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已經是麥收季節,天熱的很。這群女子都在門口乘涼,吹著過堂風。
她們姿態各異,但臉上的神色,身體伸展的姿勢,無一不寫著四個字:倚門賣笑。
陶明月一看她們這種妖妖俏俏的做派,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自甘墮落的東西,看著就不是正經人。
坐在中間,手中抓著朵小黃花的女人立刻站了起來,衝著田藍露出甜度過分的笑,滿臉諂媚:“你,你就是這兒的女長官吧。嗐,其實我們姐妹也沒什麼想法,就是想繼續乾活掙錢唄。咱也不能天天吃白食,是不是?我們要臉呢。”
陶明月差點兒沒氣暈過去。主動賣身還叫要臉?真要臉的人才乾不出這種事呢!
田藍卻點點頭,不僅沒發火,反而態度溫和,言辭懇切:“我明白你們的想法了。但是我很擔心,要是你們再碰上日本鬼子那樣的客人,那要怎麼辦?他們會往死裡折磨人的。”
幾個死裡逃生的慰安.婦俱都打了個寒噤,麵麵相覷。在慰安所的日子,是她們的夢魘,她們這輩子都不想回憶。
太可怕了,沒完沒了的客人,永遠不給休息的時間。以往在妓.院接客好歹還有錢拿,還能好吃好喝。在這裡慘了,什麼都沒有,還錢呢,吃的飯就是飯團和醃菜。接不完客人還要挨打,又不給她們飯吃。她們餓得吃不消偷蘿卜吃,日本鬼子一邊嘲笑她們,一邊往死裡打她們。
先前開口說話的女子勉強擠出個笑臉,討好地看著田藍,小心翼翼道:“所以……所以我們才想請長官你幫我們找講理的客人。”
田藍麵容溫和,語氣也柔軟:“那你們喜歡什麼樣的客人?”
女人們先是不敢相信的互看一眼,然後爭先恐後地說起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客人。其實也挺簡單的,就是脾氣要好,沒有壞習慣,不能覺得花了錢就能瞎糟蹋人。
田藍點點頭,替她們總結:“最好的就是那種和氣的公子哥,有錢有文化,講道理,對不對?”
大家連連點頭。說個沒出息的話,那種和氣的客人,就是從他身上掙不到錢,她們也沒多難受。
田藍歎氣,替她們惋惜:“可這事難辦呀。你們想想看,一般男的花了錢進窯子,是不是都想著發泄?一文錢都要發泄成一塊大洋,可不往死裡糟蹋人?那種又溫和又知趣還有錢的客人,都往上等的書院去了,又怎麼會去找你們呢?”
女人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她們沒辦法反駁麵前的女乾部,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妓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眼下最上等的就是書院,裡麵的姑娘有自己的丫鬟,平常當成小姐養著。客人跟她們吃頓飯都要花錢。人家還能自己挑客人,看中了對方才會留宿。
不像她們,隻有被挑的份。
陶明月聽得目瞪口呆,幾次想捂住耳朵。這做妓.女還做出成就感了?還要奮鬥到妓.女的巔峰?
天啦,真是恬不知恥。
最要命的是,田藍居然還跟她們說的津津有味!
最先開口的那位窯姐兒語氣酸溜溜的:“書院的也沒什麼了不起,長得也就那樣唄。我的客人也說過,她們就是擅長裝腔作勢,好像自己有多清高一樣。不都是乾這行的嗎?裝什麼裝啊?其實上了床都一個樣。”
這種汙言穢語,正經人家的姑娘聽了肯定要逃跑。
但田藍臉皮厚呀,她不僅不跑,還跟人討論:“那為什麼客人都追捧她們?一個個非要往她們跟前湊。”
窯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
有人說:“她們年輕唄。這男人啊,都愛鮮嫩貨。”
有人就反駁:“那也未必,有些年紀也不小了。”
田藍像是起了好奇心,還追著問:“那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她們特彆美?”
嗬,說到相貌的話題,哪個窯姐兒都不肯認輸。大家一致認定,美個屁!同樣是卸了妝就沒辦法見人。有些書院的姑娘從來不白天見人,晚上連洋燈都不敢用,從來都是點蠟燭和燈籠,為的就是叫人看不清楚她到底長什麼樣,省得被嚇跑了。
田藍拍手,笑盈盈的:“那你們的意思是男人眼睛都瞎了,一樣是姑娘,他們花大價錢圖什麼呢?”
那位號稱自己的客人也睡過書院姑娘的窯姐兒開口道:“也沒什麼了不起。她們就是裝成書香人家的好姑娘唄,吹拉彈唱會點兒,還能說點詩文,就感覺跟人家不一樣了。”
田藍長長的“哦”了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我明白了,就是按照揚州瘦馬的標準培養出來的。那這事也簡單,既然你們的相貌年紀都不差,就差在沒文化,不能跟客人談詩論詞而已,那就缺什麼補什麼嘛。”
窯姐兒們茫然地看著她,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你是說?”
“你們現在沒文化,那就學文化唄。你不用學多高深的東西,認識幾百個字,會背點兒詩詞,不就能跟客人說上話了嗎。那麼一來的話,人家就覺得你們不一樣,有格調的客人就願意找你們了。”
窯姐兒們又開始麵麵相覷,繼而恍然大悟。沒錯啊,要是她們也能跟人談詩論詞,那好客人不都往她們屋裡鑽了嗎。一樣是賣,這包了油紙又裝在匣子裡的點心,跟外麵小商販挑著賣的可不是一個價。
大家立刻來了興趣,膽子大的人還追問:“那我們能不能學吹拉彈唱啊?會唱個小曲之類的,說不定客人會更喜歡呢。”
田藍滿口答應:“當然都能學。現在是新時代了,不能光這些老套的。後麵你們還可以學文明戲,最時髦的玩意兒。到時候一扮起來,我保證客人眼睛都看直了。”
窯姐兒們感覺自己在做夢,這裡的乾部真奇怪,既給她們治病又要培養她們。這是要乾什麼?該不會是想拿她們賣大價錢吧?那可不行。她們就是交錢也是有數的。
田藍笑容滿麵:“我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放心,我們保證你們能夠長長久久太太平平地活下去,而且還能源源不斷地掙錢。”
窯姐兒們互看了一眼,這才稍稍放下心。人啊,要麼貪錢,要麼好色。眼前的都是女乾部,估計是為了錢。反正隻要不過分,該交的數目她們還是會交的。這乾哪行都要講規矩不是。
雙方算是達成了協定,氣氛又和緩了一些。
田藍認真地看著她們:“那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親兄弟明算賬。咱們這裡的規矩是不養閒人。既然你們現在還不能接客,那就得想辦法乾活養活自己。”
這些窯姐兒又開始抗議:“那不行,手指頭粗了的話,大爺們會不喜歡的。”
田藍煞有介事地強調:“你們以為書院的姑娘除了會談詩論詞,吹拉彈唱之外,就沒點彆的絕活嗎?人家的女紅也是很厲害的。給客人做件褂子,繡個香囊。也花不了幾個錢,但是,那心意放在裡麵,客人多受用啊。放心,我也不讓你們挑水砍柴了,你們就在院子裡活動,每天做鞋墊做衣服。醜話說在前麵,要是完成不了工作,你們也彆想學文化想當書院的姑娘了,連飯都沒得吃。反正路現在擺在你們麵前,願不願意拚一拚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窯姐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拿不定主意。
田藍也不哄著她們,直接扭頭轉身要走:“行了行了,病治好了都把她們送走吧。咱們這裡可不養閒人。算了,乾脆取締妓.院。民國政府早就規定了,不允許嫖.娼。後麵抓到有人敢過來,全都給我在衣服上麵蓋戳子,告訴大家夥兒他就是來嫖.娼的!”
窯姐兒們嚇壞了,生怕乾部改主意。要是沒有客人,她們以後可不得都喝西北風去。
幾人立刻點頭如小雞啄米,一再保證:“我們肯定好好學,好好乾。”
田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那行,以後好好跟著陶先生學習,彆再鬨騰了啊。我醜話說在前麵,後麵誰在敢給我惹事,我給不了她好果子吃!”
她伸手拍拍腰間的手.槍,皮笑肉不笑道,“我還有你們陶先生,手上殺過的鬼子沒有10個也有8個。你們要是不信的話,儘可以試試。我可不是吃齋念佛的菩薩。”
那幾位窯姐兒都嚇得哆嗦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這群身上穿著灰色軍裝的人,沒有一個是善茬。
陶明月跟著田藍出院子,一連走了十幾步,終於忍無可忍,嚴肅地批評田藍:“我看你真的是當了官就變了個人。你怎麼能夠這樣?你這是在推她們繼續墮落。還書院?呸,妓.院就是妓.院。再有文化的嫖客他也是恬不知恥的嫖客。”
田藍挨了罵,卻不發火,還是那副溫吞吞的笑:“行了,你聽我說完,我要你給他們上課的教材就是我們的密碼。”
陶明月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乾乾嘛?難不成你還指望她們幫我們做情報工作?抗日的方法有很多,非得讓中國女人出賣自己的身體嗎?不覺得恥辱嗎?”
田藍堅定地搖頭:“不,我們不需要這樣。我認為和親都是恥辱的,何況是這種。我們的確需要搞情報工作,但不是用這種讓我們的戰友出賣自己身體的方式。
我讓她們學密碼,是希望她們能夠學會正視自己,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一樣,是完完全全平等的人。她們為什麼寧可賣身也不願意做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一部分原因是她們不相信自己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乾過這行的,旁邊人都看不起她們,總有男人會想方設法占她們便宜。與其免費被占便宜,那還不如變成錢。
另一方麵,就是她們不相信憑借自己的能力能過上好日子。彆說這樣的,現在乾半掩門的也不少。既然沒人強迫半掩門,她們為什麼要乾這個行當呢?還是為了活下去。
我們讓她們學密碼,一是讓她們在學習的過程中掌握知識文化,獲得更多的生活工作技能。二就是讓她們看清楚自己,她們是人,堂堂正正的人,不用彎著腰,不用低人一等。人一旦把自己當人看,那你就是想讓她再乾以前的事,她也會奮起反抗的。”
陶明月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狐疑地問:“能有用嗎?”
田藍笑了笑:“有用沒用,試試才知道嘛。對了,那個文明戲的劇本也要好好安排。我這邊有個故事,說的是有個跟母親相依為命的姑娘被騙到了妓.院,後來獲得新生的故事。”
她講的是一部老電影,叫《姐姐妹妹站起來》,講的就是新中國解救改造妓.女的事,不過改編了部分情節。
“這個你可以排成話劇。還有《日出》,陳白露被逼死了,翠喜和小東西都在妓.院裡備受折磨。這些話劇都可以排,不給她們躲避和自我麻醉的機會。讓她們真正看清楚,沒有什麼高尚的客人。在花了錢的客人眼中,妓.女不是人,隻是玩物,可以被他們隨意折損戲弄踐踏侮辱折磨的玩物。讓她們不要再心生幻想,踏踏實實憑借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陶明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語氣遲疑:“那我試試吧。”
田藍微微笑:“好,那你加油!她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平等的人。我們幫助她們不是在施舍,而是我們應儘的義務。為了讓我們這個社會變得更美好,為了讓全民族都覺醒,為了我們的抗日事業,我們要把每一個被逼成鬼的人重新再變成.人。我們都是平等的人。”
陶明月的臉紅了。雖然她不願意承認,但她自己心裡清楚,在麵對這些窯.姐兒的時候,她的確沒把她們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她認為自己是在奉獻自己,帶著犧牲的奉獻,所以,她沒辦法平等地看待她們。
田藍握住了陶明月的手,認真道:“辛苦你了,每一項艱難的工作都要有人做。你主動站出來,願意挑這副重擔,我很高興。我希望你和英子還有八姑多商量多討論,把這項工作做好。請相信我,如果你們漂亮地完成了這件工作,以後不管多艱巨的任務都難不倒你們。”
英子趕緊點頭答應:“我一定聽陶先生的話。”
田藍笑著點頭:“你做的很好,你一直在進步,我們都看在眼裡呢。你已經脫離苦海,能夠正確認識自己的價值了。我們都希望你能夠幫助那些還暫時沒有認識到自己處境的人。這樣大家共同進步,我們就能安寧地生活了。記住,做工作要靈活機動,不僅可以打直拳,也可以曲線救國。可以先順著他們的意思,讓他們在學習工作的過程中自行醒悟。”
陶明月深深地歎了口氣,心服口服:“我真服了你,你怎麼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招都敢用?”
田藍心道,開什麼玩笑啊,姐都活了兩個世界了,現在是第三個世界。要是沒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姐怎麼能混到現在?
她笑了笑,感慨萬千:“都是被工作給逼出來的。隻要能完成任務,什麼招我都得使用。”
陶明月還想再跟她嘮叨兩句,迎頭走來的老中醫瞧見她,就趕緊打招呼:“田先生,有個事情我想問一問。你手邊有沒有戒大.煙的藥?我聽說洋人的醫院能夠幫忙戒煙。我有位病人,因為這事很痛苦,很想戒掉,但一直戒不掉。”
陶明月家裡有個伯伯抽大.煙,最後不到40歲就死了。她最討厭大煙.鬼,聞聲就懟了一句:“活該!誰讓他抽的?東亞病夫的名聲就是被這群人給害的。”
老大夫深深地歎了口氣,搖頭道:“這事兒還真不怨他。不是他自己想抽,是他爹,早些年,他家家大業大,他爹怕他年紀輕跟人出去鬼混,就叫人引誘他抽上了大.煙。這人一抽大.煙就不願意動彈,老老實實在家呆著,自然也就不會出去瞎胡鬨,也不怕敗了家業了。結果吧,他的身體就垮了。早些年他想要戒煙,他爹又想著法子勾引他再度抽上。這反反複複的,就沒個好的時候。現在他爹走了,他下定決心想要戒煙。可是日本鬼子一打進來,那個洋人的醫院也關門了。他不知道該找誰幫忙。”
田藍和陶明月都聽呆了。這年頭,老子坑死兒子可真是沒邊啊。但凡能把兒子當個人,也不至於下這種狠手。
陶明月喃喃自語道:“上位的不把下麵的人當人,久而久之,下麵的人也以為自己不是人了。那哪裡是人的社會,這根本就是人吃人。”
田藍回了一句:“所以我們得建立起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
她想了想,回老中醫的話,“我回去找找看。這戒煙的事情,主要還是得靠自己的毅力。我大概有藥,不過也是幫他在最痛苦的時候睡過去。這次戒了以後,千萬彆再碰了。”
她能有什麼好藥,不過是安.定片而已,據說有效果。但具體情況,她又能上哪兒知道呢。
老中醫已經很滿意了:“能睡著就好。這睡著了,把癮頭熬過去,慢慢的也就好了。我聽說大俠杜心武年輕時也抽過,後來不也戒掉了嘛。”
田藍點點頭,不是很肯定:“但願吧。”
雖然新中國成立後,一批大.煙鬼都戒除了煙癮。但那主要還是因為社會環境。當時清除煙毒力度非常強,大.煙鬼根本找不到煙抽。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斷了。
可現在不同,這個時代的中國,很多地方大.煙是被當成待客的工具,堂而皇之擺出來的。更彆說全國成片生長的罌.粟了。
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要做的工作太多了。
嗐,又是那個問題。缺人,到處都缺人,缺能夠做具體工作的人。真希望有人能過來幫幫他們啊。
田藍送走了老中醫,又叮囑了幾句陶明月和英子,這才轉身準備回去。江南富庶,這個地方有大.煙癮的人應當不少。不解決這些人的問題,就是隱患。他們很容易被策反,變成定時炸.彈。
得合計個章程,把這事給解決了。
田藍還沒回到臨時辦公場所,就迎頭撞上了陳立恒。
後者行色匆匆,一見她就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完全不顧被人看到了會說閒話,直接將她拽到邊上。
他情緒激動的很,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張了半天嘴巴才冒出一句話:“田……田藍,你知道誰來了嗎?是延安的人,延安的人找上咱們了!”
田藍“啊”了一聲,驚訝不過轉瞬即逝。
正常啊,他們敵後抗日根據地都建起來了,他們還搶了兵工廠,全國為之震動。
委員長的嘉獎令和委任書都送來了,我黨如果還不動的話,那真是在侮辱我黨。
田藍扶額,就是這個事情要怎麼說哩。按照正常的曆史走向,這個時候我黨的確要過來建立敵後根據地了。
隻不過,因為她和陳立恒這兩個穿越bug的存在,根據地提前半年已經建起來了。
田藍問陳立恒:“那你怎麼跟來人說的?”
誰知道陳立恒居然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結結巴巴道:“我……我還沒去見人。”
他緊張,這來的人,說不定都是曆史書上的人呢。他跑回來,就是想讓田藍跟他一塊兒去見來人啊。
田藍直接暈一暈,嘁!你個慫貨,這時候居然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