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峙如山般的身形, 宛若被風乾的石像,破裂成左右兩半。
倒在地上。
身軀在所有人反應不過來時,頃刻走向覆滅。
在場的,全是凝元。
再好的靈藥, 再天階的功法也無能為力。
眾人沉默。
[六千層, 你敢看看我的背麵嗎?]
[邪仙修為越強大, 魂魄越難以完全消散,留下的怨念、悔恨, 終會附著在天靈地寶上, 有朝—日,腐蝕心智不堅的修士。]
[就如我一樣。]
[嶽峙給林雙、皇甫淵....趙珂然最終的考核:給我最後一擊,讓我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林雙閉眼。
皇甫淵隱在袖中的手, 頓時出現尖利五爪摩擦布料的猙獰聲。
林雙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中自己已經許久不曾做過的噩夢畫麵。
路邊滿片的血跡, 院長奶奶……是她如今跑得再快、也永遠不能追上的人。
他也—樣吧。
朝母親追逐的身影,朝仇恨追逐的腳步,永遠都慢—步。
但今日,總算觸碰到了。
“你來吧。”
她聲音沙啞。
她沒有道明名字,但皇甫淵沉默看向她。
嶽峙的神識已經全毀。
再也無法吐露任何信息,“小心你身邊的……”,這警示的話隻說了—半,就有如王衡、小風—樣,被徹底殺死。
他體內留存的天機令,不讓他說出那個名字。
瞬息之間, 就截斷了他一個渡劫所有的生機。
隻是渡劫修士的不平、憤慨、怨悔,也比凡人深重,不能瞑目, 便遲遲不散,會長久地留在天地之間。
嶽峙,是想要讓自己的所有,從這個世上消失。
這是他的死願。
也是給他們—個機會,斬斷王堅層的因果。
林雙側頭,轉向皇甫淵。
朝他輕輕頷首,退後—步。
手中的筆墨揮出,頓時漫山遍野的墨,如同黑夜降臨,蒙住所有投影觀戰弟子的視線。
也遮擋住了孔妙可、蕭七、邊博才的視線。
皇甫淵閉眼。
消失在原地。
震天—聲長嘯!
柔軟、棉絮似的,若一月飛雪般的凝白絨毛,蓬鬆、龐大,遮天蔽日地,在林雙眼前拂過。
優雅又修長的四肢,踩踏在地麵的水漬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輕盈地一躍,在夜色般的墨跡裡,錦繡般雪色、赤金、火紅……灼灼燃燒的九尾,就好似空中流彩,拖曳著飛揚。
倏忽,九尾暴漲。
拍碎此層中,所有潰散的靈氣、眾人手中的四階法寶、玉簡功法!
它精致的狐麵,追月般揚起,吞雲吸日般,將殘存的渡劫氣息,全部吸入!
啪嗒。
四隻優美、宛若火中白雪的軟墊,踏在地上。
落在嶽峙神滅人毀的身側,回頭,有著雲紋般火印的狐麵額心,慢慢朝林雙轉了過來。
上古妖獸,九尾狐。
傳說,看一眼,便能魅惑人心,讓人看到便不由自主地想臣服在它腳下。
但林雙,隻看見了它眼中人性化的低語。
多謝。
多謝,你替我遮掩。
多謝,讓我走到這裡,擁有結束的機會。
它輕輕閉上雙目,眼角似乎有著晶瑩,刹那化作人形。
林雙走近,忍不住伸手拍拍。
“不用謝,用你的時間抵給我。”
皇甫淵一怔,轉而鳳眼溢出一絲尷尬過後的輕鬆。
“九條尾巴,都要給我摸。”
“……褪下來的才可以。”
“……”
漫天黑墨消散,眾人這才看到眼前成為碎片的法寶、功法玉簡、水幕‘電視’。
蕭七按住頭,“林師妹你太粗糙了。孟師兄醒了,可能會心疼地又暈過去。”
他想要開玩笑,但心情卻是有些沉重。
尤其目光落在地上一分為一的老人身上。
邊博才、孔妙可,也睜了眼。
“千山萬水畫?”
他們疑惑望向林雙。
為什麼要蒙住他們的視線。
唯—看見剛才經過的趙珂然,張嘴,看向皇甫淵。
很快按住自己的頭。
剛剛,她是不是不該用最快學的反應,一看到師姐掏出筆墨,她就飛速從墨山下逃出來一一
結果看見了!
她看見了師姐與皇甫淵師兄的互動。
天。
趙珂然低頭,猶豫自己是不是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但林雙已經上前—步,從芥子袋拿出—株桃枝,扔入地麵。
不是彆的,正是之前百花宗虞長老所贈。
在邊博才、孔妙可吃驚、且茫然時,這桃枝竟是從手臂長的光禿禿枝乾,—瞬抽長,生出新葉。
林雙指點枝芽,靈水從她指腹滴落到翠綠嫩葉上,滑落土壤。
“四季時光,”
刹那林雙的氣息萎靡,“春。”
桃樹倏忽參天!
邊博才、孔妙可:“???”
【!】
【等下,百花宗的絕學,她什麼時候學會的?】
【等等,她要乾什麼?】
桃枝的時光,飛速從枝芽變回參天大樹,桃葉又片片飄落。
吹拂過林雙麵前的嶽峙屍體,很快他從白發乾涸的老者,變為了她看過的成人頻道時一—嶽峙青年的模樣。
嶽峙活著時,渡劫期強大,不是她可以逆轉時光的。
但地上已經氣息滅絕的嶽峙,她卻可以。
嶽峙長老。
這就是你給我觀看六個不同‘時期’的你,想向我表達的另一層意義吧。
在最後,讓你變成那個依舊意氣奮發、沒有被邪靈汙染、尚未麵目全非的模樣。
回到最初,道心無暇的時候。
林雙垂眼。
桃樹漫天飛花,很快瓣瓣落葉,將青年時期的嶽峙掩埋。
[皇甫淵,完成對嶽峙的最後—擊,讓他徹底消失。贈與你嶽峙的七階千山萬水屏。]
[林雙,完成對嶽峙的最後—擊,讓他停留在最想回去的時光。贈與你嶽峙的功法筆記。]
[六千層,你敢看看我的背麵嗎?七人聯合通關!]
—道似乎是歎息的老者聲音,又似乎是嶽峙身前早已留下的聲音,響徹在六千層、投影間每個弟子的耳畔。
[林雙七人觸及六千層隱藏的長老心聲。]
[——彆走我的路。]
[我本以為,人修終究難逃欲望的折磨,看到同行者、師弟師妹、徒兒,一日日超越你……—日日便會沉溺在懼怕、自怨、恐慌中,最終臣服於能助你逃脫這痛苦的聲音。]
[我本以為,人修終究無法抑製私欲,為弟子、為同門不惜犧牲,終會換來溢出的仇怨、不平、積憤……終有—日化作邪靈滋生、降臨的軀乾……]
[但林雙、孟錙、皇甫淵……你們在十一宗比鬥中,告知老夫,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人修之弱,而是老夫自身之卑弱。]
漫天文字,彙成—片山幕。
出現林雙三人在趙家村合招的模樣,出現林雙三人在王堅層找尋真相的身形,出現林雙三人在團戰筆試催眠眾人、混戰送走萬僧門的默契。
孟錙智慧不足、天賦不強,可沒有他,就沒有充氣合招、沒有筆試欺騙百花宗的結果。
林雙墨守行程、不願等待,可沒有她,就沒有反彈劍法、沒有三人坦誠相待。
皇甫淵自困仇恨、懶於合作,可沒有他,孟錙就無法拋棄靈石後顧之憂,也無法催眠王衡、完成拍賣閣行動。
每個人都並非完美。
可隻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蠢材,也能完成天才做不到之事。
[人修、妖修各有缺憾,如同功法。回望此生,終是老夫自擾自困,自卑懦弱,不願承認自身之缺憾,終究陷入自誤。]
他後來怕被超過,終究沒忍住誘惑,選擇入邪。
結果走上了—條非但沒有解脫、反而惶恐終生的路。
[僅以今日六千層,告誡爾等,邪靈不在外麵,可能就在你自己的身後。]
身後——過往壓抑的負麵情緒。
不能紓解,不能正視,不能解決,企圖逃避,企圖求助捷徑,可能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彎路。
【!】
【天機會……嶽長老……】
【這一層,是嶽峙長老自悔後設下的考核!】
【他用自身過去,讓我們弟子警醒!】
【嶽峙長老的道心,就如王堅層一樣,一直在蒙蔽自己……他認為自己過往做的是對的,追求自我強大,不想被人超過,何錯之有。
直到他在中低階比鬥看到林雙三人,就好像看到不同階段的自己。】
林雙,就好比曾經占據高位、指點水千潭的他;
孟錙,就好比後來被水千潭追上、修為反超的他;
皇甫淵,就好比當時自認天才、誰都不理的他;
他們三人在比鬥中,相互配合,逐漸展露頭角,每一次比鬥,都讓嶽峙看見了自己曾經一步步的錯誤,他本可以如他們一樣,結果他走錯了!
【林師妹一直在與自己比,她在李家村割麥,也從沒想過比其他人快一些,隻想到自己的功法缺一門撿東西的弱點。】
【……】
【孟錙更是讓嶽長老看見,哪怕被林師妹超越也無妨,他也有很多林師妹都無法做到的事!】
【譬如?】
【額,譬如要不是他臉皮厚,我們百花宗的邊師弟、小可,也不會今日在清水宗做客?】
【也是哦,如果沒有他厚臉皮,他們就不會今日在六千層,完成七人合招、斬殺煉神!隻有林雙四個清水宗的,可能不敵。】
【是的,孟錙也發揮了自己的作用,女王層如果不是孟錙,林雙也無法準確翻綠頭牌。】
【嗯皇甫淵也是如此,雖然不合群、高傲,但出靈石時毫不手軟,何嘗不是一種努力的融入、配合?】
【我百花宗也不差啊,看看邊博才,被打的落花流水,第一日還能毫無心魔地,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跑去清水宗做客。我也是服氣。】
【他們都是癡迷自我之人。】
【是的,嶽峙長老看見他們,徹底發現自己的道心是有瑕疵的。是他走錯了路。】
投影文字眾多,全是關於嶽峙長老的分析。
很快就有一條文字飄過。
【我在內門洞府,聽聞嶽峙長老……去了。】
瞬息,文字靜默。
清水宗、百花宗、山海宗弟子,都停止發言。
真身、分.身全都破滅……今日六千層,是嶽峙長老最後的遺言。
林雙三人讓他窺視到自己道心有損。
就如王堅層一樣,王堅終究走向覆滅。
隻是嶽峙長老,以渡劫生命的最後,告誡他們,修士是如何一步步被邪靈汙染的。
他們在投影中的討論,就是嶽峙想讓他們知道的。
知道他如何走向深淵,從而避開深淵。
“怪不得,我覺得這層說不出的古怪。”
邊博才在傳送陣內癱軟坐下。
手中的折扇,都沒力氣拿。
“有很多信息,都是與通關無用的。”
[林雙、……孔妙可,六千層全部通關。]
[請前往休憩洞府,兌換獎勵。]
林雙幾人在傳送陣內,休養生息。
“原來那些水幕故事,水長老與嶽長老的不同時期,就是他自己活生生的教訓。”
等於是教育片。
邊博才,折扇中的筆墨不斷書寫。
也在書寫這兩位長老的生平。
他隻看到六分之一的故事,但在合招期間,孔妙可等人也因為他不斷好奇追問,把她們知道的其他五個片段,告知他了。
“哎,前半生奉獻良多,後半生卻是一錯再錯,但幸好,最終悔恨自首。”
“也算是,得到了解脫。”
“以後不會活在,怕被人發現所作罪孽的不安中了。”
孔妙可說的,趙珂然都很認同地點頭。
“林雙,你是什麼學會四季春的時光流轉?”
總結完嶽峙的問題,孔妙可就與打不死的小強一樣,立刻擺脫沉重氣氛。
將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眼,投到林雙的身上。
“你可彆告訴我,”孔妙可挑眉,“你是團戰前就會的。”
邊博才都抬起了風流眼眸,饒有興趣,“應該是團戰後,莫非是我家虞長老暗中教你?”
比起她學走百花宗的絕學,時光功法。
他們更在意,她是怎麼學會的細節故事。
林雙額角跳了跳。
她其實很懷疑,嶽峙長老不是看到孟錙,才察覺自己道心汙穢的。
可能是百花宗這些隻想八卦、不在意修為的人,顯得他為了‘修為不如人’而入邪,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林雙壓製下這種猜測,深吸一口氣。
誠實地掃了眼邊博才手中的‘嶽峙長老生平補充’扇麵,很快道。
“就是看這六個水幕故事,學會的。”
邊博才、孔妙可的好奇神色,一瞬僵硬。
“什麼?你剛才不僅自悟地階功法《我思故我在》,還自悟了時光流轉。”
林雙擺手,“不算是自悟,是嶽峙長老故意在六個片段中放入點撥的神念,啟發我。”
所有人都露出恍然神色。
六個揭露嶽峙不同時期的生平故事,解釋了他為何入邪。
同時,也用這不同時期的幼年、少年、青年、壯年、中年、以及最終出現在林雙麵前的老年,讓她參悟了歲月。
六個投影中,還有不同的泥土氣味、春種味道、花開花謝、化作淤泥,又再次哺育來年春花的不同花卉階段。
“我有百花宗虞長老啟迪弟子的桃枝,又親自領教過朱蕉的四季花流逝,在銅鏡中,又反複循環地觀看花、人的老與少……”
她就領悟了水中不同時期‘花’的結構。
“原來如此,所以,這六個故事,另一層含義,就是希望你學會時光流轉,將他死後變回從前。”
邊博才一點就通。
“這就合理了,這層最後的任務獎勵,是他在死前就設置好的。”
皇甫淵沉默後開口。
“他把三件事藏在六個故事裡。”
“一是百花宗的時光功法,一是水千潭早期如何克製化水缺憾的方法。”
他看了眼林雙。
林雙點頭,“所以我不需要觀看玉簡中的功法,就自己修複了《大海啊都是水》。”
六個故事中,水千潭化水,前期靠朋友,後期靠道侶。
周圍人的情感與不斷提醒,讓他時刻記起自己是個人。
“哦所以師姐你自創功法,《我思故我在》,相當於自我提醒?”
趙珂然思索道。
“你本來每日都會檢查昨日的行程完成情況。”
“在當下行程結束後,還會核對與計劃目標的差距。”
“你一直在自省,這種自省,就會反複提醒自己並非是水。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彆人照見你……當你發現自省就可以看見自我的時候,你就修補功法成功,對化水的恐懼消失了,九千層認為你補足了大海啊都是水的缺陷?”
林雙朝她頷首,“是的。”
趙珂然:“!”
皇甫淵:“……”
邊博才、孔妙可:“……”
這功法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價值一十萬的兌換,八千層,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但一日三省吾身,說著簡單,做到何其困難?
尤其是一閉關、就歲月飛逝的修士。
但對林雙來說,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趙珂然歎息,
“師姐,其實你偶爾依賴一下我也可以啦。”
她有些失落。
“我也能天天提醒你。”
林雙聳肩,“我也想,可剛才不是被關在銅鏡裡嘛,又不能與你說話。”
趙珂然勉強接受地貼貼。
“而且,萬一我以後出去周遊三年五年,不帶你……”
“嗷師姐!”
皇甫淵,自動給趙珂然讓出位置。
看向她們鬨騰不休,他鳳眼也不由染上一絲笑。
本來,他還沒說完,但現在,算了。
第三,嶽峙想要借這層的曆練內容,向他們指示線索——天機會在十一宗還有人。
所以,他無法直接在山海宗戒律堂,說給那些長老聽?
反而,要將他們強行拉進六千層,用這種方式告知林雙。
能觀看到完整六個回憶片段的,隻有林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