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大同府,次年二月,他來到了距平涼府不遠的慶陽府。
這日,他正牽著馬在街上走,忽聽街邊有人叫:“桓熙,桓熙?”
他停步回身,見一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老者正倚著牆艱難地站起來。看清他容貌之後,那老者愣了愣,隨即致歉:“抱歉,我認錯人了。”
回哥兒略一停頓,向他走去,問道:“老先生,我很像您認識的人嗎?”
趙明坤愣愣地看著他那張與趙桓熙極其相似的臉,目光複雜,緩緩點頭:“很像,但是他比你年長。”
回哥兒道:“相逢即是有緣。老先生,我請您吃飯如何?”
“為何?”自落魄以來,趙明坤不曾感受過旁人的善意,麵對這與他嫡子極其相似的少年突如其來的邀約,一時有些不適應。
“我是出來遊曆的,一路上就是看風景,聽故事。您年長,定有許多故事可講。我請您吃飯,換您給我講故事,如何?”回哥兒問道。
趙明坤道:“我沒有好故事。”
回哥兒道:“我也不是必得聽好故事的。走吧。”
趙明坤拄著一根粗樹枝當拐杖,佝僂著背,走起路來抖抖顫顫的,一身瘦骨仿佛隨時要散架。
走兩步他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油儘燈枯風燭殘年這八個字,在他身上真是體現得淋漓儘致。
酒樓門前有三級台階,他上不去,回哥兒伸手過來攙著他。
趙明坤惶恐:“我身上臟,小心弄臟了你的衣裳。”
回哥兒道:“不打緊。”
他扶著趙明坤進了酒樓,小二捂著鼻子過來,對回哥兒道:“客官,您這是……”
“幫我把馬牽到後院去,開兩間房,打一桶熱水來。”回哥兒扔過去一錠銀子,小二喜笑顏開地去了。
房間開好,熱水打來後,回哥兒又扔給小二一錠銀子,叫他去成衣鋪子買幾件厚實的成衣來。
趙明坤沐浴過後,換了新買來的成衣,將一頭全白的亂發束起,雙頰凹陷的臉上病氣益發明顯。
回哥兒點了一桌子菜,還有酒,兩人就在房間裡吃起來。
趙明坤牙齒已經掉了大半,吃菜都是囫圇吞,喝了三杯酒雙頰才終於有了一點血色。
他問回哥兒:“少年人,你要去哪裡?”
回哥兒道:“去成都府,看芙蓉花,過劍門關。”
趙明坤點點頭:“年輕時多出去闖蕩闖蕩,見見世麵,挺好的。”
“您呢?聽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為何流落在此?沒有家了嗎?”回哥兒問他。
趙明坤道:“十幾年前,就沒有家了。”
“發生何事?天災?**?”
趙明坤苦笑:“我自找的。”
他又喝一杯酒,看著回哥兒道:“看我此時如此落魄,你定然想不到,我也曾是富貴人家子弟,有著顯赫的出身吧。”
回哥兒放下筷子,專注地看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是家中的嫡長子,生來便擁有一切。下人恭維,母親溺愛,父親常年在外為官,親戚朋友都知道將來我是要繼承家業的,無人不高看我一眼。那時我年少輕狂,被人捧慣了,漸漸不知天高地厚,竟日與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不學好,隻想著反正家大業大,以後都是我的,縱紈絝,又如何?
“十五歲那年,母親病危,父親從外地趕回家,發現我不成器,便嚴格約束我。我自幼沒吃過什麼苦,和他又不親近,他越管我,我便越煩他。那時他官職在身,自顧不暇,對管我一事也是有心無力,我便仍舊在他管不著的地方我行我素。
“母親去世一年,父親續弦一房,說是需要有人照顧管教我們弟兄幾個。繼母很少管我,縱我犯了錯,她也總幫我瞞著我父親,那時候覺得她很好,後來麼……嗬嗬!”
回哥兒將他空著的酒杯斟滿,趙明坤抖著手端起來,慢慢的一飲而儘。
“繼母的小動作並沒能瞞過我父親,他見繼母不行,在我十八歲那年,他為我說了一門親。高門貴女,賢惠能乾。她其實沒什麼不好,隻是我那時候太混賬,知道她是我父親找來管我的,一開始便不喜歡她。她是個倔脾氣,見我對她沒有好臉色,也不來奉承我,名為夫妻,同床異夢。
“後來,我在外麵遇見一女子,她奉承我,體諒我,討好我。自母親去世後,我處處不如意,和她在一起反倒讓我內心得到了短暫的安寧。我將她納回家做了妾。然後……”
趙明坤伸出枯瘦粗糙的雙手揉搓了兩下臉,渾濁的眼睛盯著自己麵前的酒杯,道:“我寵妾滅妻,苛待嫡子嫡女,做儘了為人夫為人父不該做的所有混賬事。後來家中發生變故,我帶著妾室庶子離開了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被我從小寵大的庶子見我沒有了家業給他們繼承,卷了我僅有的銀兩拋下我走了。十五年前,我貧病加交,妾室帶著兩個孫女去給人做幫工貼補家用,有一日出去之後,竟再也沒有回來,不知是被人拐了,還是自己走了。”
回哥兒看著他,問道:“這麼多年,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嗎?”
趙明坤搖頭:“沒這個臉。”
回哥兒不再多說,隻給他夾了幾筷子菜。
趙明坤吃了一會兒,忽然問他:“你家人都還好嗎?”
回哥兒道:“太爺爺去年去世了。祖母健在,身子硬朗。我是我爹的長子,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爹沒納妾,與我娘夫妻恩愛。大家都挺好的。”
趙明坤濕了眼眶,低下頭訥訥道:“是挺好的,挺好的。”
下午,趙明坤在回哥兒給他開的房間裡睡著了。
他很久沒有喝過酒,很久沒有吃飽飯,很久沒有睡過床,躺下後,睡得很死。
回哥兒找了個大夫來給他診脈他也沒醒。
大夫診過脈後,出來對回哥兒搖了搖頭,道:“病入膏肓,回光返照,公子,還請節哀。”
如大夫所言,趙明坤這一睡下,就再也沒能睜開眼。第二日中午,人就去了。
回哥兒給他買了一副棺材,雇了人,將他埋在慶陽城郊外的一處樹林內,沒有立碑。
立碑就有名有姓了,日後無人祭掃,未免淒涼。
回哥兒在墳前站了許久。
從小,祖父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迷。他從未見過他,問祖母,祖母就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族譜上沒有他的名字,祠堂裡也沒有他的牌位。
祖母禦下甚嚴,府裡仆婢成群,卻無一人敢在他麵前提起祖父,問也隻會推說不知。倒是有一次聽四叔祖母無意中提過一嘴,說他祖父是被太爺爺給逐出家門的。
如今,他心中的這個疑團解開了。
離開那片樹林之後,回哥兒騎著馬來到官道上。往西,是去成都府,往東,是回京城。
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就牽著韁繩掉轉馬頭,向東跑去。
他還沒在外麵玩夠,但他覺得,他應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