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 陳興川從沒覺得這麼漫長。
“我也是,真的很累,師兄。”
林雙也如此說, 並且尊重地走過去, 向倒下的他伸出友誼的小手。
“陳師兄你是個很好的練劍對手。”
“……”
陳興川沉默。
是那種她一邊給他塞藥, 一邊給他喂三萬劍的練劍對手嗎?
內門弟子,雖然十年一次鎮川,但他們平日比鬥,卻有不少。
勝負,乃修煉常事。
但敗成他這樣,真的不多。
還要對手邊打,邊救他,這就沒聽過。
陳興川拿劍的手都在抖。
他本以為師弟陳晟輸給她, 已經是丟陳姓一脈的臉了。
沒想到, 跟他今日這場比……根本不算什麼!
“師妹, 我之前有說。”
陳興川踉蹌站起, 捂著心口, 望向麵前臉蛋通紅、渾身靈氣恰巧全耗儘的明豔女子。
“若是我輸給你, 這內門我不待也罷。”
林雙企圖給自己手臂疲憊經脈按摩的動作一滯。
【???】
【……不是吧?】
【救——大命——】
【有沒有陳家的啊, 快來, 你家四階的師弟沒了。】
【沒眼看了。】
【乾得好, 陳興川師弟, 打不過就加入!我服了!】
【……】
陳興川麵色凝重,卻又目露悲哀,朝林雙身後的高空掃了一眼。
三座擂台並布,周圍海闊天空。
他注視著遠方高空,目光透過這天際, 似乎看到正觀看投影畫麵的眾位師兄師姐。
他目光微縮,低下頭,“師妹,我遵守自己的諾言。”
這內門……他已經待不下去了。
內門大半師兄師姐,全在觀看!
他敗成這樣,以後出洞府,必定被指指點點。
不離開,遲早要生出心魔!
唯有突破更高層次,他才有臉重回內門。
陳興川望向林雙‘你沒事吧’的眼神,嘴角抽搐,“師妹,你何時回外門,我也一起隨你去。”
林雙退後一步。
糟糕。
她又觸發額外事件了。
“那你要提前與徐瑞師兄說,他是我們外門管事。”
“你若要去,徐瑞師兄不一定會收。”
陳興川:“??”
林雙攤手,“你可能要先準備點給他的禮物,哄他高興。”
【???外門這麼囂張嘛!】
【百年來隻聽說外門進內門要考核,從不知道這內門凝元跑到外門,還要送禮才能進啊!】
【這個外門徐瑞,是不是太可惡了!】
【哎呀師兄師姐,你們進內門太久了,不認識徐瑞吧?他與我們內門如今的管事徐祥乃是雙生子。】
【啊徐祥啊?】
果然,林雙朝陳興川勾手,給他看外門的弟子名錄清單。
“今年包含病假、養老的,外門總共兩萬一千零二名弟子。”
“乃是雙數。”
陳興川嘴角一抽,聯想到某種可能。
果然低頭,就見林雙同情地聳肩,“沒錯,他跟你們內門管事師兄一樣,但他喜歡雙數。”
“!”
【!這!】
【喜歡雙數,那陳興川去了,外門就變成了單數弟子,哈哈哈!】
林雙搖頭。
這是要逼死徐瑞師兄的節奏。
以後,外門一日日的數人、分配勞役、安排排名,都要看到一個大大的單數。
徐瑞師兄怎麼吃得消?
林雙看陳興川的眼神就很微妙,“送的禮太小,可能會不管用。”
陳興川沉默。
那怎麼辦?進不去外門了?
等下!
他堂堂一個凝元四層,為什麼在思考這個問題!?
外門一群化氣,還要拒絕他一個凝元?
這合理嘛?
能修煉到凝元四階的內門弟子,也算是有些悟性、心性,不會輕易因為一場大敗而產生心魔。
但現在陳興川覺得,再說下去,自己真要瘋了。
陳興川深深看了眼林雙,“師妹,十年後,如果你能出現在東華境比鬥的內門擂台上,我一定會觀看。”
這種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她天賦異稟。
林.外門擂台比試在身.雙:“……”
她轉身就走。
她跟這個師兄脾性不合。
這人出口就咒她。
林雙逃一樣地跳下擂台,朝旁邊兩座看去。
皇甫淵與孟錙還在對戰。
“師弟,你讓我到現在——多謝了。”
皇甫淵咳咳咳,正手指捂著嘴角,鮮血從他修長的手指縫隙中滴落在地麵。
“但你侮辱我師妹,我無法忍!”
對麵弟子一臉懵逼,“等下,我什麼時候侮辱過她?”
但皇甫淵仿若未聞,說話間,他一頭黑發全部飄起,氣勢攀至與對方相比肩的凝元四層。
林雙:“……”
還在演呢。
奧斯卡沒有他,她不看。
她從芥子袋內拿出一袋花生米,就津津有味地扔到嘴裡嚼了起來。
皇甫淵胸口起伏,宛若風箱。
咳出來的血流了半塊青磚,臉色白得如同鬼魅。
但眼中發紅。
“為了她,我不能再退!”
“不能讓勝負之爭,內門外門之爭,全壓在她一人弱小的肩膀上——!”
對麵弟子張嘴,握著劍,看向他身後已經在吃花生米看戲的林雙,以及一臉頹敗的陳興川身上。
他伸手,指了指後麵。
但皇甫淵就是不回頭看,他從唇邊移開左手。
一瞬,召出芥子袋內的一柄雙鳳纏繞、通體玄金的長劍。
他五指按住劍柄,長長的劍尖,從青磚血跡中刺拉劃過。
“我已有二十年未曾拔出我的本命劍。”
“今日——”
“為了讓師妹可以有敗的機會——”
【醒醒,她已經贏了。】
【哎哎哎,這一隊怎麼看得我這麼火大呢。】
“——師弟你受我一劍!”
擂台對麵的弟子簡直無語。
但頃刻,他表情凝固。
皇甫淵的劍氣,攪動天地之力,一瞬將整座擂台的靈氣禁錮!
他渾身竟不得動彈,且元神都克製不住地發抖。
怎麼會?
怎麼可能?
就算普通凝元四層都不可能做到這樣地步!
“!”
對麵弟子本漫不經心,這下雙目惶恐且不敢置信,望向麵前卷起十丈的呼嘯劍氣。
臉色一片蒼白。
皇甫淵剛仿佛奧斯卡用力過度的演技,瞬息從他此刻如同深淵的眼中消失。
墨黑中,溢出一絲猩紅。
“此劍,名為斷尾。”
他薄唇輕張。
“斷尾求生。”
倏忽,對麵弟子見到眼前劍,仿佛世界連同他,都被劈成兩半!
一瞬血跡噴出,濺到皇甫淵閃過一絲殷紅的眼中。
這是誰的血?
對戰弟子茫然。
[雲鶴失血量超八成!]
[視為死亡,馬上傳送——]
鎮川提示,隻出現半截,就停頓。
一瞬,雲鶴消失在原地。
根本沒有如同道東、道西那般,還有五息倒數,讓他們準備好靈石。
【!傷勢太重了!】
【……此劍已有煉神之氣。】
【對同門如此不手軟……】
【他……好狠。】
林雙的花生米都從手裡掉落,滑進芥子袋內。
就見擂台上皇甫淵慢慢拖著長劍,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轉身,那張沾滿血的慘白俊容,從鳳眼中流下血痕……
脖頸處一圈雪白狐狸毛全都被血沾濕,往下流淌。
他朝她扯了下嘴角。
閉眼,噗通倒了下去!
“靠!”
林雙扔了花生米到也慌亂震撼的陳興川手上,就疾行跳上擂台,將人抱住。
“師兄……”
她急急叫了聲,看了眼陳興川。
壓低聲音,低頭往皇甫淵嘴裡一把把地塞回春丹。
她發絲滑過他耳際,擋住她低聲蠕動的嘴。
“師兄,可以了,你這戲演的過了。”
“可以睜眼了……想想怎麼跟外邊的長老交代……”
但皇甫淵眼瞼在蒼白臉龐落下一道陰影,半點都不動。
呼吸都輕不可聞。
喂下去的回春丹,是她三月的量,可他含著,麵上都沒恢複一絲血色。
林雙怪異地摸上他冰冰涼涼的染血黏糊脈門,當場變臉。
丹田枯竭,拿劍的手臂經脈斷裂成渣!
識海動蕩不堪,神識撕裂。
這人每次是特麼體驗派啊,真拿命去演!
艸啊!
“陳師兄,麻煩你跟孟師兄說一下,我們先出此層了。”
林雙凝重,芥子袋內兩道寬劍飛出。
“讓他慢慢打。”
打什麼?
陳興川嘴角僵硬,看著她懷裡的血人。
三戰兩勝。
孟錙已經不用比了。
但林雙一瞬就抱著皇甫淵消失在擂台上。
陳興川隻能歎氣,憂慮地行至旁側擂台。
他也想去看師弟啊。
“啊啊啊啊啊!我不能輸,我要贏……”
第三擂台,孟錙與對方渾身都是血。
陳興川一眼就看出,孟錙處於下風,根本不敵。
兩人都是凝元四層,可一個是四層巔峰,孟錙卻是前幾日剛突破到四層,境界還不穩。
更彆說,孟錙得到地階刀訣,還沒幾日,根本沒掌握熟練。
兩者之間的實力是實打實的差距。
陳興川沒看多久,孟錙就一退再退,已經退到了擂台邊緣。
刀修刀不離手,但在他來之前,孟錙的刀早就掉落地上。
不敵!
再給他三炷香,也休想贏。
哎。
陳興川歎息。
【我也想歎氣,若是陳興川剛才贏了,就是兩局勝。可惜了。】
【哎幸好還能贏一場!】
【……急啥急啥,孟錙是咱們內門的人。】
【是啊,內門,也就跟她這外門一起了幾日,結果突飛猛進,啪啪打這麼多師兄的臉。】
【……】
【反正,贏一場總是好的。不僅陳興川三人,鎮川其他三千層以下弟子,未來都不至於產生心魔。】
心魔。
無論多努力、都無法戰勝對方的陰影,很容易成為一生無法消退的修煉阻礙。
妖修還好,身體特殊,有很多方式祛除心魔。
譬如一些可變換性彆的種族,重構身體,心靈隨之蛻變。
男子之身的不行,關女子之身的我何事?!
妖修就可以一直有心魔,一直變換性彆來排解。
但人修隻能靠自己克服,沒有彆的路走。
【哎贏一場總比全輸強。】
觀看的師兄師姐們,與陳興川歎息後,都如此想。
但孟錙退到擂台邊緣,看著對麵師兄飛快奔至,他麵色極其痛苦。
忍不住捫心自問。
“為什麼我不行?”
“沒理由……”
對戰師兄:“?”
“為什麼林雙、皇甫師兄,都會因為同伴受敵,而爆發突破,一劍變兩劍之力……而我卻不行?”
“我怎麼就不行,我這麼笨嗎?”
“我的刀,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強。為什麼!為什麼啊!”
孟錙身上也有傷口,此刻卻沒有這些問題來的讓他痛心。
比鬥開始,他就沒有精力再關注林雙與皇甫淵的表現。
可是他們動靜傳來,他都有所感知。
為什麼他們的劍,能讓他心生恐懼……
為什麼他們變強了,比他更強了,而他卻不行……
孟錙陷入這不斷自問的痛苦循環。
是了,他們都是假裝的。
他們本都是修煉天才。
“原來,我的天賦竟然這麼差……”
“原來浪費靈石的,不是林雙,是我是我啊!”
“同伴有危機,我不能變強,同伴要輸了,我也不能變強……”
“我自己要輸了,我也不能變強,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天賦這麼差!”
他痛苦長嘯。
卻不同林雙、皇甫淵,如何長嘯,修為都沒絲毫變化。
與他打鬥的師兄,都有些不忍地停下攻勢。
為什麼?
這答案還不簡單。
不是所有人都天賦異稟。
修行道路上,隻有極少極少的人,能走到最後的至高處,煉神入虛,踏破天際,飛升成仙。
大多數,像他們這樣的人,隻是憑借一口意氣之爭,不服天之安排,永遠在苦苦追尋的路上罷了。
不一定能成。
不,大部分弟子都知道自己肯定不能成。
不過是再多往上走一段,多往上竭力再走一段,獲得一段更長久的壽元,繼續追尋那一線渺茫的天機罷了。
所求的,不過是無愧於心。
“師弟,你不用難過。天之驕子,能有幾人?”
與孟錙對戰的師兄、陳興川麵上都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堅定。
“每走一步,就勝過身後萬千人。”
“我們也不差。隻要往前走……就還有希望。”
“你彆自擾,自生心魔。”
【哎。】
【我就知道,內門凝元低階這波要完……這也是為何房管長老要阻止她一個外門上爬,成為三千之主的原因。】
【過於英才,看她一眼,就會讓凡根弟子失去信念。】
【沒錯,內門的臉算什麼?
外門化氣,鎮壓內門凝元,大量內門弟子將道心不穩,這才是清水宗大忌。】
【這孟錙到今日才崩潰,也是不錯了。他跟她一起闖了那麼多層,今日才發現天賦差距。】
【他神識是有多大條啊。】
白羽站在六千層洞府,看著這投影中文字,看著崩潰的痛苦孟師兄。
他麵上也露出一絲不忍,與無奈。
他早提醒過孟師兄多次,離林雙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