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個鬼呀。
就是因為擔心車上人多,包裹可能會被人錯拿,所以她外衣口袋隻放了幾張毛票,10塊錢的大票子都揣在兜裡呢。
居然毛票還在,大團結卻不翼而飛了。
服務員麵無表情:“我們不賒欠,兩間房30塊,要不要房間?”
要個屁呀。
毛賊偷了她50塊錢,現在她身上剩下的錢刨除掉車票之後,隻有20來塊。這還是因為他秉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的原則,分開存放才保留下來的。
就這點錢,難不成他們一個人住招待所,另一個人去睡馬路?
陳立恒朝田藍使眼色,示意她先定下一間房。
田藍卻不樂意:“不要了,你們這種服務態度實在太成問題了,簡直就是存心刁難人。天底下就你們一家招待所嗎?你們有沒有為旅客考慮過?”
服務員根本不搭理她,隻低頭看自己的報紙,還悠閒地喝著茶。
氣得田藍掉頭就走。
陳立恒在後麵追著,苦笑道:“何必呢?到時候你先進去,我肯定有辦法混進來的。”
“我就不要。”田藍犯擰,“慣的他們啊,什麼破習慣。手裡有點小權力就刁難人。天底下就他們一家招待所嗎?”
陳立恒隻好點頭:“行吧,我們再找一家就是了。”
然而1980年並非遍地旅館,起碼就這條街,隻有紡織廠招待所一家。
天黑了,外麵冷,大西北沒啥夜生活。兩人走過一條街,最後才找到一家能呆人的地方。
挺便宜的,一塊錢一晚,是碼頭候船室。沒錯,這裡有睡覺的地方,一人一張木踏板,躺上去,翻個身就會直接滾到地上。
候船室裡有出租的被褥,租金也是一塊錢。
田藍看那被褥不知道多久沒換過了,實在沒勇氣沾一身跳蚤,乾脆搖頭:“我不要了。”
她出門穿的是大襖子,直接和衣而臥就好。
陳立恒脫下了自己的襖子,鋪在木板上,招呼她:“早點睡吧。”
田藍不樂意:“你怎麼辦?天這麼冷。”
“沒事,我看有火爐,我去跟管理員說說。”
他給人塞了一紙包糖,終於換來了兩個煤球,可算將煤爐又重新點燃了。爐子上接了水壺,待到火苗舔上爐底,躺在木板上的田藍都感受到了暖氣撲麵而來。
外麵的管理員過來繞了一圈,又拎了隻煤爐進來。這下子,田藍都懷疑自己躺在火炕上了。
她叮囑陳立恒:“你把你的木板挪過來。”
兩個人並排躺著,好歹還能合著蓋大衣服。
陳立恒伸手摟著她,輕輕地拍她肩膀:“好了,彆難受了。你忘了嗎?陳賡大將當年多風雲的人物,在上海灘橫著走。結果解放後他跑去上海玩,不照樣被賊摸走了手表?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這種事情防不勝防。”
田藍鬱悶得夠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著的道。”
她到現在甚至都沒找到嫌疑人。
陳立恒笑著寬慰她:“這也沒辦法的事,術業有專攻,有人就靠這個吃飯。”
他又開始歎氣,“現在社會治安不行了,城裡本來就一堆人找不到工作,現在又有這麼多知青回城急著找工作。大家沒事做,就容易出亂子。”
田藍稍稍減輕了點鬱悶,又跟他分析:“所以國家肯定會加大基建投入,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容納這麼多勞動力,也能快速發展。”
陳立恒點頭:“回去我得琢磨水泥廠的事了。最好咱們上大學之前,能把水泥廠給搞出來。這樣大家蓋房子修路也不至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田藍還在琢磨:“我想啊,廠房得擴大。起碼得把整個縣的高粱殼子和玉米芯還有莊稼秸稈都利用上,不能浪費掉。”
陳立恒笑了:“那養100頭豬就太少了,起碼得建個大養豬場,養上1000頭豬。”
夜色漸深,候船室裡人越來越多,大家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還有人說夢話放臭屁。
摸著良心說,這環境比起15塊錢一晚的高級房間,實在沒辦法拿出來見人。
不過田藍和陳立恒都是經曆過戰爭年代的人。進城的時候,大馬路他們都睡過,也就不在意這些了。
兩人絮叨了幾句,困意襲來,抱在一起睡著了。
第2天早上起來時,他倆居然沒覺得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睡得挺好。
侯船室外麵有人賣早飯,有豆漿,有包子,還有現烤的酥的掉渣的餅。價格倒不貴,聞著就特彆香。可惜除了豆漿之外,脖子和酥餅都要票。
陳立恒跟人商量:“我沒票,但我有糖,我能用糖換你的餅吃嗎?”
賣早點的人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還是候船室的管理員過來說項:“你就賣點嘛,你買糖不照樣要票?”
賣早飯的人這才同意,一包糖換兩個包子,兩個酥餅,再加兩碗豆漿,得給一塊錢。
田藍痛快地掏了腰包,端著碗就進去吃東西。
她咬了一口包子,點頭肯定:“這買賣咱做的不虧,全是肉。”
好大的包子,剛烤好的包子一口下去,油湯直流,裡麵的羊肉餡貨真價實,香的要命。包子足有陳立恒的拳頭大,又這麼紮實,一個下肚,田藍都覺得八分飽了。
要不是酥餅太香,她覺得自己把豆漿喝完就差不多了。
陳立恒也一邊吃酥餅一邊點頭:“手藝的確不賴。”
這酥餅鹹中帶香,上麵還撒了芝麻,一口下去,得用手接著酥皮,不然就浪費了。
兩人吃過早飯,也沒找到能洗臉刷牙的地方,就隻好接了水漱漱口,草草拿毛巾擦了把臉,趕緊坐車往吳秀芳家去。
柴油機廠的家屬區很好找,下了公交車,他們隻問了一回路,就順利找到了吳秀芳家。
他倆動身早,到的時候,吳家人還沒去上班呢。
一個20來歲的女人手扶著肚子,對著吳秀芳陰陽怪氣:“大姐,不是我們要趕人,實在是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能再這麼耽誤下去。女人的好日子就這麼幾年,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吳秀芳繃著臉,試圖假裝聽不見。
田藍和陳立恒敲門的時候,他猛然站起身,過來開門。
田藍瞧見她紅了的眼眶,不由微怔:“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屋子裡傳出不依不饒的聲音:“我們家給你介紹的對象有什麼不好的?人一家都是罐頭廠的乾部。你嫁過去,先乾臨時工,過幾個月就能轉正。這種好對象你還看不上,大姐,不是我說你啊,你也要腳踏實地認清楚自己的情況。”
吳秀芳忍無可忍,直接摔了手上的筷子,惡狠狠地瞪著他弟媳婦:“條件這麼好,你怎麼不讓你妹妹嫁呀?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弟媳婦訕笑:“我都嫁到老吳家了,我當然是老吳家的人。肥水沒流進萬人的田呀!”
“你放屁!”吳秀芳恨不得撕了她,“那到底是個什麼貨色,你我心裡都有數!他上個老婆是怎麼沒的?被他打的跳河自殺。我挖了你家祖墳還是絕了你家的後啊?你要這麼害我!”
弟媳婦訕笑:“大姐,你彆這樣說呀。兩口子哪有不拌嘴的呢?他上個老婆就是脾氣壞,吵幾句就要跳河。本來就是想威脅人,結果腳滑摔下去了而已。人家在乾部家裡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乾嘛要想不開鬨自殺?”
吳秀芳麵無表情:“條件這麼好,我命賤我配不上,你還是找你娘家妹妹吧。正好帶著你們家飛黃騰達。”
弟媳婦急了,伸手推丈夫:“唉,你是死人嗎?還是嘴啞巴了?我可都是為了你們老吳家好,搞得我倒像是壞人了。大姐嫁的好,享福的是她,又不是我。”
弟弟皺著眉,也加入了說項的隊伍:“是啊,大姐,我和小梅都是為你操的心。你也一把年紀了,連個工作都沒有,你以後怎麼辦啊?找個條件好的男人趕緊嫁了吧,不然後麵沒著沒落的,要叫外人說我們家沒良心,不管你的死活。”
“你是管我死吧!”吳秀芳冷笑,“不會說話就閉嘴,彆顯得你又毒又蠢!”
“好了!”一直悶頭吃早飯的吳家老頭終於拉下臉,“客人還在呢,你們還要不要臉?”
他兒媳婦哼哼唧唧:“裡子都沒了,要什麼麵子呀?都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婆婆催了一句:“小梅,時候不早了,上班要遲到了,你們趕緊走吧。”
小兩口陰沉著臉,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小的屋子可算恢複了安靜。
吳秀芳伸手抹眼淚,惡狠狠的衝爹媽發脾氣:“這就是你們的寶貝,你們摸著良心說,他當我是人了嗎?居然給我介紹著對象,生怕我活著礙他們的眼嗎?”
吳母愁眉苦臉:“那你怎麼辦?你也年紀不小了,連個工作都沒有,以後靠什麼吃飯?”
“我為什麼沒工作,你心裡沒數嗎?”
吳母也要哭了:“我們能怎麼辦?當初進門就說好的,我的工作給她接班,不然人家都不願意嫁到咱們老吳家。”
吳秀芳哭了起來:“對對對,兒子是人,兒媳婦也是人,就女兒不是人,不用管,死在外麵最乾淨!我真是瘋了,我居然把自己當個人,我還眼巴巴地跑回來,礙你們的眼。我就應該在農村一根繩子吊死,直接投河淹死!”
“好了!”她父親又震怒,“我們還沒死呢,在我們麵前說什麼死?”
“現在是你們逼我死!”
田藍和陳立恒杵在旁邊,被迫目睹了吳家的家庭矛盾。他倆對看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無奈。
吳秀芳在信裡說自己活不下去了,不是危言聳聽。這個家的確沒給她留下位置。她早就成了被放棄的人。
吳父皺著眉毛,索性扭過頭,不再你會哭泣的女兒,隻問田藍和陳立恒:“你們是秀芳的朋友吧?辛苦你們還過來看她。”
田藍趕緊回答:“應該的,我們在一起出生入死這麼多年,能夠活到現在都是命大。跟我們一批下放的知青,有好幾個都死在鄉下,下葬的時候,家裡人都沒能敢過來。”
吳家父母臉上顯出了狼狽,吳母更是低下了頭,不敢看田藍。
吳父的心理素質要強些,隻一聲接著一聲歎氣:“沒辦法呀,我們得響應中央的號召,下放是國家政策。總歸要有人去的。”
吳秀芳冷笑:“所以就該我身無分文地被趕出家門,沒有口糧也沒有工作。好事都讓人占絕了,末了還想把我再賣個好價錢。當我是傻子嗎?我難道不知道你們的好兒媳家的大哥,都已經在罐頭廠當了好幾年的臨時工,到現在還沒轉正嗎?真有意思,自己家的人舍不得賣,把主意打到大姑姐頭上。我可真有個好弟弟呀,賣了親姐姐討好嶽家。人家是一個女婿半個兒,他是把全家都丟出去貼補樂家,果然是好女婿!”
吳父的臉色不好看:“行了,你不想嫁就不嫁,彆一天到晚陰陽怪氣的。我們供你吃供你喝,倒成了我們欠你的了!”
吳秀芳鼻孔裡出氣:“有沒有欠?你們心裡有數!”
她扭頭看田藍,話裡有話,“你們來晚了,他已經沒工作了,在柴油機廠也說不上話。沒能耐給你們弄拖拉機。也就是在我麵前擺擺封建大家長的做派,當著他兒子兒媳婦的麵,屁都不敢放一個,恨不得把人供起來呢!也不知道誰是老子誰是兒?”
“你放屁!”吳父氣得不輕,“你瞎講什麼?”
吳秀芳不甘示弱:“我瞎講了嗎?有本事你弄輛拖拉機來呀。你還當你是8級鉗工,手下一堆徒弟求著的時候呢。你算老幾呀?人走茶涼,你連輛拖拉機都搞不到,你有臉在我麵前耀武揚威,不曉得自己有多窩囊嗎?”
吳父都要氣炸了,伸出的手指頭也在顫抖:“滾!你能耐,有種你不要吃吳家的口糧!”
吳秀芳嗤之以鼻:“你除了會這個還能乾什麼?有本事你衝你兒子兒媳婦吼啊?你也就隻會窩裡橫,出去連個屁都不敢放!弄不到拖拉機你就承認吧,你在柴油機廠連屁都不算!”
田藍汗顏,為了給他們弄拖拉機。吳秀芳這是連激將法都用上了,而且完全撕破臉皮,直接跟她爹媽硬杠。
不知道吳父到底有沒有聽出其中的奧秘。他臉色鐵青地一拍桌子,直接站起身:“不就是那樣拖拉機嘛,還被你說成金子了。”
“有種你弄一輛啊,就會說漂亮話!”
吳父直接抬腳走人:“弄一輛就弄一輛,又不是什麼寶貝。”
吳母怕丈夫會鬨出事來,趕緊追著他出去:“你可彆鬨了,你不在廠裡上班呢,咱兒子還要工作呢。”
兩個老的走了,屋裡徹底恢複了安靜,因為吳秀芳始終默默垂淚,一句話都沒說。
田藍拿了手絹給她擦臉,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好了沒事了,你也彆太難過。”
吳秀芳兩條胳膊一張,猛地抱住了田藍,嗚嗚哭泣:“為什麼讓我們回來呀?就應該讓我們一輩子都留在農村,紮根農村。”
如果國家政策不調整,讓他們一直留在農村,她也就認了。
可是國家政策變了呀,人家都能回城,憑什麼她不能?不回來,她覺得自己吃虧了。回來了,她也要麵臨諸多煎熬。比在鄉下還痛苦的煎熬。
田藍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隻好勸了句:“要不你也參加高考吧,我從來不讚同女人通過嫁人來二次投胎的話。我認為所有人第二次投胎的機會都隻有學習這一條路。與其指望通過嫁人來得到工作,獲得國家乾部的身份,那不如直接自己考。名正言順,以後誰都不能覺得是你占了他們的便宜。”
吳秀芳苦笑:“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高考哪有這麼簡單。我又不是你們,我連高中都沒上,我當年學的那點東西現在都忘光了。”
田藍幫她出主意:“忘光了就從頭開始學。你要是在城裡待的痛,就回知青點複習去。我們現在也有活,正愁沒人乾呢。你可以一邊乾活掙工分養活自己,一邊複習追逐未來。”
吳秀芳苦笑,心不在焉的:“再說吧。”
她害怕去了鄉下就再也回不來了。誰知道後麵政策會怎麼變呢?
田藍皺眉毛:“再說說到什麼時候,要怎麼說?你要為自己考慮呀,不想變成傀儡,不想被人當成商品賣,你起碼得自力更生。隻要你一天端他們的飯碗,你就一天挺不直腰杆,天天受人氣。”
吳秀芳不服氣:“我現在也做事,我糊火柴盒呢,沒閒著。”
田藍打擊她:“那你能夠通過這活養活自己嗎?不能的話,你就在家裡抬不起頭。”
吳秀芳氣結。
她的確養不活自己,她現在一個月拿到手才10塊錢出頭,她想出去找個房子自己住都沒錢。
田藍趁機勸她:“你就彆拖著了,拖到後麵越來越絕望,周圍人再不停地叨叨。說不定你也會被他們洗腦,真認為那男的是個不錯的親事。”
吳秀芳下意識地反駁:“怎麼可能?”
田藍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陳立恒倒關心了一句:“你爸打算怎麼給我們弄拖拉機呀?如果要送禮的話,我們這有糖有酒,不能讓你爸破費。”
吳秀芳嗤笑:“你管他呢,他要吹牛,就讓他吹去好了。他還以為自己是整個車間的大師傅呢,人家都追在他後麵討好他。做夢吧,人走茶涼,他也該早點夢醒了!”
田藍和陳立恒都有些失望。本來他們還以為吳父有絕招呢,搞了半天還是那一套。
吳秀芳安慰他們:“你們也彆急,既然來了省城就多住兩天吧,回頭我們多問問人,說不定就有辦法弄到拖拉機。”
兩人苦笑,他們能不急嗎?
在城裡多呆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錢。因為本身就提防著小偷,所以他們原本就沒帶多少錢進城。哪裡經花?
就在兩人都頭大如鬥跟著吳秀芳在柴油機廠上上下下地跑時,第二天下午,吳父突然間放了顆大炸.彈。
“拖拉機呀,已經好了,你們開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