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一鼓作氣,做了足有七八種糖。
橙黃色的橘子,帶著點酸又有點橘子的香味。大紅色的山楂,含在嘴裡就有糖葫蘆的味兒。綠色的薄荷,舌頭一抿,那股清涼味兒就彌漫了整個口腔。除此之外,還有帶著香蕉清香味的香蕉糖,金燦燦的,十分好看;紫瑩瑩的葡萄糖,同樣又酸又甜。鮮紅的西瓜糖,倒是純正的甜味,吃在嘴裡十分清爽。還有藍色的,田藍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白刺果還是黑枸杞,反正泡出來的水有點酸也有點甜,跟藍墨水似的,就是天然的染料。
她將所有凝固好的軟糖都滾了層澱粉,防止粘粘。唯一的遺憾是沒有那麼多模具,最後這些糖隻能被疊在一起,切成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彩虹。
田藍給她們裹上糯米紙,最後任性地決定,它們就叫彩虹糖。
知青們挺高興的,他們又多了一種新產品。
供銷社更沒意見,來多少糖他們賣多少。最好把方圓百裡公社的社員都吸引來,他們才有排麵呢。
田藍受到了鼓舞,準備再接再厲,將爆漿軟糖和棉花軟糖都做出來。
可惜供銷社的乾事動作太快了,已經幫他和陳立恒把車票買了回來。她隻好暫時放棄自己的製糖大業,先跟人出發去聯係拖拉機的事。
兩人先蹭酒廠的車到縣城,原本準備坐客車去隔壁縣坐火車。結果他倆運氣不錯,剛好有貨車來酒廠拖罐頭,又捎了他們一程,倒讓他們一分錢沒花,就順利到了火車站。
然而大概是前麵太順利,所有的艱難險阻都集中到了火車站。
田藍也覺得奇怪,明明不過是個縣級普通小站,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呢?這時代戶籍管製十分嚴格,外出務工還不流行吧?而且火車票相對於現在的收入不僅不便宜,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貴了。大家哪來的時間和金錢往外麵跑啊?
直到旁邊有個人哭著要求車站的工作人員:“就把票賣給我吧,我媽生病了,我必須得回去看她。”
然而工作人員一板一眼:“不行,沒介紹信不能買票,這是規矩。”
那女孩哭得稀裡嘩啦。
周圍有人同情,有人木著一張臉,誰也沒主動伸手。
還有人小聲議論:“是從邊疆農場過來的吧?他們那兒鬨得挺厲害的,都想回城。可惜他們那裡情況特殊,上麵不放人。”
田藍聽了一耳朵,心裡漸漸有數。
原來是邊疆軍墾農場的知青。
因為就在國境線邊上,加上現在國際局勢也談不上安寧,所以在全國知青大回城的浪潮中,他們成了特殊對象,沒能趕上這趟順風車。
為了回家,女知青先是想辦法買了到這邊的票,準備再轉車回南方。可惜因為沒有介紹信,她被卡在這裡上不了車。
田藍在心中暗自歎氣,愛莫能助。
如果對方是因為沒錢買車票,她倒是可以當回雷鋒。可介紹信這玩意兒,必須得基層政府開,她幫不上忙,也不好伸這個手。
陳立恒詢問她:“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田藍搖頭:“還是算了吧,上車再說。”
她倒不是怕水喝光了,到時候沒水喝。這時代火車也提供熱水的,而且不要錢。
她害怕的是水喝多了想上廁所。
1980年的火車站可沒有電子顯示屏提示火車什麼時候到站,全靠大喇叭通知和排隊等候進站的人口口相傳列車信息。
如果她跑去上廁所了,錯過火車信息。那就完蛋了。
彆指望估計著時間進站檢票。這時代的火車晚點是常態,什麼時候輪到你上車,屬於玄學問題。
陳立恒有些心疼,伸手要開包:“要不,吃點水果罐頭吧,好歹潤潤嗓子。”
田藍被他逗樂了:“你不知道喝糖水更加容易想上廁所嗎?”
陳立恒一怔,不好意思起來:“我忘了。”
好在他倆運氣不錯,排了不到兩小時的隊,前麵就傳來吆喝聲:“檢票了,檢票了,進站了,進站了。”
他倆還想豎著耳朵聽聽喇叭的聲音呢,後麵的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往前擠。一時間,尖叫聲,咒罵聲不斷。被踩了鞋子的人跳腳,扛著包的人茫然地四下張望,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進站。
可是那吆喝聲結束了許久,隊伍還是沒能挪動。扛著包裹的人都受不了,又將沉重的包袱放到了地上。
比起他們,田藍和陳立恒算幸運的,因為他們不是回家探親,沒有大包小裹的帶行李,隻拿了幾十斤糖和幾壇子封口的酒,用來送禮。
饒是這樣,他倆也被擠得吃不消,在各種氣味的包圍中都快窒息了。
就在田藍崩潰,恨不得擠出去喘口氣的時候,隊伍突然間開始騷動,然後人潮往前湧。
都不等她和陳立恒反應過來,兩人就像巨浪中的兩尾魚,被風浪裹挾著前行。
真一點都不誇張,田藍都沒搞清楚進站檢票是怎麼回事,人就被一路推上了火車。
她甚至懷疑:“剛才有人檢票嗎?”
陳立恒同樣昏頭脹腦,隻苦笑道:“還檢票呢?我看那幾個檢票員要不是躲得快,都被踩成肉醬了。”
田藍好奇:“那有人逃票怎麼辦?”
鐵路部門顯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倆一上車,就有戴著大蓋帽的列車員過來要票:“把票都拿出來。”
陳立恒伸手掏兜,正準備拿票時,突然間臉色大變:“我的票呢?我剛才過閘時還給檢票員看了呢。”
這會兒票已經消失不見。
他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人擠人的時候,票被擠掉了。
列車員皺著眉毛,公事公辦:“不行,沒票的話不準上車。”
田藍急了:“這能怪我們嗎?你看看現在擠成什麼樣子了,誰東西掉在地上還能撿起來不成?踩都踩死了!”
列車員還想再說什麼,後麵等著上車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有完沒完啊?還讓不讓人上車?”
他們拚命往前擠,擠得列車員都一個踉蹌,不得不退到旁邊避其鋒芒。
田藍和陳立恒就這樣稀裡糊塗地上了車,也沒人在追著他倆要票了。
兩人好不容易將包裹放上行李架,這才坐在位置上喘了口氣。
謝天謝地,好在他倆還有坐票。不然一路站到省城,人都要站成麵條。
這回兩人可算是敢喝水了,而且是先喝一口水,再罐頭配著玉米麵餅子,有吃有喝。
坐在他們對麵知青模樣的人都忍不住咽口水,將臉撇到邊上去,不好意思再看。
田藍倒沒大方地邀請對方一塊兒吃。因為他們自己帶的吃的也有限,況且看對方的麵色,隻是饞而已,並不是餓。
兩人大快朵頤,分掉了一瓶蘋果罐頭,又一人兩塊玉米餅,一大杯茶也下了肚,火車居然還沒開。
田藍十分驚訝,像這種小站是始發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列車停靠時間一般都不長,為什麼到現在車子還不動?
車廂裡發出騷亂聲,大家都交頭接耳,討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把頭伸出車窗看動靜,有人跑去彆的車廂打聽情況。又過了10來分鐘,終於有消息傳過來了。前麵有知青臥軌,不讓他們上車,車子就彆想走了。
直到此時此刻,田藍才真切地感受到知青大回城的慘烈和大家的迫切。
比起他們,自己和陳立恒是幸運的。起碼他倆是自己做出的選擇。
後麵應該是鐵路方麵做出了讓步,車子滯留了快一個小時之後,終於動彈了。車廂裡也多出了好幾個人。
原先的乘客紛紛向他們打聽情況。那幾個人卻一語不發,隻靠著車廂站著,眼睛驀然地看向窗外。
其實大西北的早春有什麼好看的呢?遍地都是灰黃。這裡的春天來的總是格外遲一些。
火車況且況且往前開,明明大家都能感受到列車在前行,外麵的世界卻好像始終一成不變。
田藍原本想在車上看會兒書,可密封的列車就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讓人喘不過氣。她最後乾脆靠在陳立恒的肩膀上,直接閉上眼睛養神。
陳立恒拍拍她的肩膀,伸手將她摟緊了。
這回他倆可算遭了大罪。畢竟上輩子,以他倆的級彆,出門雖然談不上有專列,起碼臥鋪能保證。
現在慘了,隻能一路坐到省城。
田藍原本以為自己在如此糟糕的氣味包圍中會睡不著,結果她靠人肩膀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進了夢鄉,而且睡得還挺沉。
等到她再睜開眼睛,外麵已經是黑黢黢的一片。列車也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陳立恒正用空著的那隻手翻書,看他醒了,小聲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還有鹹肉夾饃。”
東西冷著吃不好,好在車上的熱水還挺燙。他們隔水溫著鹹肉夾饃,直接對付了一頓晚飯。
田藍又翻出高粱麵發糕,跟陳立恒一塊兒加餐,直到把肚子喂的飽飽,才感覺人踏實點。
上了車,他倆也敢去廁所了,中途還將位子讓給兩位知青,大家輪流坐。不然這麼一路坐下去,屁股都吃不消。
如此一夜又是一天,到了第二天傍晚,列車終於抵達了省城站。
田藍和陳立恒都長長地噓了口氣,不得不承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好日子過久了,苦日子有些扛不住呀。
他倆趕緊背起行李包,又跟著人潮擠下車。萬一動作慢滯留了,還不知道車子要開向何方呢。
下了車,田藍先深吸一口氣,連冷風吹在身上都那麼的舒爽。
車上燒了煤爐,實在太熱了。再混雜難聞的氣味,那滋味,甭提了。
陳立恒給她打氣:“沒關係,總有一天我們的火車也會變得高級,比外國更高級。”
田藍哭笑不得,推他往前走:“走走走,咱們趕緊先找住的地方吧。”
天黑的真快,明明下車的時候還能看到鹹蛋黃一樣的夕陽。結果出了車站,太陽就沒邊了,暮色風聲四起。
省城麵積不小,吳秀芳家距離火車站要倒兩趟公交車,光路上就要花兩個小時。
他倆都知道吳家住房緊張,當然不可能大晚上的跑去人家借住,還是先找招待所安頓下來再說。
兩人先上第一輛公交車,等到了中轉站,卻遲遲等不到第二輛車。
現在天黑了,氣溫降得極快,他倆都凍得夠嗆。陳立恒也忍不住抱怨了一聲:“這啥天呀?都趕上在上甘嶺了。”
東北不算,他們在東北的時候,起碼能坐上火抗。
田藍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緯度好像差不多,氣溫估計也能一樣。”
那可真是悲劇,太冷了。
兩人等得吃不消,不得不詢問靠站的公交車司機:“請問8路車是在這裡坐嗎?”
司機搖頭:“改線路了,你們得到白雲路才能坐上車。”
白雲路在哪兒啊?不遠,走兩條街就到。
那能怎麼辦?隻能抬著兩條腿趕緊往前走了。
結果當他們緊趕慢趕跑到白雲路的公交車站,剛好碰上最後一班公交車開走。他倆直接崩潰,這不是耍人嗎?
早知道這樣,他們還不如早點找家招待所住下來呢。
謝天謝地,老天爺沒有一路耍他們到底,好歹讓他倆順利地在這條街上找到了家紡織廠的招待所。
進門的時候,兩人都感覺自己可算活過來了。
可悲劇的事情又發生了。招待所5塊錢一張床的4人間集體爆滿,剩下的隻有15塊錢的高檔住房。
田藍和陳立恒都嚇了一跳。雖然說窮家富路,出門在外花錢的地方特彆多,可他們也沒想到居然會這麼貴呀,都抵得上工人半個月的工資了。
田藍瑤咬牙,下定決心:“我們住!”
雖然錢花的多點,但總比露宿街頭強!況且就現在的天氣,真跑到大馬路上,會活活凍死人的。
田藍掏腰包,準備要一間房。
沒想到服務員看了他倆一眼,直接手一伸:“結婚證呢?沒有結婚證,隻能開兩間房。”
兩人都傻眼了。他倆根本沒意識到出門在外還要帶結婚證呀。他們有介紹信還不行嗎?
“不行,介紹信又沒說你倆是夫妻關係。”服務員非常嚴肅,“男女作風問題很嚴重,我怎麼知道你倆是不是真夫妻?”
田藍無語:“是不是兩口子,我們自己不知道嗎?一間房,開一間房就行。我都不怕被耍流氓,你們怕什麼呀?”
結果服務員語出驚人:“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女流氓?”
這下子陳立恒都沒憋住,直接撲哧笑出聲。
氣得田藍伸手掐他:“我要真是女流氓,我就找10個8個大小夥子去。”
陳立恒瞬間拉下臉,氣勢洶洶:“我看誰敢!”
嘁,誰怕誰呢?
服務員卻無視他倆的打情罵俏,還是按規矩辦事:“到底要不要房間?要的話就開兩間。”
田藍真要翻白眼了。她不是掏不出這錢。她是覺得這錢花的太冤。
她瘋了,大冷的天有現成的暖爐不抱著,還特地跟人分床睡?當她傻啊。
陳立恒勸了她一句:“算了,那就開兩間房吧。”
隻是他心疼的要命。
15塊錢,夠買不少好東西了。大隊沒剃頭鋪子,隊裡的社員剪個頭發還要來回走幾十裡地。
他本來打算這次來省城就找剃頭鋪子,問人家買淘汰下來的舊家夥,好在趙家溝也弄個剃頭點。
15塊錢,說不定都能置辦一套家夥什了。
田藍隻好垮著臉,伸手掏腰包。結果她的手一進兜裡,頓時臉色大變。
完蛋了,她的錢包呢?她是貼身放著的呀,什麼時候沒了?
狗日的!姐姐好歹是經曆過槍林彈雨的人,打過鬼子,對付過特務,連潛伏了10年的王牌間諜都揪出來過,居然也會有陰溝翻船的這天,被毛賊摸了荷包。
陳立恒安慰她:“你彆急,慢慢找,是不是放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