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寧甘地方偏僻,距離全國運動中心太過於遙遠,革.命之火燃燒起來不容易;還是軍墾農場的首要工作,是保證糧食豐收上下,領導多一心撲在夏收夏種上,使得革命運動缺少有力的支持,難以壯大;又或者這場運動早期的特點就是槍.杆子單方麵碾壓收割筆杆子,普通民眾的參與度其實不算高。
總之,麥收時節田頭發生的那出遊.行鬨劇,就像是不合時宜的滑稽劇演員跑錯了劇場,在遭受了觀眾的奚落嘲笑之後,不得不灰溜溜地趕緊夾著尾巴躲到了角落裡,沒能再掀起大波瀾。
唉,實在是有心革.命,無力回天。天時地利人和,他們哪條都沒站住。
就說停課鬨革.命吧,你6月份才開始停課,那7月份都放暑假了,你停不停不都是那麼回事嗎?
尤其是農場,哪年6月不放農忙假呀。校長老師一離開學校,他們在想抓人就千辛萬苦,因為所有人都是披星出戴月歸,在農田裡頭忙活啊。
這麥子老高,人人都戴著草帽,想找人哪有那麼簡單。
他們沒辦法,想退而求其次,再到文史研究部門去抓幾個反.動學術權威。可惜軍墾農場農忙時節的規矩就是,除了一線工人保生產之外,全體機關及事業單位的乾部職工都得下田勞動,好搶天時。
再讓他們去田裡找人,那叫朱團長撞見了,不是現成的送人頭嗎?
所以一心想要在革.命中建功立業的乾部二代們愣是沒逮著機會,還被抓著一塊兒下田乾活。
什麼,你說麥子收完了,不忙了?
你眼睛瞎啊,蠶豆長在那裡你看不到?這麼多蠶豆不趕緊收上來,趁著雨季上沒做大醬料;你想爛在田裡不成?崽賣爺田不心疼,一個個從哪兒學來的這些奢靡之風。
蠶豆收完了就想鬨騰了?做夢!點夏玉米種穀子,秋天還想不想吃上飯?想的話趕緊動起來。
播種完了就算了事了?你們到底是不是農場子弟?忘了還有棉花要打頂土豆要挖油葵要收嗎?一個個,不自己下地就搞不清楚東南西北了是不是?趕緊的,還不快去乾活。
看,即便是席卷全國的運動,到了各個地方上,一把手的態度也很關鍵。
寧甘冬天長,所謂夏忙就是整個夏天一直忙。
田藍曾經看過一篇分析文章,關於建國初期10多年時間,為什麼社會建設取得了長足進步?
除了穩定的生產環境這些外,有一條關鍵點被作者著重指了出來。就是大量的或在戰爭年代裡被培養出來的,或在建國初期土改過程中鍛煉出來的,極具紀律觀念的勞動者。
好比寧甘農場的職工,整個農場就是一具龐大的機器,所有人都各就各位,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
雖然現在整個農場的機械化程度還遠遠達不到現代化的標準,但因為分工合作協調的好,所以大家工作效率一點也不低。
勞動現場熱火朝天,後勤保障也積極跟上。食堂除了中午送飯到田頭以及給大家安排消暑的涼茶之外,下午四點鐘左右,還有農場自己種的西瓜供應給大家。
隻是所有人都忙得夠嗆,田藍就沒瞧見誰趁機磨洋工。大家吃起瓜來都狼吞虎咽,匆匆消滅光一塊之後,又趕緊跑回地裡乾活。
不抓緊時間不行啊,雨季就是這樣,讓人愛也讓人恨。你不趁著天晴把莊稼收回去,那你前麵的付出就白忙碌了。
就這樣忙忙叨叨,一個個都跟最勤勞的工蟻一樣的時節,農場居然還保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工作狀態,沒忘了思想政治工作。
趁著外麵瓢潑大雨,所有人都沒辦法下地乾活的時候,團部的團委書記召集了團員大會,宣布新團員的加入。
今年他們團支部發展了幾十位青年團員呢。除了團部職工之外,還有七位知青連的同誌,其中就包括田藍、邵明以及杜忠江。
團委書記宣布的時候,小禮堂裡頭簡直炸開了雷,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前兩位知青倒是無所謂,都是家庭出身好,到了農場之後又積極表現的好同誌。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無可指摘。
但是杜忠江不一樣啊。杜忠江什麼家庭出身,大家再清楚不過了。這樣的同誌,也能加入團組織嗎?
杜忠江自己都不敢相信,雖然之前團委已經找他談話,可他整個人都處於恍惚的狀態,總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畢竟現在的空氣跟正月時又不一樣了。短短半年功夫,整個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曾經的權威被打倒了,曾經微笑著鼓勵他們不要拘泥出身,要積極表現的人也被剃了陰陽頭,成為了被討伐的對象。
這種情況下,他還能入團?
大家茫然地交換眼神,然後目光集體落在了團委書記臉上。
團委書記也不過30歲,麵孔卻堅毅的很。他抬頭看向大家:“關於這幾位同誌,大家熟悉嗎?覺得他們有沒有資格入團?知青同誌去年來的,他們的情況可能大家不太了解,我來介紹一下。”
結果農場的職工先笑了起來,農具廠的學徒工搶著說話:“一個個的肯定是還認不全,但這幾個我都認識。杜忠江一直給我們廠裡提建議,我師傅按照他的意見又改良了幾種農具,都很好用。其他的,也全是好同誌,他們入團,我沒意見。”
他一開口說話,其餘的人也跟著點頭附和:“對對對,書記你們就應該大方點兒,多發展幾個。我們看啊,他們都好的很,不管乾活還是學習,從來沒落後過,一直衝在前麵哩!”
團委書記笑著點頭:“行啊,群眾的眼光是最雪亮的。表現好還是不好,大家夥兒心裡都有本賬。既然這樣,咱們就舉手表態一下吧,沒問題,就算是通過了。”
大家搖頭:“沒問題,沒問題。”,紛紛舉起了手。
知青們也跟著舉手,還有人回頭朝新發展的團員笑。即便他們這次沒發展上,他們也高興。因為農場當真說話算話,講看個人表現就是看個人表現。這批發展的同誌的確表現特彆好,他們走出去都與有榮焉呢!
杜忠江卻不停地顫抖,因為驚喜,因為恐懼。他特彆害怕禮堂的門會被推開,然後跑進一堆人圍著他大罵,說他是資本家的崽子,是黑5類分子,沒有資格加入團組織。
田藍歪頭安慰他道:“學校有自己的團組織。”
也就是說,那些如同隕石劃過天空的革.命小將即便有心反對,農場這邊團組織的事情,他們暫時也插不上手。
表決結束,團委書記再度宣讀名單,參會的同誌熱烈鼓掌。
雷鳴般的掌聲中,禮堂門居然開了,杜忠江嚇得直接站起了身。
所有人都跟著一驚,先是看他,然後看門口的人。
杜忠江比大家少了一個步驟,所以早先一步認出了來人是誰。他頓時整個人都像被火燒著一樣,因為來的是朱團長。
完蛋了,朱團長是來指責團委不講階級.鬥爭,缺乏革.命敏銳度嗎?
沒想到朱團長似乎也沒料到這麼多人會同時看他,居然還愣了下,然後他才伸出手,跟大家打招呼:“發展新團員了啊,恭喜大家,恭喜加入團員隊伍的同誌們。以後你們要以團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記住了,你們的身份跟普通群眾不一樣,你們是要有犧牲覺悟的。”
新團員們爭先恐後地表態,他們一定時刻不忘團員身份,積極投入到社會生產中去,投入到社會建設中來。
杜忠江始終呆愣愣的,直到大家都喊完了,他才猛的嚎了一嗓子:“我一定不會讓大大家後悔今天舉這個手!我一定不會辜負組織對我的信任!”
喊話的時候,他的眼淚都流了下來。
朱團長嘿嘿了兩聲:“行啊,甭說那麼遠的事,就說近點的。咱們收回了油葵盤回來收瓜子,還拿棒子敲啊敲的,要敲到猴年馬月哦。你不是老改造農具嗎?這個,想想辦法提高大家的勞動效率。忙著哩。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今年春天,咱們又開了整整兩萬畝的新田。這雨已經衝了一個月了,馬上得趕緊種上莊稼。”
立刻有職工追著問:“團長,咱種啥?種小麥嗎?”
“等什麼冬小麥?”朱團長認真道,“你就不想著再搶一季收成?種油葵,霜凍之前收了,然後再種小麥。”
哎喲喂,這就是說他們能多2萬畝油葵呢。天啦,豈不是年底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多分十幾斤油?
朱團長笑罵:“美不死你們啊?不交給國家啊。就咱們過年,全國老百姓都不過年了不成?這不開玩笑嗎?”
田藍暗道,這事兒可能還真不是開玩笑。她印象當中這場運動的過程裡,春節也是被摒棄的存在,不允許過年來著。好像是為了抓革.命促生產。
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意義,她還是回去趕緊把生物肥料準備上,好給新田打好底肥。
團員大會結束,大家往外麵走。
田藍趁機根杜忠江搭上話,大大方方地問了句:“不是說你媽放暑假就過來嗎?怎麼還沒到?”
杜忠江臉上又顯出了點猶豫且愁苦的神色,支支吾吾:“我媽是老師,現在已經停課鬨革.命了啊。”
學生都已經不上課了,他媽來,又能做什麼呢?
田藍莫名其妙:“這又怎麼了?也沒誰說要把學校都關掉啊。有學校在,自然需要老師。這事你們家自己抓緊,還指望彆的嗎?你媽想要支援國家邊疆建設,這是好事呀。國家一直鼓勵這個事情呢。”
杜忠江還在猶豫,畢竟他也就是個20歲的年輕人。
田藍能夠理解,畢竟自己在他這個年紀時,還在學校上課呢;哪有勇氣替全家人的命運做決定。
但人都是被逼著成長的。
現在,田藍不得不硬著頭皮催促他:“動作快點吧,一個人容易想東想西,會鑽牛角尖。我聽說有人已經畏罪自.殺了。”
聽到沒有?年輕人不堪屈辱的人死了,也是畏罪兩個字。沒有誰會為此而懺悔的。
那些逼死你的人隻罵你罪有應得,又或者嘲笑你的脆弱,怎麼這點小事就自殺了?
畢竟在這些自我感覺高人一等的雙足獸的眼中,你們這種貨色哪有什麼尊嚴可言,更彆提做人的基本權利了。
活著才最重要,因為隻有活人才能為自己辯解。
杜忠江像是被“自.殺”兩個字嚇到了,趕緊點頭:“我馬上去安排這事。”
田藍笑了:“那你可得快點,沒聽說嗎?2萬畝地要種呢。我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一樁都不能往後拖。”
再耽擱下去的話,你想動身,身體也得能動彈得起來。
還有就是,如果不趁著現在農場的領導說話還能做主,趕緊把關係轉過來。等到誰說話都不算準數的時候,你就是想安排,都找不到人給你拍板做主了。
杜忠江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走在最前麵的知青突然間喊出聲:“看,彩虹!”
哈,雨後初晴,好大一架彩虹。暴雨洗刷了大地,同樣洗淨了天空。這湛藍湛藍的天,這雪白雪白的雲,這五顏六色的彩虹,連空氣都彌漫著清新的味道。
有人背誦起了詩句:“赤橙黃綠青藍紫,誰知彩練當空舞?”
其他人跟在後麵接:“雨後複斜陽,關山陣陣蒼,當年鏖戰急……”
哈,太好了,風雨過後終究會有彩虹。
杜小弟還不是軍墾戰士,沒資格參加團員大會。他一直等在外麵聽消息,看到自己哥哥,他就趕緊湊上前,隻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滿臉渴望地看著哥哥,卻什麼都不敢問出口。
還是旁邊人笑著恭喜他:“你哥現在是團員了,你也要抓緊啊。”
杜小弟整個人都像是被巨大的喜悅砸蒙了,隻會拚命點頭,還抓著他哥的手,迫不及待道:“我們趕緊喊媽媽過來吧。”
在他們的家鄉,那座繁華的大城市,他們的整體生活條件的確要比農場好。但是在那裡,誰都可以輕易辱罵他們,他們甚至不能回一句嘴。就因為他們是沒有被判刑的罪人。
這裡不一樣,這裡尊重他們,告訴他們隻要好好表現就是被認可的人。他的哥哥,現在都已經是團員了呢。
杜忠江終於下定了決心,點點頭道:“好,媽媽應該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們趕緊喊她過來吧。”
朱團長正晃晃悠悠地出來,聽到兄弟倆的談話,他就接了一句:“那個,杜小弟,你記得啊,跟你們高連長講。你跟下一批軍墾戰士一並辦手續。還有農場發函過去,讓你媽把你的關係證明什麼的都開過來,到時候好轉口糧關係。”
這可是關係吃飯的大事。現在不管你去哪兒,想要吃上口飯都得要糧票。糧票是定額配的,你的糧食關係不在這裡,就隻能蹭你哥哥的飯。
也就是眼下農忙,飯菜都是後勤送到田裡,沒人當場收糧票。否則的話,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杜忠江都養不活這個弟弟。
杜家兄弟對視一眼,拚命點頭:“好的,一定。”
朱團長伸手在兄弟倆的腦袋上狠狠揉了一把,然後抽著紙煙走了。
戴金霞站在田藍身旁,突然間冒出一句:“團長真是個好人。”
田藍在心中歎氣,希望好人一生平安吧。
“走走走,趕緊回去,出太陽了,我們趕緊下田乾活吧。”
知青們一直忙碌到8月中旬,才將油葵子都點進了新開墾的台田裡。
油葵生長周期短,11月大概就能收獲,剛好可以再榨一季油。後麵種一季綠肥或者是冬小麥,都可以。連續耕種上幾年之後,這裡就會漸漸變成真正的良田。
啊,真是想想都感覺好美好。
大家走在田埂上,不時發出驚呼。
呀,蘆葦居然都已經長這麼高了。這是春天才移栽過來的呀。難怪說蘆葦這東西隻愁種不愁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