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沈憶寒被雲燃這話問住了。
常歌笑到底是胡說八道, 還是一語中的,沈宗主自己心裡當然清楚得很。
他發覺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種怪圈裡去,越是不想讓好友起疑, 越是急於掩飾, 反而越是顯得刻意,露了形跡。
好在……這個人是雲燃, 是七情淡漠,心意冷清的雲燃。
沈憶寒望進那雙仍是一如往昔般淺淡幽冷,看不出分毫情緒的鳳目裡, 忽然覺得……也許是他做賊心虛,反而太過敏感了。
連他自己尚且都是因為做了那個夢,尚且都是因為透過幻元靈璧、欲知前事, 才開始發覺原來男子和男子之間,也可以產生那麼多的愛恨糾葛,阿燃這樣清冷寡情的人,又怎會輕易往那種方向懷疑他呢?
……是自己太過做賊心虛, 才將友人的行為、話語解讀出了原本不該有的意思,他這叫做杯弓蛇影, 叫做草木皆兵,叫做自作多情。
沈憶寒心裡忽然鬆了口氣。
不知怎的,他竟不覺得如何失落——
大約是即使發現自己已對友人心生綺念,他的心底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對方闡明,更沒有想過要去打破這份已經維持了千年的友情吧。
他若真說了, 那才是擾了好友千年劍心,才是毀了二人這份彌足珍貴的情誼。
他看著雲燃,這次他望著友人這雙熟悉無比的眼睛,雖然心中除了親近熟悉之外, 還多了一分這千年來從未有過的隱秘綺思,卻平靜了下來。
沈憶寒笑了笑,柳葉般的眼睛微微彎起,道:“你瞧我這些年,哪曾情路順遂了?難道是連續黃了兩門婚事,未婚妻一個芳心另許,彆投他懷、一個臨到成婚卻忽然反悔,覺得我並非良配麼?”
雲燃聞言,默然片刻。
久到連沈憶寒都以為他已無話與自己說了以後,雲燃才道:“姻緣之事,自有天定……”
頓了頓,“……強求不得。”
沈憶寒握著鸞鴛,笑道:“說得不錯,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所以我也從未想過要強求,隻是有些可惜罷了,從前還與你說,若我以後有了孩兒,就叫他認你做義父,這樣等我坐化以後,我孩兒有個‘天下第一劍’的厲害義父,往後豈不在修界橫著走?”
雲燃淡淡掃他一眼,道:“你若現在去尋一位情投意合的仙子,現生兩個孩兒,也未必就來不及。”
沈憶寒愣了愣,著實沒想到好友竟會接茬開這樣的玩笑,一時倒被他噎住了,有些不知該說什麼。
“……”
好在雲燃自己轉移了話題,提起另一事道:“……為賀氏滅族之事,掌門師兄通傳各派,昨日諸玄門正宗前來商議此事,現已陸續抵達昆吾,約莫今明兩日間,便會在青霄峰共商對策,你伯父伯母也在其中。”
沈憶寒聞言一愣,這下倒有些驚訝:“什麼?伯父伯母竟為此事親自來了?”
沈宗主如今在修界的親戚不多,細數起來,真正算得上血脈相連的,隻有一對伯父伯母,正是蜀中崔氏這代的家主與家主夫人。
當年堂堂“兩姓三宗”之一的崔氏,竟將幼子入贅到妙音宗這麼個小門小派,可是在修界引起了好一番議論,畢竟沈崔兩家結親,論起來妙音宗算是大大高攀了,結果竟還是崔家公子入贅。
沈老宗主這位寶貝女兒,自幼體弱多病,經脈殘損,也算是人儘皆知的秘密,一重重不利因素下來,崔家肯如此結親的原因,當然也就耐人尋味。
有人說崔家不安好心,不過是看著沈姑娘體弱,沈老宗主又已邁入大乘期多年,不曾進境,崔二公子隻需等著這父女倆相繼坐化後,便可美滋滋吃絕戶,打得一副好算盤;有人說崔家兄弟相爭,崔大公子為防止弟弟與自己爭奪家主之位,才在弟弟婚事上動了手腳……
總之眾說紛紜,一個猜的比一個離奇。
其實哪有這麼複雜?
沈宗主自己心裡最清楚,他父親當年頂著崔家上下的反對,執意入贅,不過是因為對母親一見鐘情,非卿不可,而外祖父又無論如何舍不得讓女兒遠嫁,若要他同意這樁婚事,父親便隻能入贅罷了。
他父母二人的婚事,如今想來,其中的確頗多波折,幸而好事多磨,兩人成婚後,夫妻間恩愛非常,情意甚篤。
隻可惜沈絮壽元不長,二人相守時日,算來也不過短短百年光陰,對修仙之人而言,這點時間,幾乎可用彈指一揮來形容了。
可對沈憶寒的父親而言,那卻是他和妻子的一生。
母親死後,他父親便傷心欲絕,再不肯突破,隻癡癡在琴鷗島後山的古陵中,守了愛妻棺槨三百年,直至坐化。
沈憶寒後來是親手將父親與母親葬在一處的。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或許自己長成如今這樣看似灑脫、實則萬事不掛心的性子,便與旁觀了父母之間,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不無關係。
佛家說,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如雲障遮眼,妨礙修行,少年時沈憶寒不懂,直到後來見了父親為母親守靈的那三百年的模樣。
慢疑且不論,貪嗔癡三字,他父親應是占了個十成十,若非母親臨終前逼他答應了自己不許自戕,或許連那三百年,他爹在人世間也是留不住的。
沈憶寒想,娘自然是因為深愛爹爹,才會在臨終前要他答應自己,好好活著,卻不想反而因此叫爹爹多受了三百年的折磨,臨到離世時,形銷骨立,幾乎不成人形。
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所以沈憶寒安葬父親之時,並不如何覺得悲傷,隻對情愛兩字,模糊的產生了些微妙的敬而遠之的心思。
或許……也並非情愛,沈憶寒隻是覺得,愛恨嗔癡之中,任何一樣太過濃烈,其實都不是好事。
大約正因如此,他的天資分明並不比母親差,悟性亦十分拔群,沈老宗主聽了外孫兒的琴音,卻總是搖頭蹙眉不語。
“你小小年紀,正是最該心思純粹,好體悟曲中真韻的時候,為何偏偏不肯全情投入,總是有所保留?”
這毛病由來已久,一直是沈憶寒修習音律一途上最大的障礙,可惜時至今日,沈老宗主已仙逝多年,他也仍未改掉。
沈憶寒覺得自己應當永遠都不會如父親那般。
做人還是隨便些好,恬淡些好,自私些好。
執念太深,終會誤己。
思及此處,卻恍然一愣,忽而福至心靈,暗自失笑:“如此看來,我如今會對阿燃生了雜念……或許正是為此,我不願他如那夢境中一般受苦,這豈非正是一樣的執念?由執念則生癡,由癡則生愛,其實……我也遠不必為這心思覺得愧疚,隻要我不曾由癡生嗔、生貪,不因此壞了他的修行,那又怎麼了?”
“更何況人心向好,阿燃這樣好的人,我便真喜歡他……那也是人之常情,對一個人心生愛意,這又有何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