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師不僅是多麵手,而且還是快刀手。
向陽公社總共有127號非應屆生報名參加高考。每個人都寫了三張試卷。他居然隻花了不到一天時間,當天傍晚就通知出成績。
這回不是公社乾部過來跑腿,而是大隊的喇叭直接報名字,被點了名的,今晚趕緊去公社上高考複習班。名落孫山的,對不起,唐老師覺得你沒再挽救的必要了。
現在每個公社都有自己的廣播員,專門通過喇叭傳遞信息。他們聲音洪亮,吐字清晰,雖然影響範圍隻有一個公社,但也字正腔圓,而且重複了三遍,絕對保證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聽得清清楚楚。
田藍好心疼非應屆的高考生們啊,這麼一遍遍的報名字,簡直就是大型社死現場。沒被點名的考生,該有多尷尬?
難怪教育部門三令五申,不許公布學生考試排名。因為傷害性不強,侮辱性極大啊。
她在心中記名字。
所謂一考定終身,雖然隻是公社的小小選拔,但也決定了今後幾個月大家的奮鬥方向。
有資格參加補習班的不用說,肯定得開足馬力脫產學習。這可是人生的重要關卡。
被踢出了複習班的,那就得好好思量一番。究竟是利用接下來的幾個月背水一戰還是就此放棄,明年再說。
如果不準備今年高考了,那就得好好乾活呀。知青點好幾位考生要脫產,留下的人得能撐起門麵。
田藍招呼大家排成兩列,落榜的和上榜的各站一邊。
她點了下人頭,滿意地發現有資格上複習班的男生和女生人數居然一樣。
要知道,他們這個知青點的男生人數是女生的兩倍呀。因為在鄉下,有資格讀完高中的女生不說鳳毛麟角,那也比男生少多了。
現在的選拔成績說明什麼呀?說明所謂的女生小時候成績好,等上了中學就跟不上完全是屁話。事實就能咣咣的打他們的臉。女生天生不擅長理科也是鬼話。那張卷子連曆史地理都沒有,隻有語數外政物化。
田藍壓住心中的小得意,詢問大家的意思:“那你們還考不考?”
秀秀和英子還有小雲都榜上有名,此時此刻自是信心十足:“考!”
長平平常看著挺機靈的,哪知道上了考場就露怯了,隻能垂頭喪氣:“我估計考也考不上。”
他相當委屈,不是他不好好學習呀。是他上學的時候,學校就那麼回事。老師們都挖空心思想著怎麼趕緊調回城裡,周圍的同學也沒誰會好好學習。反正學不學都那麼回事,都要回家種田嘛。
田藍看了他一眼,衷心給告誡:“你回家跟你家裡人商量下吧。如果不打算走高考這條路了,起碼後麵幾個月,知青點主要靠你們幾個撐著。”
長平有些猶豫:“好吧,我回家跟我爹媽說說。”
其實他心裡已經傾向留在知青點乾活了。比起強打著精神讀書做題,他更加喜歡在車間和田頭揮灑汗水。尤其當磨坊的風車轉動,加工好的原料嘩嘩地從磨盤裡淌出來,他做的玉米花生糖被顧客交口稱讚時,他體會到了從未感受過的自豪感。
當著大家的麵他不敢開口,可獨自一人時,他又忍不住偷偷想:非要進城當城裡人嗎?
是,城裡人吃的是國家糧,端的是國家飯碗,乾淨又體麵,旱澇保收,不愁餓肚皮。
可現在他們趙家溝也能吃飽肚子呀。國家給他們發了新糧種,偶爾還能用上尿素和複合肥,糧食產量一年比一年高。他們照樣已經好幾年沒真正感受過餓肚子的滋味了。
非要說差的,也就是城裡吃細糧,他們吃粗糧,味道不好而已。
可高粱粉裡加了糖,做出的粘豆包就比白麵饅頭差嗎?他反而更喜歡吃粘豆包。
油水不夠也不怕呀,不是能養豬嗎?去年他和妹妹從知青點分了好幾十斤肉回家,就是過年放開肚皮吃,到現在也吃了不到1/4呢。
他媽把肉醃了起來,每次切一塊熬油燒菜,味道好的很。連白蘿卜都帶著肉香。
這些肉吃完了也沒關係呀。今年他家訂了4頭豬,上交國家兩頭,剩下的兩頭就能自行屠宰。賣一頭殺一頭,到時候又有肉吃了。況且他家自留地還種了不少花生呢,同樣可以榨油。
長平不會概括提煉升華主題,他隻憑自己切身感覺,那就是他們趙家溝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看,現在他們做的糖能賣到縣城,他們種的菜也被吃國家糧的人追在後麵要求買。他們又比彆人差什麼呢?反正他沒多少感覺。
少年人想問題都簡單的很,什麼將來子女教育問題之類的,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他就覺得趙家溝好,山山水水都好。當然,他們的糖坊磨坊和酒坊最好。
長平表了態,其他幾位被涮下來的知青也表示要回家跟父母商量。
最搞笑的是小名叫二狗子的慶國,他居然如釋重負:“沒考過也好,省得我還要受幾個月的罪。”
從到知青點上工起,他就日日夜夜承受煎熬。要不是害怕不學習就會被趕走,他早就暴露自己畏書如畏虎的真麵目了。他天生就不愛學習呀。
陳立恒在旁邊哭笑不得:“你以為不參加高考就不用學習了嗎?活到老學到老,乾活也得學技術。我們要從小做房發展為工廠,就必須得不斷學習,牢牢掌握技術和管理知識,這樣才能日益壯大。”
得,當慣了領導的人就是不一樣。一開口,那味兒就有了。
慶國笑嘻嘻的:“九哥,以後你怎麼學習我就怎麼跟著。”
陳立恒不假思索:“咱們的學習步驟未必能一致,即便你不跟我們去公社,還是要繼續學習。”
田藍也點頭:“是啊,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永遠不能鬆懈。”
話說完了,兩個好歹也是在槍林彈雨裡走出來的人突然間感覺大家的眼神不對勁。
田藍奇怪:“我們說錯什麼了嗎?”
英子表情微妙,支支吾吾道:“那個,剛才可能是漏了你們的名字。”
田藍和陳立恒震驚:“我們沒考過?”
開什麼玩笑啊?站在你們麵前的是正兒八經的學霸。
你可以說我打仗稀疏平常,你也可以說我搞科研也就那麼回事。但你要說我成績不好,連個公社選拔考試都過不了,我糊你一臉。
數理化就不用說了,題目簡單的令人發指,我要是拿不到滿分,那肯定是因為我手瓢了,寫了錯彆字。
語文和政治,那也不難啊,都是基礎題。尤其是政治,說個不要臉的話,他倆都可以算半個馬列哲學專家,還吃不透高考題的內涵?就是裡麵提到的時政題,因為他倆都有聽廣播的習慣,也應對的輕輕鬆鬆。
想來想去,他們都找不到自己被涮下去的理由。
知青們集體點頭:“沒聽到你們名字。”
一開始大家的關注點都在自己身上,後麵再聽才注意彆人。當他們意識到田藍和陳立恒沒能通過考試時,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人家啥實力,大家心裡都有數。
可一個人聽錯了情有可原。大家夥兒都聽差了嗎?怎麼可能。
小雲憂心重重地幫他倆分析原因:“可能唐老師不喜歡提前交卷的學生吧。”
田藍暴走了,臉拉的老長:“考場紀律裡沒有一條規定不許提前交卷。開考半小時之後,所有人都可以交卷,這是考生的自由。”
她和陳立恒沒違規,就不該被區彆對待。他們可以選擇不上這個複習班,但彆人不能非法剝奪他們的權利。
不行,這事兒必須得有個說法。
田藍當機立斷:“走,我們一塊去學校。”
知青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當過革命小將的人,麵對老師,哪有多少敬畏之情。
大家夥兒也覺得不公平,太欺負他們趙家溝的人了。老九和蘭花花就是趙家溝的門麵,居然被這麼下臉,他們也臉上沒光。
一群人雄赳赳氣昂昂地殺向公社,西北風呼嘯著席卷而來,都沒能熄滅他們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反而讓火燒得越來越烈。
等到了公社中學,眾人那個氣勢,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們是來炸學校的呢。
長平嗓子老大,看到亮燈的教室就衝過去嚷嚷:“憑什麼不收我們……”
其實他是想說“我們老九和蘭花花”的,但因為一路頂風而來,張口的時候又一陣風衝進嘴巴,他岔氣了。後麵的話沒能說完。
於是可憐的長平就切身體會了一回,什麼叫做學渣要承受的羞辱。
唐老師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你憑什麼來質問我?憑你連10位數乘法都能算錯,電路圖都不會畫嗎?”
大型社死現場啊。這都是初中小學的知識。
田藍都替可憐的長平捂臉。
結果她還沒開口呢,唐老師先奇怪地看著她:“你倆來乾啥?我教不了你們。”
田藍氣急:“老師,我們提前交卷是因為我們已經做完了檢查過後發現沒問題不願意浪費時間。沒有規定說不許提前交卷。如果你覺得我們答的不好,那能否提供標準答案,好讓我們看看自己究竟差在哪裡?”
離公社近的考生來的早,教室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大家都抬起頭,驚訝地看著田藍和陳立恒。
陳立恒不卑不亢:“是啊,老師你不說的話我們怎麼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呢?”
眾人都緊張起來,好幾個男生站起身,似乎擔心陳立恒一怒之下會對唐老師揮拳相向。
他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覺得這人要下狠手的話,搞不好會鬨出人命案。
唐老師莫名其妙:“我沒說不允許提前交卷啊。”
“那為什麼我們不能上補習班?”
唐老師臉色愈發古怪:“因為你們不需要啊。這種題目對你們來說就是小兒科,既是上補習也是浪費時間。我精力有限,不可能為你們專門開小灶。與其在這裡磨洋工,你們還不如自己回去把教科書翻一遍。”
他看著兩個知青,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們是希望脫產複習,怕留在大隊被拉著乾農活吧。也行,以後你們也過來,我給你們找個空教室,自己看書吧。”
田藍和陳立恒看著他和煦的笑臉,尷尬地能長城邊上摳出金字塔。
他倆支支吾吾:“不不不,不用了,我們大隊很支持我們準備高考的。”
唐老師點點頭:“那就好!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你們好好複習書本,保持住學習的勁頭,我想起碼你們通過預考應該沒問題。”
他剛準備再詢問兩人有沒有高中教材,外麵就傳來吵嚷聲。
秀英陰沉著臉大踏步往前走,她婆婆抱著孩子在後麵追:“你去上學誰管娃娃?你不要指望我,又不是我生的。你再不管的話,我就丟在地上。”
秀英回過頭,麵無表情:“丟啊,丟了正好,丟的孩子,我看你們拿什麼來威脅我。”
她婆婆急了:“你咋這樣說呢?本來你生的你就該管。”
秀英冷笑:“你少來這一套,你們家什麼德性,自己心裡有數。我警告你們,我要是好不了,你們都彆想好。下次再鬨,我就不是磨刀了。”
她婆婆嚇了一跳,急赤白臉道:“你嚇唬誰呀?你想乾什麼?”
“我想乾什麼,你們心知肚明。大家各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然一拍兩散,誰都彆想好。”秀英冷冷地瞪著婆婆,“現在,把孩子抱走,他是你們老何家的種。你們不管也拉倒,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
大概是她磨刀的模樣過於滲人,她婆婆居然沒再鬨騰,真抱著孩子走了。
隻是她一路走一路哭哭啼啼,不停地抱怨自己命苦,當初就不該讓她兒子娶資本家的小姐,白壞了三代貧農的名聲。
跟秀英交好的女知青憂心重重地上前,小聲提醒她:“你彆跟他們鬨,萬一惹毛了他們,你就是考上了,你政審也過不了。你忘了?之前侯誌軍不也考上了嗎?結果他評價太低,最後也沒走成。”
秀英一張臉跟木板似的,根本看不出情緒變化。她的聲音也木板板的:“是他們惹我,我要忍著,我今天就出不了他家的門。”
知青們默然,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唐老師看了她一眼,隻說了一句:“趕緊進來吧,要上課了。”
她從田藍身邊走過時,田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了一聲:“加油!”
不管當初這個姑娘是出於什麼目的選擇嫁到農村,任何人都沒資格剝奪她受教育的權利。
秀英身子僵了一瞬,用力吸了下鼻子,才勉強說出話來:“謝謝!你們也加油!”
這瞬間,田藍都懷疑她會落下眼淚,可這姑娘抬著頭,隻是紅了眼眶。
教室裡的人越來越多,唐老師清清嗓子,連名都沒點,就開始上課。
人家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田藍和陳立恒自然不好逗留,索性抬腳走人。
兩人出學校大門,田藍還忍不住抱怨:“你說他就不能把話說清楚嗎?這唐老師,非得折騰人。”
門衛大爺正用煤爐烤山芋呢,聞聲隨口念了句:“你們知足吧,要不是唐老師運氣不好,哪裡輪得到你們上他的課!我告訴你,人家可是正正經經的複旦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大上海來的高材生!”
田藍和陳立恒都挺驚訝。唐老師年紀不小了呀,顯然不是下放知青。按照他的學曆,就是支援國家建設,也肯定安排在更重要的崗位上,不至於到公社中學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書。
“嗐,不是說運氣不好嘛。”門衛大爺一個人看大門,也挺無聊的,碰上人就願意叨叨,“你們彆看唐老師現在瞧著寒酸的很,人家可是資本家的大少爺。”
外麵又來了人,隨口接話:“爹,你彆瞎說了,啥資本家的少爺?唐老師怪倒黴的。他那個爹哪是爹呀?簡直就是生死仇人!”
此話怎講?那就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唐老師的父親還真是資本家,大上海的資本家。不過這位資本家親爹真沒給唐老師帶來什麼出生紅利,相反的,他因為這個爹吃了一輩子的虧。
在他小的時候,他和老娘被資本家爹丟在鄉下。讀完高小,他去上海求學,終於跟親爹團聚了。可親爹又自由戀愛,找了個小老婆。
真愛的小老婆顯然又對自己的家庭地位不夠自信,又或者純粹就愛折騰人。明明家裡有長隨有幫傭,她偏偏要將大少爺當成下人折騰。
敢相信嗎?當年還是個中學生的唐老師,不僅要伺候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還得幫後媽倒夜壺。
作踐人作踐到這份上,也真夠奇葩的。
就這樣,他爹也不管,就由著他被折騰。
如果做老子的真不把他當兒子,那也就算了,全當他們父子沒緣。
結果這老貨夠缺德,解放後,他跟政府做生意缺斤少兩,還賣黑心棉。三.反五.反的時候,他就作為反動資本家被揪了出來。部隊做調查的時候,他又護著小老婆和小老婆生的孩子,一口咬定自己隻有唐老師一個小孩。
這下慘了。
那會兒因為城市容納能力有限,正動員人下放呢。人人都想在城裡謀生的時候,出身不好的人自然是頭個被下放的對象。
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就你的家庭階級成分,沒你挑三揀四的餘地。
就這樣,好不容易半工半讀完成了大學學業的唐老師直接從繁榮的大上海被發配到了荒涼的大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