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江卻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妥,他眼神直愣愣,說話也直愣愣:“為什麼她不是黑了5類分子?她反而又紅又專,還去了京城,見了領袖?她媽媽家不是資本家嗎?”
田藍似笑非笑,聲音低低的:“騙子忽悠傻子罷了。”
血統論這種東西究竟有多荒謬,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畢竟這場運動□□小組的成員也有大資本家庭出身的呀。
杜忠江張了張嘴巴,還想再問什麼。可惜大棚門口又來了人。
郝建設站在外麵問:“田藍你在嗎?有個事兒我沒琢磨清楚,我想問問你。”
他不進去是因為進進出出的容易造成大棚內溫度下降。
田藍招呼杜忠江:“走吧,出去吧。”
她自己出門接話:“什麼問題?”
“就是在有土的地方挖大棚。我剛才跟老何聊了聊,發現了一個問題。假如不用無土栽培的地區,比方說那種黑土地,人家的土本來就特肥,也不缺水,隻要挖了土蓋成牆,那剩下的土肥力就會下降。”
田藍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解釋:“所以表麵的腐熟土要保留。這部分土墊在下麵,最後用來種菜。”
“我們討論過了,但又有一個問題,會不會挖出來的土不夠蓋大棚。你想在溫度特彆低的地方,肯定是大棚挖得深一些,保溫效果更好。”
田藍搖頭,正色道:“並非如此,凡事過猶不及。下挖式大棚可以根據各地不同的情況,後牆高度在4.5米左右,大棚下挖深度在0.5米到1.2米之間是比較合適的。再深的話,光照就會受到嚴重影響。大棚裡麵氣溫之所以能升高,主要是因為充足的光照。這就好比開源節流,你光節流,能進來的東西就這點,那你省死了也沒用。所以必須得保證充足的光照,否則菜沒辦法做光合作用不說,大棚的溫度也上不去。至於你說的那個土會不夠用的問題,棚前土也要用,要挖半米以上。這樣可以減少遮陰帶,大棚的保溫性能也能得到提高。”
杜忠江跟在兩人身後,一直沉默不語。
直到大家走回住宿的地方,田藍才回頭看了他一眼,認真道:“當你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時候,就好好做你能做的事。做的時間長了,你自然就能琢磨出道理來。偉大的領袖告訴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那麼實踐必然是獲得真知的唯一途徑。”
郝建設也笑道:“是啊,你不是說要做毛衣機來著嗎?做好沒有啊?我聽高連長說,今年團部還會給我們發羊毛的,照樣是一人20斤。我就等著自己織毛衣穿呢。”
杜忠江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看兩位同伴,最終還是點點頭,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不遠處的廚房還有哭泣聲跟咒罵聲傳來,田藍卻充耳不聞,直接往女生宿舍去。
她都快要走到門口了,黑暗中冷不丁地響起一個聲音:“田藍。”
田藍的魂都差點嚇飛了。這一個個都什麼毛病?不能好好說話嗎?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強行壓下火氣:“有事?”
瞧見陳立恒從黑暗裡露出臉來,她立刻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這個,雖然說起來有點不厚道,但她真不是因為愧疚才不敢看對方的臉,實在是陳立恒這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太搞笑了。可她要是當場笑出聲,又似乎太過分了。
那,還是眼不見為淨吧。
陳立恒卻被田藍的問題問倒了。他本來以為田藍會有一堆問題想要問自己,比方說他怎麼會出現在西大灘?他家人情況如何?等等等等,他都已經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結果,人家好像什麼都不關心。
陳立恒隻好乾巴巴地介紹自己的情況:“6月份學校停課了,9月份也沒開學,剛好征兵,我就報名了。新兵訓練完,我選了西大灘,倒是沒想到你也會來這裡。”
田藍點點頭,認真道:“挺好的,部隊是大熔爐,你能在部隊裡學到學校學不到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整個運動階段為了保持基本穩定,也是因為外部侵略的威脅始終存在,所以部隊受到的衝擊相對少。他在部隊裡呆著,也能少造些孽。
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田藍也不好不關心陳家人的情況:“叔叔阿姨還有你姐跟胡阿姨都還好嗎?”
陳立恒點頭:“他們身體都好,就是現在不讓請保姆了,胡媽媽回老家了。”
走的時候,老人哭得很傷心,爸爸媽媽也很難過。因為胡媽媽老家已經沒什麼親人了,她回去就相當於無依無靠。可要是留保姆在家裡,就算剝削,現在誰也不敢冒這個頭。
田藍在心中歎了口氣,隻點點頭道:“你有胡媽媽的地址嗎?有的話給我一份,回頭我給她寫信。”
陳立恒趕緊點頭,從自己的軍挎包裡掏出一本印著雷鋒頭像的筆記本,寫了地址撕下紙遞給田藍,還強調了一句:“你不用擔心,我現在每個月有津貼,我會寄錢給胡媽媽的。”
田藍接過紙,“嗯”了一聲,直接抬腳回宿舍。
明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打的都是硬仗。
第二天一早,田紫雲跟她那幫二世主的朋友就開始鬨騰了。因為田藍也讓他們去戈壁灘挖石頭,還讓他們按照大中小將石頭分成三堆。
大石頭是用來蓋房子的,中等大小的可以用來蓋個雞棚或者豬圈,至於小石頭,那能鋪出石子路。到時候起大風,也不必擔心自家全是土了。
田紫雲他們哪裡乾過這活。就是學校平後山準備再建個操場時,他們這群人也是磨洋工,從來就沒認真做過事。
現在寒風呼嘯,飛沙走石,風刮的人眼睛都睜不開,田藍居然逼著他們下地勞動。
這人該有多無恥?這就是故意在報私仇。
田藍麵無表情:“我們都能勞動,你們為什麼就不能?”
田紫雲發怒了:“我就不乾,你能把我怎麼辦?”
田藍冷笑:“不怎麼辦,人人都有一雙手,不在城裡吃閒飯。不乾活就沒飯吃。”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田藍麵無表情,“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試試看,不乾活的話,到底誰會給你們飯吃。”
她說到做到,西大灘從來不養任何閒人。
中午開飯的時候,知青還真按照這些衛兵們挖出的石頭分量分配午飯。踏踏實實乾活的人,給兩個饃饃一碗湯。偷奸耍滑磨洋工的,不好意思,一碗乾菜湯愛喝不喝。
其中最杠的人是田紫雲,她當真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挑釁地瞪著田藍:“我是絕對不會被你們威脅的。”
田藍無所謂,既然她願意餓著肚子在戈壁灘上吹西北風,那就繼續唄。西大灘彆的不多,風大管飽,保證能夠讓她灌一肚子的涼風。
田紫雲惡狠狠地瞪她:“你等著,你就等著後悔吧。”
知青們感覺這人有毛病,都落到這境地了,放狠話有個屁用。搞搞清楚自己究竟在誰的一畝三分地上,哪個還把她當祖宗供著不成?
事實證明,田紫雲果然隻是壞不是蠢。她之所以敢大晚上的跑到西大灘,是因為她有恃無恐。
獨立營的塗政委來了,他是來接人的。
田藍看著麵前這個絮絮叨叨,滿臉寫著老好人的中年男人,完全沒耐心敷衍。
她繃著臉,打斷了對方的敘舊,有啥好敘的呀?你當年是田大富的警衛員,關姐屁事。
塗政委滿臉苦口婆心的模樣:“家和萬事興!小田啊,你妹妹隻是年紀小不懂事,有些誤會而已。你這個做姐姐的要多體諒多幫助她。要是你們鬨得不可開交,你們爸爸該多傷心啊。”
田藍臉上盯著對方帽子上的五角星,腦袋裡頭隻冒出兩個字:不配!
這是人家和萬事興的事嗎?這是家事嗎?敢情隻要把自己當成人上人,那麼人命案也隻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這年頭小孩的標準可真夠低的,16周歲的人了,放在刑法裡,嚴重的刑事案件都要判刑了。
現在,你一個堂堂的人民子弟兵,一個獨立營的政委,居然好意思說什麼隻是小孩子不懂事。
“調查清楚了嗎?那位叫花子現在怎麼樣?”
塗政委沒想到自己好說歹說了半天,老上司的大女兒居然油鹽不進。哎喲,這個孩子,怎麼就聽不懂呢?本來沒什麼事,非得搞出事來乾什麼?
田藍不聽他廢話,隻點點頭道:“也就是說,你還沒有去調查。偉大的領袖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塗政委眉毛皺成一團,愁眉苦臉道:“藍藍啊,你這不是在為難叔叔嗎?你這個樣子,讓叔叔怎麼跟你爸爸交代?”
田藍點頭,跟對方確定:“是田大富打電話讓你帶走田紫雲的?”
塗政委毫不猶豫:“那是,你們畢竟是姐妹,不要搞成這個樣子。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是要團結,團結就是力量。你在西大灘做的很好,叔叔們一直都看在眼裡。將來,各方麵我們都會考慮到,你肯定會有好前程的。何必跟家裡人鬨得這麼不痛快呢?走出去,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
田藍冷笑:“我不配,我也不想要什麼好前程,我就是一輩子的農民,我就是要當社會主義的新農民。農村不是我的跳板,農場也不是我的墊腳石,這裡,就是我的事業,是我要奉獻一生的地方。就不勞叔叔您操心我的前程了。”
說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大字.報,伸手遞給塗政委,“既然您來了,那就麻煩您幫忙帶回去。我,田藍,從今天起跟他田大富斷絕關係。我從此脫離這個家庭,我恥於與他們為伍。”
塗政委驚呆了。他沒想到自己如此煞費苦心,居然還落了個裡外不是人。
他頓時不痛快起來,開始擺起長輩的譜:“小田,不是叔叔說你,年輕氣盛也不是這麼個方法,你要考慮將來。”
“我的將來沒有他們。”田藍做了個手勢,“政委您忙您的,我還要乾活,恕不奉陪。”
說著,她抓起鐵鍬就跳回坑裡,繼續挖石頭。
塗政委正目瞪口呆的時候,她又突然間抬起頭來,認真地強調了一句:“政委,請不要忘了跟附近老百姓說我們石頭換土的事。我們的石頭是蓋房子,蓋豬圈,修路的好材料。”
塗政委都搞不清楚她究竟鬨得哪一出了,隻能嘴裡答應:“噢噢,說了,已經說過了,這兩天肯定就有人過來。”
他本來還想就這個話題好好誇誇田藍,好歹也算是作為安撫。結果這姑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不再搭理他,直接又埋頭乾起活來。
嗬,到底是年輕啊,意氣用事。等到再過幾年,就知道厲害了。
眼看著田紫雲等人趾高氣昂地離開,知青們肺都氣炸了。
徐文秀難以置信:“就這麼走了?那他們害死的人呢?”
邵明則狠狠地丟下了手上的鐵鍬,狠狠地罵了一句:“啊呸,還給他們種菜,他們也配!今天吃西紅柿,吃黃瓜,吃茄子,吃所有新鮮的蔬菜,老子再也不要吃乾菜鹹菜了。”
“對!種個屁菜給他們吃。”馮祥生怒火中燒,“吃不完的菜,我們就拿去跟老百姓換。這裡牧民多,我們走遠點兒,換牛奶,換羊奶喝。”
其他人紛紛附和,他們這麼辛苦,到底為什麼呀?他們憑什麼奉養一群吸血鬼,寄生蟲蛀蟲。這些二世祖,跟紈絝子弟有什麼區彆?
江山由他們坐,那紅旗都變成白旗了。
戴金霞趕緊喊停:“好了,你們不要說氣頭上的話。解放軍就一個人嗎?就因為他一個人,其他人就應該吃不上的菜嗎?你們彆忘了,部隊對我們多照顧,一直給我們送補給,不說連難得有牛奶都想著我們。”
知青們被她這麼一說,倒是不好意思再喊了。
薛秀霞氣得直跺腳,不甘心道:“那就這樣了嗎?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們走啊。”
田藍攤手,深深地歎了口氣:“不然你們說能怎麼辦?”
官大一級壓死人,獨立營的政委都過來接人了,高連長怎麼跟人家硬杠?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眾人頓時泄氣,感覺沒意思極了。他們這麼辛辛苦苦的,有什麼意思?有權有勢的乾部子弟為非作歹也沒關係,照樣好吃好喝,照樣享受著最好的待遇。
還在被迫勞動的女衛兵嗤笑出聲:“本來就是,你們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啊。等著吧,田紫雲向來是睚眥必報,這回你們得罪狠了她,她肯定會報複回頭的。到時候政委不看僧麵看佛麵,肯定不會動田藍,但你們就難說了。”
喲,小姑娘,這是明目張膽當著姐姐的麵挑撥離間啊。
田藍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頗為惋惜的語氣:“呀,你跟田紫雲關係這麼好,她走的時候怎麼也不帶上你啊。”
女衛兵這才反應過來,立刻尖叫著丟下鐵鍬,手腳並用爬上坑,朝著塗政委他們的方向大喊大叫:“喂,等等我,帶我走。”
其他幾個衛兵見狀,也跟著往前跑。陸雙雙和龐詩雲對視一眼,咬牙往坑外爬。
田藍也不攔著,隻是笑:“我怎麼記得當初你倆都說要下鄉來著,原來是葉公好龍的葉公啊。對,我現在是無能為力,隻要你們能上那輛車走,就是你們的本事。”
薛秀琴又開始跺腳:“哎呀,田藍,政委又沒說要帶她們走,乾嘛不把她們留下?”
田藍聲音慢悠悠的:“那也要有人願意帶她們走啊。”
陸雙雙回頭,想要問自己的老同學究竟是什麼意思,就看見她們當中最早追上去的女伴。明明她已經爬上車子了,居然被車裡的人踢了下去。
那位市政府高官家的兒子還衝著他們的方向大喊大叫。
田藍微微笑:“就是這麼個意思,在他們眼中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像你們這種大院子弟,到了普通老百姓麵前或許能夠耀武揚威。可惜,人家的圈子可不認可你們。再上趕著跪舔都沒用,因為你們父母的級彆不夠,所以你們不配。”
這話就像大耳刮子,狠狠地打在這幾位女衛兵臉上。
其實她們都知道自己融入不了,即便運動開始了,那也是大乾部家小孩的遊戲,她們隻能跟在後麵湊熱鬨。
田藍掃了她們一眼,冷笑道:“看清楚自己在人家心目中是個什麼分量了?看清楚就趕緊乾活,吃了我們的西紅柿,那就得賠。全國獨一無二的西紅柿,你們得自己種出來賠給我們,才準走!”
她其實沒什麼興趣拯救這些人。她又能拯救誰呢?隻不過她不想給這些人再將皮鞭抽向旁人的機會。
那幾位女知青氣不過,要跟田藍理論。這算什麼偷啊?隨手在田裡頭弄點兒吃的,不是很正常嗎?
知青們本來就一肚子火,現在聽到這種鬼話自然毫不客氣:“不問自取,是為賊。小偷還有臉了。好好乾活,不乾活,沒飯吃!”
戴金霞擔憂地看著田藍。這件事對大家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堂堂一個獨立營的政委,居然明目張膽地包庇壞人。就因為田紫雲的父親是他的老上司。
如此官官相護,說好的社會主義人人平等呢?
田藍卻沒時間氣憤,她隻招呼戴金霞:“金霞姐,你先放下手上的活,馬上印刷最新一期《社會主義新青年》,我要把斷絕關係的聲明發出去。”
小夥伴們有點兒懵,剛才她不是讓那個政委把她的大字.報帶回去了嗎?
哦,也是,就那政委的態度,肯定不會把田藍的話放在心上。
對!他們自己印雜誌,流向整個寧甘農場,再流通往全國。有這種父親實在太惡心,太丟臉了。
戴金霞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你真的決定了嗎?”
田藍認真點頭:“我決定好了。”她轉頭看高連長,認真地請求,“連長,麻煩您把這件事情調查清楚。我要將他們寫的陳罪書全都刊印出去。我們的力量有限,拿他們無能為力。人民的力量無限,就讓人民去治他們的罪。”
女衛兵們驚呆了,好幾個人都尖叫起來:“你們瘋了嗎?你們想乾嘛?你們要得罪死他們啊,到時候你們連哭都沒地方哭去。”
田藍臉上反而浮現出笑容來:“你們以為我們現在對他們的得罪還不夠嗎?沒有跪在他們麵前搖尾乞憐,敢於指責他們的齷齪,在他們眼中已經是大逆不道的狗崽子了,絕對不能讓我們翻天的。就包括你們,你們也看到了他們狼狽不堪的醜樣子,你們覺得他們會寬宏大量嗎?”
既然事情已經開始了,那就不能後退,直接乾到死為止。
連著他們以及包庇他們的那些人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