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六十年代好種田(1 / 2)

雷聲轟鳴,黑夜如墨,隻有轉瞬即逝的電光偶爾會照亮慌亂的世界。天空還在往下倒水,嘩嘩衝下的全是墨水。

人在黑墨中奔跑,很快就被墨汁吞噬。

田藍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屋。目前農場還沒有新招的軍墾戰士,她暫時單獨一間房,自然也不會有舍友幫她收種子。

這些種子帶到空間去處理不難,可它們都是她從趙老師手上拿到的。很多種子是人家和同事辛辛苦苦從各處采集而來。因為現在農村是集體合作社製度,種糧也是統一安排,不少品質優但產量低的糧種已經被逐步淘汰。很可能這回它們被洪水衝走後,它們就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不,不是可能,而是就是。

空間主動提供給她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她不拿就直接浪費掉的存在。無論臨期食品還是雪地裡沒來得及采摘的棉花,要是不被她帶出來,就注定會消失。

田藍頂著大雨往回衝。洪水已經達到了她的大腿,眼看著就要往齊腰的位置上。她用力撞了好幾下,才勉強推開淹在水中的門板。

謝天謝地,那些種子還吊在床頭,沒有被洪水衝走。

倒不是田藍未卜先知,猜到了會發洪水,而是農場裡最不缺老鼠,她怕種子被老鼠吃了,所以才特地吊在空中。

田藍不敢耽誤時間,撈起掛在床架子上的黃挎包,直接將種子都塞了進去。末了她也沒忘記床頭櫃上放著的《□□宣言》。

雖然這書沒有跟影視劇裡一樣自帶金色光芒,但它肯定也是不同凡響的。否則要怎麼解釋田藍出去借書看之前還突發奇想將它從枕頭底下拿出來翻了兩頁,又隨手放在桌上。倘若它還留在枕頭底下,那肯定逃不脫跟床板一塊泡在雨水裡的命運。

屋頂已經破了個大窟窿。

田藍將包頂在腦袋上,蹚水過去開門。

這回她好運氣用到了頭,不知道是水壓的力量還是門叫什麼卡住了,她死活拉不開房門。

田藍越著急門就越打不開,眼看著水位越來越高,她人都站不穩了。

情急之下,田藍看到漂起來的木桶,趕緊倒掉裡麵的水,將挎包放進去。她真再頂著包,自己會一個踉蹌,連人帶包直接摔到水裡淹死。

外麵亂糟糟的,不時有人跑過叫喊去堵大壩的聲音。可是風聲雨聲交雜,無論屋裡的她怎麼喊,也沒人聽見她被困在泥巴屋裡了。

田藍慌了,再困下去她真會被淹死。她咬咬牙,既然走不了門就隻好走窗戶。她用力撕下貼在竹框窗戶上的塑料紙,然後推著桶先出去,自己跟著往外擠。

就在她人卡在窗戶中間時,風雨聲中響起一陣悶響,泥巴屋在她身後坍塌了半邊。

房子倒了的動靜驚到了奔跑著上圩埂搶險的農場人,大家七手八腳將田藍拽出來。好險,得虧這丫頭機靈,曉得鑽窗戶,否則再晚一步,她怕是就要被壓死了。

田藍卻顧不上慶幸,因為她的木桶順著水往前漂了。

她急得大喊大叫:“桶,我的桶!”

大家趕緊攙扶她站穩,也沒人有空過去追,隻能空泛地安慰她:“彆管東西了,趕緊找個能待著的地方站好。”

反正就她的小身板,不夠填坑的,誰也不指望她能上大壩幫忙。

田藍怎麼可能答應,她踉踉蹌蹌往前跑,追著木桶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她的種子,她的挎包,她的《□□宣言》,她的命根子!

救她出來的農場職工還急著去搶險,也管不了這財迷的小孩了。

田藍一路追著木桶到乾渠邊上,正好碰上場部領導一聲口哨,大聲命令:“全體人員,集體下湖!”

烏壓壓的人群,不分男女無論老幼,俱都高聲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齊齊跳下水去。

水中的人群排成長隊拿木料打樁加固,運草袋土壘牆護堤。所有人的臉都被雨澆的睜不開眼睛。田藍就眯著眼追逐木桶跑。

她的耳邊響起急促的口哨聲,伴隨著領導的大吼:“快,下水,並攏站好,拿身體擋住。”

田藍都要伸手夠到木桶了,結果場部領導往前跑,帶動了水波晃動。那木桶搖搖晃晃的,居然直接滑進了水渠中。

田藍還能怎麼辦,她隻能咬牙跳進水裡。

她原本自己整個人都被雨澆透了,渾身上下已無半點熱氣。但當她的腿碰到湍急的河水時,強烈的涼意還是冰的她差點兒直接又跳上岸。

“彆亂動!”高衛東嚴厲地嗬斥,大聲招呼同伴,“全體同學站穩站好,互相抓緊了!”

田藍隻感覺左右兩條胳膊都被人死死地絞住了。四十幾個人用自己的胳膊將彼此緊緊地綁在一起,鑄成了一道單薄又倔強的人牆,抗擊洶湧的洪水。

河水凶狠地拍擊著他們的身體,田藍瞬間就凍得渾身隻打寒戰。她腰部以下的位置已經毫無知覺,像是變成了大冰坨。

這樣不行,會凍傷的。

她大聲喊著:“全體同學報數。”

眾人不明所以,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傳達的命令,隻有本能地服從。

待到報數結束,她又下達了第二條命令:“單數同學,集體抬起你們的左腿,離開水麵,直接恢複知覺。”

如此交替重複四次後,田藍終於感覺自己的腿又是腿了。

這一夜,她不清楚抗擊洪水的全局。作為這台巨型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他們每個人都釘在自己的崗位上,咬牙硬扛一波又一波的湖水。她跟著大家一道不住地呐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倘若是旁觀,也許她會覺得很尬,有種說不出的中二感。可是身處其中,那一聲聲的呐喊就像是身體深處搖曳的火苗發出的微光。它們聚攏在一起,成為一簇明亮的火焰,於暴風雨中抗擊著洶湧的洪水。

石塊和沙土袋以及草包在他們身後不斷地投放入水中,手電筒和馬燈在他們頭頂上不時搖晃,偶爾照亮了前麵洶湧的河水。好幾次,田藍都感覺自己腳已經飄了起來,身體也要隨著水流漂走。結果她左右的同伴愣是又將她給定在了原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身體一點一點變涼,漸漸的,連左右交換腿也不能為大家回轉任何熱量。岸上,團場領導的聲音已經嘶啞,天上,磅礴的暴雨永不停歇。

田藍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大夏天失溫過度凍死的時候,天邊漸漸顯出了線魚肚白。

天亮了。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他們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了一夜,他們扛到了天亮。

而他們居然不清楚,雨究竟是什麼時候停下的。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太陽出來了,太陽出來了!”

其實天邊隻有隱隱約約的紅光,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

然而這並不影響大家的喜悅,還有人大聲唱起歌來:“東方紅,太陽升……”

一個人帶頭,其他人跟著大聲歌唱。即便嗓子嘶啞,也不影響他們吼得地動山搖。

氣得農場領導破口大罵:“你們這幫苕貨,趕緊給老子上來。”

眾人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居然還哈哈大笑。因為領導的模樣實在太好玩了,渾身都是泥水,瞧著跟從泥漿裡滾出來的一樣。

領導的肺都要氣炸了,吼得人耳朵都要震聾了:“還笑,快上來,一個個的怕凍不死你們。”

是啊,真的很冷。黎明時分的湖水分外冷。晨風吹在人身上,就好像無孔不入的尖鉤,將你身體裡最後一點熱量全都勾著。

可是這群年輕人誰都沒動,田藍大聲喊:“報告領導,我們動不了了。”

是的,胳膊已經麻了,身體已經木了,腰部以下沒有知覺,他們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木樁,死死地釘在水裡。以至於河水不再洶湧的時候,他們也沒辦法撤離。

農場領導罵了句方言,然後才伸出手,招呼最靠近岸邊的人:“慢慢的一個個來,你先鬆開胳膊。”

就這樣,大家接二連三地被拉上了岸。

輪到田藍的時候,她渾身打著哆嗦,根本抬不起腿。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和在堤岸上巡邏的職工一道發力將她直接拎上去的。

眾人都說得虧她又小又瘦,不然一身濕漉漉的泥水,還真拽不動。

後勤的人送了飯過來,是冬瓜湯和大米飯。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舀了碗熱湯泡在飯裡。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急需湯的熱量,還因為大家的嗓子全都乾了,嘴巴裡一點唾沫都分泌不出來。如果沒有湯泡飯,誰都沒辦法將飯咽下肚子。

大家排著隊一一過去打飯。快到田藍的時候,前麵的男生罵罵咧咧:“以為我們都死了啊,才給這點。”

田藍以為是飯不夠吃了,她想發揚一下風格,表示自己可以隻喝湯。

沒想到高衛東他們回過頭,惡狠狠地催促她和其他幾個女生:“動作快點趕緊打湯,要冷了。”

田藍這才發現是桶裡的湯已經見底,夠不了幾個人的份了。

她想謙讓一番,可是她又冷又餓,嗓子在冒煙。她的身體急需熱湯補給。她隻能道了聲謝,舀了冬瓜湯就著飯,呼呼啦啦地倒進肚子。

等到一口湯下肚,田藍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她才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她扒著飯,一聲不吭地往嘴裡頭送。她不知道冬瓜湯是鹹是淡,也不清楚這米飯究竟是什麼口味。她隻知道她必須得吃東西,如果再不補充熱量的話,她一定會虛脫而死。

田藍吃了大半碗飯,才有心思抬起頭看周圍的環境。

這時候,她瞧見高衛東直接走到水渠邊,舀了一碗渾濁的河水。她正奇怪,這家夥這時候還想檢測水質不成?就瞧見此人直接將肮臟的河水泡進搪瓷缸裡,就著米飯往肚裡倒。

田藍嚇了一跳,用力朝他的方向喊:“你乾什麼你?你怎麼能喝這種水?”

好歹也是大學生吧,平常喝塘裡的水也就算了,農場也沒自來水。但現在,這是洪水過後的河水,多少病菌啊?怎麼可以喝?

高衛東充耳不聞,其他幾個男生也有樣學樣。等到他們淘掉一碗飯之後,男生才不耐煩地回吼了一句:“不然怎麼吃啊?”

“你們可以等他們再送水或者湯過來呀。”

結果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傻子,就連農場的領導也是盛了一碗飯,一邊吃一邊罵:“你們後勤腦袋瓜子壞掉了啊,不曉得送粥送饅頭啊。”

挨罵的職工哆哆嗦嗦,結結巴巴道:“龐龐師傅說,大家出汗出的太多,要補充鹽分,所以送湯。”

“一群苕貨,你們不曉得多送點兒湯啊。”

農場領導也陰沉著臉,舀了一碗渾濁的河水,就著吞掉了一碗米飯。

完了之後,他連嘴巴都不抹,直接換了個巡邏隊的人:“你下來歇歇,我帶隊。”

剛剛吃過飯的學生們也沒有休息,跟在他身後開始巡堤。

田藍見狀也趕緊跟上,她當然清楚現在自己應該做的是泡個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可是現實條件根本不允許,她住的營房都已經塌了,她的行李還不知道在哪兒的泥水裡泡著。如果不趕緊凍起來,讓身體有點熱量,再這麼濕漉漉的被風吹下去,她肯定會在岸上凍死。

經過昨夜的同袍之誼,同一個戰壕裡奮鬥過的大學生們對她親近多了。

高衛東還表達了對她的肯定:“不錯,有樣子,沒丟咱們知識青年的臉。我還真沒想到,昨晚你也能跳下水。”

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意識到發洪水之後,這人第一反應就是衝回屋子去搶救自己的行李。

當時大家夥兒還腹誹,這姑娘思想覺悟太低。也難怪,中學生嘛,不懂事,缺乏以公家利益為先的意識。

結果沒想到,後來人家居然也上了堤,不聲不吭地就跳下水了。

高衛東不提這茬還好,他一說田藍就猛然反應過來。媽呀,她的種子。昨晚她是追著種子跑出來的。

完蛋了,這些寶貴的種子徹底消失了。

她扶額,發出一聲哀嚎。

大學生們可不清楚她的悲傷,高衛東還衝著湖畔發出嗷嗷的驚呼:“哎,真沒被淹沒,還活著!”

眾人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集體跟著讚歎出聲。

哎喲喂,這個水麵種稻真的可行哎。

看看這秧苗,綠瑩瑩的,水位都漲成這樣了,對它也沒半點影響。它就浮在水麵上,舒展著葉子,繼續沐浴著陽光。那碧色青翠欲滴,簡直就是太陽底下的綠寶石。

還有什麼比暴風雨過後的彩虹和生機勃勃的草木更讓人心曠神怡的呢?更何況這是禾苗,會長成稻穀的禾苗,意味著豐收希望的禾苗。

學生們瞬間忘了自己還在跟田藍打賭的事實,全都興高采烈地喊:“看,水麵種稻成功了,不怕水淹!”

巡邏隊不止一支,其他職工見了也嘖嘖讚歎,還有人衝著場部領導喊:“團長,這個有搞頭,能種哩。”

要是莊稼全都這樣種在水裡,多省事啊,發洪水都不怕被水淹了。

團場領導也愣了下,然後笑著罵了句:“狗日的,都是怎麼搞出來的?可以啊,你個丫頭,你還真弄出了幾畝地咯。”

好些人大聲稱讚田藍:“哎呀,這個娃娃不錯,不是大學生也有大學問。”

田藍卻沒辦法高興,水麵種稻是個相當成熟的技術,半個世紀之後,好多地方的魚塘蝦塘都在用,主要目的是為了吸收養殖水裡過剩的營養。

現在,她親手操作的水麵種稻成功了,並不能讓她驚喜,她還深深地沉浸在丟失珍貴糧種的悲傷中。真是要瘋了,這下可如何是好?

可惜人們理解不了她的悲傷,她的鬱悶看在其他人眼裡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典範,很有大將之風。

高衛東想調侃她兩句,小小年紀不要如此老氣橫秋。

前麵傳來驚呼聲:“唐薇,你怎麼啦?唐薇。”

巡邏隊裡的女大學生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現在男女大防的觀念還是挺強的,跳下河擋水災的時候顧不上,情況一緩和下來,大家就楚河漢界了。女生們趕緊上前,七手八腳地抬起暈倒的女生,直接往後麵送。

男生們跟著跑了幾步,又覺得不太合適,便停下了步伐,互相茫然地看著對方。這是怎麼了?凍壞了發高燒暈過去了。

“咦,這是什麼?”有個男生好奇地指著地上問,“她怎麼身上還帶這麼多衛生紙啊?呀,好像還出血,她是不是腿受傷了?”

田藍一見疊成片已經被泡散了的衛生紙,頓時腦袋嗡的一聲。媽呀,這位小姐姐正處於生理期啊,她居然也往冰冷的河水裡麵跳。她不怕得婦科病啊。

男生們開始趕剩下的女生:“走走走,你們趕緊回去,彆到時候都倒下了。”

團部領導則衝他們喊:“行了行了,都回去吧,人手夠了。趕緊把身上弄弄乾,彆一個個都病了,晚上還要輪流巡邏。”

大家夥兒本來還想再堅持一把,結果風一吹,好幾個人都打起了噴嚏。

領導見狀,直接催他們滾蛋。

大學生們這才從堤壩上下去。

高衛東主動跟田藍搭話:“看樣子,你這個水麵種稻的確有戲。可惜時間太晚了,這回發水肯定有不少地方需要補秧,秧苗不夠用。不然的話,咱們可以再多種一些。”

田藍沒精打采:“是啊,沒種子,隻能以後再說了。”

大家回了農場,營房同樣滿地狼藉。洪水雖然退去了,但是屋子裡根本沒辦法下腳。好多人的生活用品以及衣服都被洪水卷走了。

跟他們一比,田藍算是幸運的,因為王老師正在焦急地到處找她。看見她人,王老師就趕緊拉著她去浴室,還給她找了乾淨衣服。

田藍沒跟人客氣,她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然後直接去了王老師家借宿。雖然同樣是泥巴房,但是農場職工住的地方地勢更高些,她家倒是沒有被水淹。

王老師端了碗大蒜水給田藍驅寒,這玩意兒果然效力威猛。反正田藍鑽進被子底下,就感覺渾身熱乎乎的,胃裡像是有火燒。

這一回,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做夢,就沉沉跌入了夢鄉。她實在太累了,從昨天睜眼到現在,她就沒有一刻停歇。

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黑透了。

田藍猛然想起晚上她還得上堤壩巡邏,趕緊起床。

王老師剛好推門進來,見狀就笑道:“肚子餓了吧?趕緊起來吃飯,我給你打了饅頭還有白粥,這話兒吃最好。”

田藍慌慌張張地找鞋子,謝絕了對方的好意:“王老師,我得去堤壩上了。”

老師趕緊喊她:“那你喝了粥,帶點兒東西一路走一路吃。我把饅頭給你剝了放包裡可好?”

田藍隨著她的動作,目光落在了黃挎包上,頓時驚訝不已:“我的包?”

她的包怎麼會在這裡?不會錯的,就是她的包,因為包上還用線繡了田藍兩個字。在戈壁灘的時候,住在一起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家為了防止自己彼此拿錯東西鬨出矛盾來,都在自己的東西上繡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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