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恒到底沒挖成地鍋。
倒不是趙家溝的社員同誌們認定了學校重地絕對不能隨便在操場上挖坑。事實上, 大家根本不在意這些。有人家裡辦紅白喜事,擺不開地方,還趁著學校放假的時候直接借用教室呢。
地鍋計劃之所以夭折,是因為自然條件不允許。
天冷是小事, 實在風太大了。
趙家溝的冬天啊, 西北風呼呼地刮, 吹掉人的耳朵是小事, 吹的火苗東倒西歪,鍋都架不住才是重點。
大隊書記一直關注糖坊的發展呢, 這會兒看他們瞎胡鬨趕緊喊停:“亂來哦。這吃的東西, 賣給縣裡廠裡的東西, 吹了灰進去怎麼搞?”
這是事實,熬糖的時候要不斷攪拌並觀察糖液的變化, 才好控製火候。鍋蓋開了,的確攔不住灰塵也擋不住風沙,更彆說風吹落葉。
田藍有些著急:“那沒辦法,我們又沒那麼多屋,糖在哪兒熬?”
大隊書記理所當然:“咱們趙家溝這麼多戶人家呢?誰家沒鍋沒灶?熬糖又不是個難事,讓他們學, 學會了趕緊回家做。”
田藍半點不給臉, 當麵吐槽:“發下去的糖液, 回頭能上交多少糖?到時候我們就拿什麼給酒廠和食品廠發貨?”
大隊書記老臉一紅, 支支吾吾道:“不至於,我們趙家溝的社員還是拎得清輕重的。”
田藍的回複就兩字:嗬嗬。
大隊書記好歹也是趙家溝的一把手, 關鍵時刻很能豁得出去,當場打包票:“我們大隊部的人去盯著,誰貪了糖, 以後都甭想再沾知青點的活。”
田藍點頭,當場要保證:“叔,這話是你說的。到時候糖要是不好,我們就找大隊部。”
大隊書記拍胸口:“我說的,我說話算話。”
饒是這樣,田藍也沒直接將糖液交給社員。她請大隊乾部把人聚齊了,當著人麵提條件:“各位叔伯嬸子爺爺奶奶大哥大姐大嫂。現在咱們糖坊的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生產任務急,時間緊。書記叔跟我們舉薦了大家,說可以把熬糖的活發給大家做,說可以把熬糖的活發給大家做。這樣我們能儘快得到糖,大家也能多得些工錢。”
一提到錢,好些人都激動了。
所謂年關難過,眼看就要過年了,處處要錢。大人忍忍就算了,一年苦到頭,孩子總得想辦法添件新衣裳吧。
還有就是年貨。
即便窮得叮當響的人家,那你也得置辦年貨。不然大年三十祭祀祖宗,你在老祖宗麵前都沒臉。
除此之外就是拜年。現在雖然各家都窮,沒那麼多講究。但走親訪友,你空著兩隻手過去,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花錢的地方多,掙錢的門路少。誰不愁呢?
現在坐在家裡就能掙到錢,大家自然激動。
熬糖好啊。
熬糖其實簡單的很,大家夥兒都圍觀過,不過大火燒開,小火熬製,不要把糖熬焦了就行。這事隻要費心,絕對出不了差錯。
立刻有人喊出聲:“沒問題,不耽誤功夫。我家人口多,推磨的活有人做,熬糖也不會耽誤。”
其他人跟著喊:“就是,蘭花花你放心,我們絕對耽誤不了事兒。”
田藍點點頭,話鋒一轉:“可親兄弟明算賬,你們拿糖液回去,我也不知道大家夥兒會熬成什麼樣子。這是我們知青點的集體財產,如果熬不好,損失算誰的?”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不敢接話。
對於農民來說,花力氣沒關係,費時間也沒事,流血流汗都不是問題。但你要人掏錢的話,那就是大問題了。
還是胡長榮的老丈人主動站出來當托:“蘭花花,你說這事咋辦吧?”
田藍毫不猶豫,伸手指著教室方向:“按照我們的經驗,這一缸能出100斤糖液,熬50斤糖不是問題。我們就扣扣分量,隻要出了45斤糖,就算合格了。”
大家還搞不清楚狀況,家裡有學生在知青點乾活的人家卻已經迅速地算起了賬。他們知道蘭花花說的是真的,平常知青點熬糖就是這麼來的。
小雲的娘主動開口表示:“這個成,咱先應下了,工錢咋算?”
田藍微微笑:“到時候我們按7毛錢一斤回收糖稀,就是工錢。”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挑一擔糖水回去,熬出50斤糖,那可是35塊錢!
這是要發大財了。
田藍滿臉嚴肅:“聽我說完,糖水不能免費給大家,得交押金。一擔糖水押金30塊,交了錢才能挑糖水走。”
社員們嘩然。
開玩笑哦!一開口就是三張大團結。要知道,他們趙家溝很多人到現在都沒親手摸過大團結呢。
不少人開口抱怨:“蘭花花,我們都是三代貧農,我們哪裡拿得出30塊錢?你這不是耍大家玩嗎?”
田藍認真道:“我忙得腳板都冒煙了,哪有空說笑話。如果沒錢的話,就用生產隊的工分抵扣。到時候交不出糖,我就問你們生產隊要錢。怎麼樣?敢不敢,敢的話就過來簽字畫押。”
大隊書記下意識地想阻止她,生產隊的工分哪能隨便亂動。家家戶戶都指望著工分吃飯呢。
會計一把摁住自己的老大哥,滿臉嚴肅:“那你說咋辦?這風險誰擔著?是你擔還是我擔?還是讓知青娃娃擔?誰家借錢都有抵押的。”
社員們拿不定主意,三三兩兩議論紛紛。
最後還是胡長榮的老丈人第一個站出來說話:“我要了,30塊錢是吧?我回去拿了桶和錢就來。”
他一表態,小雲的娘也緊跟其上:“我家也要,三十塊錢就用我工分抵吧。”
她家所在的生產隊的計分員趕緊開口:“我馬上把工分本拿過來。”
有兩個人打頭陣,其他社員的態度終於熱烈起來,三三兩兩的,有人上前簽字畫押,挑走了糖化缸裡的糖水。
其他人有的議論,有的躍躍欲試。最後有27戶人家接了活,回家熬糖去了。
田藍看了一回,絲毫不意外。主動站出來的,都是自家有孩子在知青點乾活的。
這很正常。
一來能供應孩子上中學的人家經濟條件普遍不差,他們有更多承擔風險的能力,自然更加願意冒險掙錢。
二來他們家小孩在知青點上工,當然也就知道該如何熬糖。有手藝在身,糖熬壞掉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進一步減弱了風險。
在這種情況下,一擔糖水熬好了就能掙5塊錢的好差事,他們為什麼不爭取呢?
看到挑走糖水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社員的心也越來越癢。
為了降低風險,好些關係親近的人家開始合夥做生意。
一家掏30塊錢艱難,可兄弟幾個一塊兒湊呢?那成本可大大的降低了。
後麵兄弟倆一塊掏錢的有,三五個鄰居合夥的也有。
田藍不管他們怎麼做,隻強調安全衛生。如果熬出的糖臟兮兮的,那麼知青點既不會回收,也不會返還買糖水的30塊。
原先要簽字畫押的人又開始抱怨,站在桌子前麵猶猶豫豫。
“讓開讓開。”小雲她爹挑了罐子過來,一抹額頭上的汗,跟田藍打招呼,“蘭花花,你瞧瞧,咱這熬的糖稀行嗎?”
熬糖這活真不費工夫,不到一上午的時間,他和婆娘就熬了兩大罐子。
因為家裡空罐子少,熬好的糖稀沒地方放,所以他就趕緊先送過來。
田藍看了看成色,又挑了一點嘗了味道,點點頭道:“就這樣,可以了。到這邊來稱重拿錢吧。”
大家夥兒全都跟過去看,看兩大罐子20來斤糖稀換了15塊錢。嶄新的大團結,就這麼交到人手上了。
眾人嘖嘖讚歎,原先猶豫不決的人瞬間眼熱,立刻吆喝著要接熬糖的活。
其他人反應過來,跟在後麵表態,生怕自己晚一步,放在小學教室裡的糖水都被人挑光了。
趙來娣的爹媽跟著眼紅,愣是擠到了田藍麵前,急赤白臉地嚷嚷:“我家也要,要一擔糖水。”
田藍一視同仁,伸手要錢:“先拿30塊押金過來。”
來娣的娘眼睛珠子滴溜溜地轉,當即有了主意:“你拿我閨女的工錢換,就用這個抵。”
田藍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點點頭道:“行,在這兒按個手印吧。”
秀秀她們都要氣死了。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爹媽。
隻是大家都忙得夠嗆,也沒空再跟這人掰扯。反正到時候她的糖要熬壞了,他們堅決不收。
一番鬨騰之後,糖坊的產量果然大幅度上升。有人接手磨玉米芯,有人忙著熬糖,知青們最主要的工作就變成了做麥芽乳,更確切點兒講,就是給大麥催芽。
幸虧有酒廠幫忙牽橋搭線,大麥的供應不成問題。
不然就現在家家點火,戶戶熬糖,人人推磨的架勢,彆說單憑一個趙家溝了,他們整個公社的大麥加在一起恐怕都夠嗆。
酒廠的采購員過來裝貨時,條件裝在大桶裡的糖稀又驚又喜:“哎呀,怎麼一下子這麼多了?”
旁邊食品廠的采購員急了,立刻強烈:“說好的,我們每天180斤糖稀堅決不能少。不能都給他們了。”
田藍趕緊解釋:“有有有,都有都有。”
兩個廠的采購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困惑。這才幾天功夫,怎麼這個小作坊的產能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
不過管不了,有糖稀供應上就行。現在兩家工廠都拚了老命搶生產,必須得在年前衝一波呢。
隻要糖稀的質量沒問題,他們就懶得管這糖稀到底怎麼來的。
這邊采購員還在稱重驗貨,那頭中學生已經跑過來找田藍去撐腰。
小雲的妹妹小芳氣呼呼的:“我就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天天到咱們這兒賒上30塊錢的糖水,下回還是不給錢。”
賒賬這事兒,知青點乾活的學生家裡人多多少少都做過。不過人家熬好糖回來賣,就立刻把賬給結清了。
隻有趙來娣他們家,就沒他爹媽這樣的。
回回拿了糖過來賣,收了35塊錢就走,堅決不結前麵的賬,還大言不慚,用她閨女的工錢頂著。
“當來娣是8級工人呢?8級工人一個月上百的工錢也就能買三四擔糖水。他們家好了,天天過來白拿糖水!”
田藍本來不想管,讓來娣自己去處理。但她想想那姑娘的鵪鶉樣,估計也指望不上,隻好硬著頭皮去做這個救火隊員。
小學校園裡,雙方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負責記上的秀秀一口咬定:“沒錢了,你想預支來娣多少個月的工錢?”
來娣娘抬起呱噠的眼皮,氣勢洶洶:“咋就不能預支?我們來娣難道沒乾活沒工錢?還是你們要昧了她的工錢。哎喲,不得了哦,還是咱們貧下中農當家作主過日子的時候嗎?”
秀秀被氣得滿臉通紅,卻不好跟她一樣滿地打滾撒潑。
田藍嫌她耽誤大家挑糖水,直接點頭招呼秀秀:“先把糖水給她。”
原本要癱在地上拍大腿的女人立刻挺直了腰板,衝田藍討好地笑:“還是我們蘭花花仁義,不愧是大城市來的知青,就跟這些土豆蛋子不一樣。”
秀秀氣得伸手指她:“你!”
“咋的啦?”招娣娘混不吝,“難不成你還是吃國家糧長大的?我倒不知道哦!”
田藍不賴煩道:“你到底還要不要糖水?彆磨嘰,白耽誤我們做事。”
招娣娘瞬間滿臉堆笑,點頭哈腰道:“我這就去,馬上去挑糖水。”
秀秀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狗腿子。要是打仗,頭一號的二鬼子。”
田藍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我是鬼子嗎?”
秀秀嚇壞了,趕緊解釋:“我不是那意思。花花姐,她不能這樣,沒完沒了了。她要賣了來娣嗎?”
田藍瞥了眼在旁邊忙碌的來娣,不冷不淡道:“皇帝不急太監急,自己裝啞巴,指望誰幫你出頭呢?你願意賣了自己拉倒,誰也管不了。”
來娣跟被針紮了似的,愈發瑟縮。
秀秀也不想看她,隻憂心忡忡:“那這事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一天30塊,來娣一個月能有多少工錢啊?”
田藍皮笑肉不笑:“那就打一輩子的工,等到還清債務為止。”
秀秀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好,來娣,你這輩子就在這兒做工吧。”
來娣猛地抬起頭,臉上顯出了惶然的神色。
田藍沒和她說話,隻教育秀秀:“你也是的,她過來賣糖稀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把錢都給她?不曉得把糖水的錢扣下來嗎?”
秀秀恍然大悟,懊惱道:“我還真沒想到這茬。”
田藍無語,伸手點了點她,掉頭走人。
她瞧見陳立恒扛著釘耙站在邊上,開口招呼人:“乾嘛呢?”
陳立恒笑道:“正好,你現場指導一下我們種菜。”
田藍瞬間兩眼放光,直接推著人走:“大棚都蓋好了?走走走,趕緊帶我去看看。”
比起釀酒製糖,種莊稼種菜才是她的老本行啊。
陳立恒看她雙眼放光的模樣,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有點追求嗎?你就種地種不厭了。”
田藍直接給他個眼神,讓他自己體會:“你懂啥?就會吃。我還有一堆事沒做呢。”
雜交小麥到了最關鍵的節點,高產油菜眼看也有希望了,結果眼睛一閉,就跑到這兒來了。
大棚是靠著山壁建造的,這樣可以節約不少建材。太陽透過塑料膜照在大棚裡麵,沒有散去的熱量讓人走進去就明白啥叫溫室了。
裡麵幾個忙著整地的中學生都稀奇的不行。他們在外麵乾活的時候都凍得夠嗆,進來乾了沒多久,個個都感覺身體發燙了。
田藍笑道:“要不怎麼叫溫室大棚呢?”
她和陳立恒一道整地。
陳立恒從縣城弄來了菠菜、茼蒿、烏塌菜、韭菜、上海卿以及芹菜種子。他計劃把這些菜都種下去。綠葉蔬菜長得快,等到早春時節,這些菜上市了,剛好可以填補市場空白。
蔬菜生長需要時間,這會兒還無法為菌菇遮陰。所以,他將大棚角落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專門規劃用於菌菇種植。
田藍聽他叨叨地介紹,忍不住挑眉毛:“事隔三日,當刮目相看啊。老陳同誌,你現在很內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