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和陳立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下春耕在即,拖拉機是絕對的緊俏貨。吳秀芳帶著他們東奔西跑,一直找門路,都沒半點消息。
現在吳師傅一聲不吭,就把拖拉機給弄出來了,震驚效果絲毫不遜色於大變活人。
兩人驚訝之後,旋即大喜過望,趕緊表達謝意:“吳叔叔,真的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們都成了沒頭蒼蠅了。”
吳師傅還沒回應,下班回來的吳秀芳弟弟和弟媳婦先表達不滿:“爸,你怎麼這樣?我舅舅他們要買拖拉機,您不是說沒拖拉機賣嗎?”
吳師傅看了眼兒子和兒媳婦,聲音平靜:“你們不在廠裡上班嗎?要有內部貨,也是你們先買呀。”
小兩口叫噎到了,心中都生出悲憤。啥叫內部貨優先購買?那是食品廠酒廠才有的福利。
比方說啤酒標簽貼錯了,不能拿出去賣,那就低價賣給酒廠的職工。食品廠生產的點心顏色不對了,配比出差錯了或者掉成渣了,也會被職工內部消化。
還有印染廠的布印錯了花色,被單廠的床單錯了尺寸。這些叫職工低價拿回家,順理成章。柴油機廠的殘次品都隻能報廢呀,用都不能用的東西,如何內部拿貨?
擺明了公公就是偏心,眼裡隻有女兒,沒有媳婦和兒子。
田藍和陳立恒才不理會兩人瞬間難看的臉色,直截了當地問:“多少錢?”
吳師傅看了他倆一眼,轉頭問老伴:“現在廠裡的拖拉機多少錢一輛啊?”
“28匹的是2700吧?我記得是這個價。”
吳師傅重複了一遍:“2700,拿2700塊錢過來。”
田藍和陳立恒還沒發話,吳秀芳先皺眉毛:“要2700啊,能不能緩緩?一下子要這麼多錢。”
她弟弟跟弟媳婦立刻嚷嚷起來:“你當城裡是什麼地方?還賒賬呢。”
吳秀芳冷眼看他們:“關你們什麼事?又不是你們買到的拖拉機。”
“好了好了!”吳師傅不耐煩,“動作快點,拖拉機多少人盯著呢。”
田藍笑道:“2700就2700吧,沒事兒,我們馬上打電話回公社讓把錢彙過來。”
這個時代社會治安已經在惡化,三隻手特彆多,他倆出門之前就商量好了,絕對不帶大鈔票出門。事實也證明,他們的謹慎是有必要的。
好在現在省內彙款也沒那麼複雜,兩邊商量好了,打個電話就能彙款。
吳秀芳的弟媳婦趁機擠兌大姑姐:“大姐,你操哪門子心啊?人家比我們有錢多了,2700張嘴就來。”
陳立恒掃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這是我們知青點的集體財產,軍功章上也有吳秀芳同誌的名字。”
說來也奇怪,其實他長得挺和氣的,說話也沒疾言厲色,可他這一眼看過去,弟媳婦渾身的血都涼了,感覺自己大冬天掉進冰窟窿裡一樣,整個人動都不能動。
她打了個寒戰,才訕訕道:“你們在鄉下日子不錯呀,連拖拉機都買上了。大姐,你又不肯嫁人,又沒工作。我看你還不如回鄉下過好日子呢。”
吳秀芳被氣得滿臉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
下鄉好?這麼好,你們怎麼不去?得了便宜還賣乖,一天到晚說風涼話。
田藍默默地看著既得利益者,點點頭道:“是不錯,慢慢地也活出來了。想當初我們刨墳挖棺材板蓋房子,不也沒被凍死嗎?”
這家不僅是小兩口,就連吳秀芳的爹媽都滿臉不自在了。
一碗水沒端平,虧待了女兒的人就要愈發強調自己沒做錯什麼,省得自己心虛難受。
吳師傅放下碗筷,站起身點煙。他抽的也不是過濾嘴,那個太貴,他用的是女兒從鄉下給他帶回的煙葉,這個夠勁兒又便宜。
“走吧。”老頭發話,“帶你們去看看拖拉機,覺得沒問題的話就趕緊開走吧。”
田藍都懷疑他之所以如此積極,是因為不想看到自己和陳立恒。
他倆的出現,提醒了吳家人吳秀芳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的?她又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
無視乃至否認苦難的存在,才能讓留在城裡吃國家糧的人理直氣壯地舒坦過日子。
兩人對視一眼,趕緊跟上吳師傅。
吳秀芳也不想吃飯了,氣都被氣飽了。再說也沒什麼好吃的,她在餐桌上喝口蛋花湯都要被冷嘲熱諷。
又沒打算結婚懷孕,吃什麼蛋啊?
這蛋必須得留給弟弟和弟媳婦吃,他們可要上班呢,弟媳婦更是還要趕緊給老吳家生個大孫子呢。
今天太陽不錯,工人家屬區又距離柴油機廠不遠,走路不過一二十分鐘。他們直接步行去廠區。
按理說,一行四個人,有父女有夫妻,又有朋友關係;怎麼著都該說說笑笑。可看著吳家父母的眼色,田藍和陳立恒多不好沒話找話了,隻能默默往前走。
走到岔路口時,吳師傅身子一扭,往右邊轉了。
吳秀芳皺眉毛:“你乾嘛呀?爸,廠子在前麵。”
“我知道。”吳師傅臉掛得老長,“我又沒老糊塗。”
田藍在心中腹誹一句,那也清醒的有限。都不是一碗水端不平了,而是直接把碗都砸了。
吳師傅在前麵雄赳赳走著,一直走到間雜物間門口,才掏出鑰匙開了門,招呼年輕人上前:“看看吧,行不行?”
田藍和陳立恒都會開拖拉機。
當初在聚龍山根據地的時候,投降的日本鬼子開了家農機維修站,後來蘇聯專家過去之後,他們把拖拉機也給造出來了。當時新出生產線的車子還是田藍他們幾個試用的呢。
他倆圍著手扶拖拉機看了一圈,感覺從外表上來看應該質量不錯。
田藍躍躍欲試:“我試試車吧。”
火一點,拖拉機冒出一股黑煙,然後突突突地往前開。
吳秀芳都驚呆了,失聲喊道:“蘭花花,你啥時候會開拖拉機的?”
他們下放這些年,也沒機會學開拖拉機呀。整個向陽公社也就一輛拖拉機,拖拉機手都算公社乾部,哪裡輪到他們?
田藍一本正經:“就是你走之後啊,我們賣糖賣酒,老問人家借拖拉機,看看就會了唄。”
吳師傅倒是高看了她一眼:“那你腦袋瓜子挺靈光的。有的人笨的很,怎麼都學不會。”
陳立恒詢問:“那什麼時候有車把拖拉機運走啊?我們早點帶回去,也好找點派上用場。”
吳師傅茫然:“你們直接開回去不行嗎?”
田藍和陳立恒都傻了。
肯定不行啊,省城距離趙家溝好幾百裡地。拖拉機要開到猴年馬月?況且這時代的路況完全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又根本沒導航。他們要怎麼開?到時候撂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哭都沒地方哭去。
“不行,叔,還得麻煩你給我們找車子。運費我們出,絕對不少一分錢。”
可計劃經濟時代,落筆的重點在計劃兩字。不是你掏錢就能享受到服務的。
現在運輸隊多緊俏啊,所有大貨車都被排滿了任務。你想中途插隊的話,你得看能不能順道。
比方說,有大貨車剛好經過向陽公社或者附近的縣城,把拖拉機給你拉到當地放下,你再自己開回趙家溝。
吳師傅雖然覺得麻煩,但到底看在女兒的麵子上同意幫忙聯係運輸隊。他送出去兩包糖和一壇子酒,終於找到了去縣城的車。雖然距離趙家溝還有20來裡地,但總比他們從省城開回去好吧。
結果人家司機一聽說是要用拖拉機,直接傻眼了:“這啥意思?我車上拖的都是小豬仔。拖拉機這麼大,我怎麼放?”
田藍幫他出主意:“沒關係呀,咱把拖拉機放上去,然後再把小豬仔放在拖拉機上。後麵不還有個鬥嗎?一點不耽誤事兒。”
司機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願意冒這風險。如果是其他的小東西,他順帶著捎過去也就捎了,拖拉機不行。
幸虧運輸隊的隊長是吳師傅的老熟人,專門過來安撫自己的手下:“運就運嘛,老侯,你啥水平誰不知道?這點小事而已。早點上路,把拖拉機運過去,咱們社員朋友也好早點耕田種莊稼。”
領導都發話了,駕駛員也不好硬懟,隻能捏著鼻子答應:“行吧,就這一次啊,這種事以後彆找我。”
田藍趕緊又送上彩虹糖,再三再四地道謝:“還是咱們社會主義大家庭好,幸虧駕駛員同誌幫忙,不然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要是誤了天時,到時候莊稼長不好,我們就成了全大隊的罪人了。”
吃人嘴短,拿了人家的糖,司機就不好再說什麼,唯有點頭:“拖拉機的采購單呢?給我看看。”
田藍和陳立恒麵麵相覷,采購單?啥采購單?
司機莫名其妙:“你們的車不是從柴油機廠買的嗎?買拖拉機要計劃的,肯定要有計劃采購單啊。手續不對,我們不能隨便亂運東西的。”
兩人都崩潰了,買拖拉機沒費那麼多神,運托垃圾咋這麼麻煩?但凡距離短點,他們早就自己開回去了。
可惜運輸隊的師傅富有原則,一口咬定沒有單子絕對不能運。
他倆沒辦法,隻好又跑一趟吳家,找吳師傅要單子。
因為是走後門買的拖拉機,怕被有心人抓著說嘴,所以他們沒和柴油機廠直接打交道,而都是通過吳師傅辦理的手續。
結果兩人上門要采購單,吳師傅也傻眼了,啥采購單啊?沒有。
田藍有點著急:“叔,那就麻煩你幫我們要一下,沒單子的話,我們回去也不好上賬啊。”
雖然說知青點總共就那點人,隻有簡單的賬本,但像買拖拉機這種大支出,還是得有記賬憑證的。
吳師傅臉色不好看,直接揮手:“沒有,拖拉機你們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你們是開賬單子還是開拖拉機啊?”
陳立恒見勢不妙,趕緊給人遞煙,陪著笑臉:“叔,我們也是沒辦法。我們跟運輸隊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非得要單子,不然就不肯給我們運。”
吳師傅直接拒絕了他的香煙,給了知青個後腦勺:“那我不管,我隻負責給你們弄拖拉機。後麵的事,你們自己想辦法。”
說著,他直接關門走人。
田藍和陳立恒都傻眼了,這老頭,還真是的。
吳秀芳去工廠將糊好的紙盒和火柴盒了,他倆也不好為這事兒再追著人家。況且吳秀芳要有辦法的話,早就幫他們把這事兒辦妥了,哪裡還要他們奔波。
陳立恒想了想,招呼田藍:“咱們先吃飯吧,吃過飯再說。”
從睜開眼忙到現在,他倆跑來跑去的,早就餓得饑腸轆轆。
街上飯館開了門,裡麵的飯菜也不貴,但要糧票。
田藍和陳立恒手上的票本來就不多,又在省城耽誤了這些天,已經捉襟見肘,哪裡敢放開肚皮吃。
他們要了饅頭,又買了不需要買票的山芋窩窩頭,就著菜湯下飯。
田藍都感歎:“大西北的春風來的就是晚些啊。你看我們公社都有不要票的高價肉了,他們居然到現在還沒不要票的高價糧。可見,改革開放這種事還是農村包圍城市。”
陳立恒笑著點頭:“你不是說今後鄉鎮企業會異軍突起,成為改革的一大驚喜嗎?”
他倆一邊吃一邊說話,倒沒覺得嘴裡的東西難以下咽。
兩人吃完準備抹嘴走人時,前麵靠近門口的桌子突然間傳來人暴怒的聲音:“沒有就是沒有,什麼拖拉機,我沒看到!”
田藍和陳立恒對視一眼,眼睛都落在聲音傳來的方向,果不其然,就是吳秀芳她爹吳師傅。
怎麼又說拖拉機了?難道是他幫他們買拖拉機的名聲傳了出去,大家都知道他是能耐人,全都求上他的門路了嗎?
對麵的小夥子央求:“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又不是外人。你放心,加價,肯定加價。一輛拖拉機加200塊沒問題。我就拿10塊錢的跑腿費,剩下全是師傅您的。”
吳師傅勃然大怒:“你當我是什麼?你要投機倒把還要把你師傅拉下水?我怎麼收了你這種徒弟呀!這是在挖社會主義的牆角,你這是要犯錯誤的!”
小夥子被他嚇到了,趕緊安撫:“師傅您彆生氣,我這不也是學雷鋒做好事嗎?人家在修路,就缺拖拉機幫著搞運輸呢。要致富先修路,現在都說要搞改革開放了,大家都想過好日子。您忍心讓咱們山裡的鄉親一輩子都出不了大山,看不到外麵的世界嗎?”
那小子嘴巴還挺能講的,明明是個掮客,說的極為高風亮節。
如果沒那200多塊錢的中間費,田藍都以為他說的是真的了。
陳立恒搖搖頭,跟田藍咬耳朵:“這就是國營企業開始沒落的一大原因吧,有人開始假公濟私,利用手上的權力謀私利。”
田藍點頭,認真道:“當階層開始固定,謀取私利的人就越來越多。既得利益者不願意放下自己獲得的利益,就會想方設法擴大利益,並且堵住彆人獲取利益的道路。”
最基本的一條,比方說接班製。現在國營場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工作相傳,父母能夠直接將工作崗位讓給子女,稱之為頂崗。那工廠實際上就變成了家天下,外人根本進不來。
這就是一種階層固化的表現啊。
隻是後來在市場經濟的衝擊下,大批國營企業倒閉,脆弱的既得利益集團也隨之分崩離析。
兩人小聲討論了兩句,耳朵還豎著聽吳師傅和他徒弟的動靜。
吳師傅顯然發了大火,愣是罵跑了徒弟,然後一個人麵色陰沉地自斟自飲。
田藍和陳立恒在邊上看著,看他越喝越多,整個人臉色都不對勁了,趕緊上前攔著:“叔,你悠著點,彆喝醉了,回家再慢慢喝吧。”
沒想到吳師傅不知道是憤懣過度還是喝醉了肆無忌憚,居然抬起頭,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倆,斬釘截鐵道:“沒有,肯定沒有。”
所有的醉鬼都說自己沒醉。
陳立恒還想勸勸他,就聽他笑出了聲:“曉得為什麼沒有嗎?那不是我們廠的拖拉機,是我做出來的,我做的拖拉機!哪有單子?上哪找單子去?”
這下兩人徹底懵了。等等,不是,搞了半天,你這貨不對版啊。
吳師傅還在自言自語:“人走茶涼,廠長以前還管我叫師傅呢。現在呢?誰理我這個老頭子呀,誰都不給我好臉色看。”
他沒工作了,就是外人。不僅兒子媳婦感覺他沒啥利用價值,女兒也怨恨他。
“我能有幾份工作?我給了兒子就沒女兒的份。我不給兒子,怎麼討媳婦?女兒恨我,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個工人,我哪來的能耐安排工作。秀芳恨我恨得要命,再不給她弄拖拉機,他恨不得要在家裡的飯裡下老鼠.藥了。我能怎麼辦?我弄不到拖拉機就隻能自己做。”
兩人震驚得要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叔,你是怎麼做的呀?”
這才幾天功夫,他一個人怎麼能做出拖拉機來呢?
“咋做的?老子好歹是8級鉗工。拚在一起不就做出來了嗎?”
他本來不想要錢的。可女兒已經這麼大了,又找不到工作養活自己。他不攢點錢,將來連嫁妝都沒有。
可惜他能造出拖拉機,他卻沒辦法弄到出廠證和采購單,那是他碰不到的東西。他實在無能為力了。
田藍和陳立恒隻好安慰他:“叔,怎麼運回去,我們來想辦法吧。”
陳立恒攙扶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