“都是你!要不是你長成了這麼卑賤的模樣, 毫不出眾又無能,勞裡爾大人早該將接我進府,給我光明正大的身份了……”
“用那種眼神看我做什麼?果然是外麵來的雜種, 絲毫不懂規矩。”
“……聽不懂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會生出這麼愚笨的種。”
記憶如同一道溯回的漆黑河流, 遙遠的時空之外,隨著水麵上一聲嫌惡的嘖聲,貴族主人抬起長而鋥亮的黑靴, 將站在身前, 身形單薄的黑發少年踹倒在地。
肋骨處傳來劇痛, 不過七八歲左右的海德溫抹去嘴角的鮮血, 垂眸一刻後,便默不作聲地扶膝起來站好,一雙漂亮靜謐的綠眼睛仍然直直盯向麵前名義上是自己親生父親的男人,一言不發。
“收起你的目光, 再不聽話, 我就不會那麼溫柔對待你了。”
“啊啊啊啊——海德溫, 媽媽的寶貝、我的珍寶,不對, 垃圾、廢物、垃圾……”
“今天怎麼弄成這麼一副肮臟樣子,斯蘭和你打架了?哦,你哥哥想要找你玩玩而已, 沒什麼, 去換身衣服吧。”
“我絕不承認你是我的弟弟。”
“雜碎、雜種, 外麵來的野東西。”
“海德溫、海德溫……你是媽媽唯一的希望,無論子爵對你做什麼,你都好好忍耐,要替媽媽贏得寵愛, 知道嗎?彆讓媽媽瞧不起你……”
奔騰的河流裹挾著無數喧鬨的聲音,聽不真切地從海德溫身側湧過,掠起他昳麗的黑發。
少年靜靜佇立在這一片記憶的河道中,片刻後,如同感知到什麼,他安靜抬起綠眸,看見麵前突兀出現了一扇破舊的小木門。
甚至不用多說,多做什麼,他自然而然地走過去,推開了它。
破舊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荷的“吱呀”聲,灰塵在日光中漂浮,木屑紛飛。有個臟亂的小小人影早已蜷縮在這儲物間的角落裡,他將臉埋在手臂中,粗大的鎖鏈在脖頸間繞了一圈,尾端纏在旁邊的柱子上。
鮮血從少年的鎖骨,被磨破的下巴處不斷低落,在地麵上逐漸彙聚成小小的一灘。
聽到動靜,那身影就如同警惕的綠眼睛野貓般抬起腦袋,緊緊盯向海德溫,與他驟然對視——
……
“小海?”
“唔……小海!”
晨光大亮,捕捉到熟悉的、柔軟擔憂的少女聲音之後,Alpha的警戒讓海德溫的意識瞬間歸攏原位,少年安靜地睜開綠眸。
“小芙。”他輕聲道,察覺到手心裡的纖細腳腕不斷輕抖著,海德溫頓了頓,放輕力氣,鬆開了她。
“小海,你怎麼……”
早上一醒來就發現好久不見的海德溫,侍者裝整齊地用手臂撐著側臉,小憩在她的床沿邊,手裡還攥著她一隻腳腕……即使意識到這人是小海,夏芙也嚇了好大一跳。
一看窗戶敞開著,她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一定是為了見她,大半夜的偷偷跳窗潛伏進她的房間了吧,小海這個技能什麼時候培養出來的?也太過熟練了吧!
“先起床洗漱吧,小芙。”海德溫守禮地站起來,扶著她纖弱的肩膀,想了想,解釋道,“昨天親王問起你這裡的準備怎麼樣,什麼時候可以出發前往藍星?”
“咦,他那裡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沒有,隻是提前問問,簽證還在辦,”海德溫垂眸道,注視著她棕發下的白皙後頸,“但是東西是要提前開始收拾了,怕你忙不過來,我來幫忙。”
“啊,謝謝,”夏芙有些臉紅,稍稍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他一眼,“這也是奧托讓你……?”
“不,是我自己想來見你,小芙。”
“……”
窗外陽光和煦,微風拂過潔白紗質的窗簾,隱約能聽到鳥兒春日的啾鳴。
夏芙偷偷瞥到少年認真安靜的神情,意識到他全然沒有在說謊話,頓時有些滯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有點奇怪……但也不那麼令人驚詫,於是她匆忙收回視線,點點頭,順勢回應:“是呀,我們也好幾天……呃,”沒見了?
可是昨天小海才幫她打掃過店裡的櫃台呀。
不管少年們忙不忙,小海身上又有多少事,他永遠都是來得最頻繁,乾活最勤快的那個,跟其他身嬌體貴,乾活乾得笨手笨腳的大少爺們完全不同!
小海,你果然是她最忠實的好夥伴!
淚眼汪汪在心中感謝了他一番之後,夏芙表示自己這裡暫時不需要收拾東西,很不好意思地謝絕了小海的好意,而海德溫跟在她身後,看她洗漱時突然靜謐詢問出聲:
“今晚,我還可以來到這裡陪伴你麼,小芙?”
夏芙嘴巴鼓囊囊地含著牙膏沫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口齒不清地嘟囔著點頭應下:“闊以呀!”
“不過怎麼突然……?算了也沒什麼,我們之前就是室友嘛!那今晚我把你的床鋪收拾出來給你哦,小海。”夏芙吐掉嘴裡的泡沫,轉過來笑著對他道。
海德溫看著她的側臉,露出一絲淺笑,微微頷首應下。
小海離去之後,夏芙心想著剛剛的事,怎麼小海突然要來她這裡住呢?難道是想家了嗎?
想到“想家”一字,夏芙忍不住笑了一下,內心突然柔軟下來……怎麼說呢。
說是小海想家什麼的,好像他真的是隻大狗狗哦,被寄居在朋友家,時不時想看看原主什麼的,夏芙一邊笑,一邊對著鏡子梳理好發絲,拿上包包出門前,她不經意看到了牆上掛著的日曆。
“……”
“今天是、咦……?!”
……
與小芙道彆之後,海德溫按照原來規劃好的行程,前往勞裡爾子爵的府邸。
因為星際間遷移戶口的需要,他需得把寄存在勞裡爾子爵處的身份證明拿到手中,以保證手續更快更順利地辦下,不耽誤任何時間,陪小芙一起出發至藍星。
這本該是一趟普普通通的行程,甚至無需遞上拜訪帖,也不必動用任何關係——畢竟他至今仍被人冠以“勞裡爾”之名,又是在親王身側受人矚目的新秀,那間府邸如今已沒有任何人再敢輕慢他。
海德溫對這些無所謂,對這趟行程也始終持以不放在心上,隨意而為的態度,然而在出發的前一天,他突然很想見到小芙。
“……你的父親和母親,在你小的時候,沒有經常陪伴你嗎?”
少年突然想起來遺落在之前時光中的,他和小芙曾有的某段對話。
“算有吧,每次過去都會受傷,養傷也很麻煩。”所以他從小就不太喜歡往他的雙親那裡去。
海德溫依稀記得自己這般回答道。
“那……”她猶豫了一下,糾結思索半天,小心翼翼地對他提議道,“我以後會每天都對你講故事的。”
“你想聽的,不想聽的,我都會說給你聽,我們要說很多很多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回應我,可以嗎?”
……
可以。
他那時注視著她的笑臉,心底默認下來。
昨晚在她身邊睡著的夢突然湧入記憶中,那扇小木門搖搖欲墜地徹底敞開,在某個奇妙的時刻,八歲的海德溫本警惕盯向他的視線,突然怔然轉向了他的身後。
一個女孩子的身影活潑地穿過他的虛影,滿麵笑容地跳了進來,跑過去遞給了小海德溫一朵掌心裡捧著的無名野花。
陽光餘下的碎金跳躍在她的棕發上,令嬌小的她熠熠生輝。
那女孩將花遞給他後,帶著笑容,超級驕傲地叉腰大聲宣布道:
“小海!我終於終於——好不容易找到你啦!”
“……海德溫閣下,您好不容易再回到勞裡爾家一趟,就沒有什麼想對您的父親和生母……”
“斯蘭,住嘴!”
現實的雜音打碎了眼前的幻境。
黑發綠眸,麵容秀美沉靜的少年停頓一刻,微微抬起雙眸,安靜地注視著麵前陌生的Alpha男性,眉眼稍顯困惑,似是有些認不出他。
“您有什麼疑惑?”斯蘭深吸一口氣,麵對這從前一直被他打壓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極力擠出討好的笑容,“畢竟您的身份已經大不同以往了,請儘管詢問。”
勞裡爾隻是個小小的子爵家庭而已,想要攀上個伯爵都尚且找不到門路,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親王。
於是就算再不喜,再排斥厭惡,斯蘭與其父親——勞裡爾子爵也隻能卑躬屈膝,做出一副諂媚的樣子,期待這位與他們有血緣聯係的親人能惦念著這一絲親緣,多多向親王提起他們。
如此逐漸沒落的勞裡爾家也算有個希望。
海德溫靜靜望著這位臉龐陌生的長兄,沒有回應。
在斯蘭長憋著一口氣,想要繼續不陰不陽地獻上幾句討好的話語時,勞裡爾子爵顫顫巍巍地伸手攔住了自己的長子,花白的發絲像是蠶繭抽出的劣質絲絮一樣。
“好了,斯蘭,注意禮儀,不要對貴人失禮!”
製止住臉色難看的長子,勞裡爾握緊拐杖,轉過身來,躬身對他露出笑臉,“海德溫閣下,我們已經將身份證明以及相關資料全數交給您了,至於斯蘭,請大人不要怪罪,莫要在意,斯蘭他隻是……”
“嗯,我明白,”海德溫淡淡道,“兄長不過是跟我開個玩笑,或者陪我玩玩而已,是麼?”
“呃……”
勞裡爾搓了搓手,麵色尷尬,記起這是十幾年前,當自己與原配夫人唯一的長子對剛接回來,如同小泥鰍般不起眼的海德溫以暴力相向時,他敷衍這孩子的回答。
那時他不在意,也毫無心疼海德溫的意思,本就是一個下賤的Beta女人灌醉自己,以惡毒心計換來的野種罷了——
隻是沒想到他現在會這麼有出息。
“請您諒解,請您諒解。”
勞裡爾無法反駁什麼,從他如今蒼老訕笑的麵容中,再難看出十幾年前傲慢暴躁的貴族老爺做派。
海德溫接過身邊侍者遞來的身份證明,表情仍然沒有波動,平靜地轉身便走,看到他如此輕易地便要離開,勞裡爾咬牙攔住身邊幾欲上前的長子,提高聲音道,“海德溫閣下、海德溫大人!”
被呼喚名字的少年沒有停下腳步,他一向不懂貴族的規矩;十幾年前,海德溫剛被接回來那天,始終用那雙令人發怵的綠眼睛直直看向勞裡爾子爵那時也是。
就算以長輩的威嚴、施虐與毆打,也無法令這骨子裡尚存野性的少年屈服。
“海德溫!”
勞裡爾子爵在斯蘭的攙扶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幾步,臉龐通紅,呼哧呼哧大口喘氣道,“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已經被我接回到家中,你不用再擔心她。”
“之前幾年,是我們對你不好,是我們的錯,不要……”
喉嚨冒出急躁的血腥氣,勞裡爾子爵重咳起來,手持拐杖重重拄著地麵。
“不要忘記你身上還流著勞裡爾家的血!”
在那聲瀕死不甘,如同詛咒般的話語徹響在長廊之前,海德溫率先一步,踏出了勞裡爾的府邸大門。
日光傾灑。
他踏進陽光下,眉眼秀美細膩,修長纖細的少年身影彙入人群中,被無數成雙成對的Beta或者AO伴侶所吞沒,再也尋覓不見蹤影。
……
“情人節?”
“是哦,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
奧托單臂搭在櫃台上,變魔術般從身後掏出了一大束稀有的黃色玫瑰花……不對,這明明就是金子做的玫瑰啊!在夏芙震驚的眼神中,奧托笑眯眯地遞給了她。
“怎麼樣,我可是為了這個節日早早就做起準備的,一直有把小芙放在心上哦。”
說著,今天穿著一整身白西裝金領帶,渾身閃閃發光的大少爺還露出小虎牙一笑,遞給了旁邊幾位少年挑釁的眼神。
“喜歡嗎,小芙?”
“喜歡……”夏芙眼都看呆了,但是立馬從黃金的誘惑中回過神來,“不行,我不能要!”
“為什麼啊?!”
“因為在情人節送玫瑰不是隻有異性伴侶間才能贈予的嗎?我和你又不是情侶啦,我們早就分手了,笨蛋奧托!”
“……”奧托燦爛英俊的笑臉瞬間失去血色,變得灰白,手上沉重的黃金玫瑰都快拿不穩了。
他可是懷著很熱烈很激情的心思送出這束玫瑰的,小芙,怎麼可以……這麼打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