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的苦難到此為止也就算了。
畢竟唐老師有文化,那會兒大西北又到處缺人才。主政大西北的將軍根本顧不上從內地遷徙來的人的家庭出身,隻要能派上用場,就趕緊上去乾活。
最初的幾年,雖然大西北生活條件艱苦,但唐老師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最主要是受人尊重,沒心理壓力。
可好景不長,他那遠在大上海監獄的爹居然又鬨出事情了。你說人都關起來了,他咋又搞起間諜活動來了呢?還被抓了個正著。
要命啊,那會兒全國都在抓特務呢,到處都風聲鶴唳。作為特務唯一的兒子,唐老師自然也成了重點關注對象。他先從重要技術崗位被調離出來接受審查,然後又被發配去勞改農場,接受勞動教養,很是經曆了一番勞其心誌,餓其體膚。
後來還是各個公社都成立高中,教師嚴重不夠用。唐老師昔日一個朋友在教育部門,趁這機會給他做了擔保,把他放到了公社高中。
也是那會兒勞改農場人滿為患,不是殺人放火的惡性罪犯,大家也懶得再追究。不然的話,唐老師這會兒還在勞改呢。
田藍和陳立恒聽了都沉默。
門衛的兒子歎氣:“命啊,但凡不是碰上這麼個爹,王老師也不會淪落到咱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這話他爹不愛聽了,老頭兒吹胡子瞪眼睛:“咱這兒哪不好啦?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你倒嫌棄上了?你多大了臉?”
田藍和陳立恒趕緊撤退,不想目睹父子子孝的場麵。
門衛的兒子卻喊住了他們:“唉,你們哪個大隊的?幫我把信帶回去吧。”
田藍和陳立恒都沒推辭。公社郵局人很少,送信基本靠帶。
兩人接過趙家溝大隊的信,瞬間樂了,總共三封信,一封寫給田藍,一封寫給陳立恒,還有一封是胡長榮的。果然應了那句話,除了你們這幫知青,誰沒事寫信啊?
田藍和陳立恒便也沒急著走,先打開信件看內容。等看完之後,兩人才告辭。
出了學校門,田藍問陳立恒:“誰給你的信啊?寫啥了?”
“他爹媽,問他手續辦的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回城?”
田藍點點頭,感歎了一句:“他爹媽還算關心他。我這邊到今天一點消息都沒有,都沒人問一聲。”
陳立恒好奇:“吳秀芳跟你說啥了?她回去情況怎麼樣?”
“甭提了,一個字,慘!”
自從去年11月份回了城,吳秀芳就發現自己成了家裡不受歡迎的人。
首先,她弟弟結婚了,原本就狹小的筒子樓更加沒她落腳的地方。
其次,她弟媳婦不歡迎她,一直對他冷嘲熱諷。
吳秀芳無比憤怒,當初下鄉雖然是她主動的,但真是她願意主動嗎?政策下來了,每家每戶隻能留一個孩子在身邊。她爹媽舍不得兒子,指望留下兒子繼承家業,給他們養老,就送女兒下鄉。
下放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留在城裡的人能想象的嗎?
每次她回家探親時,她媽都抱著她痛哭,說她受苦了。
可這又有什麼用?如果真心疼她遭的罪,為什麼頂替工作的時候,要把工作留給待在城裡,沒吃過一點苦的弟弟。口惠而實不至,真不如放屁。
吳秀芳在信裡抒發憤怒,弟弟占儘了便宜,還嫌她這個姐姐回家礙了他的眼。爹媽也不管,隻會讓她忍耐。
她憑什麼要忍著呀?明明是他們對不起她。
吳秀芳在紙上寫著:我想來想去,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居然還是下鄉的時候。因為你們這些朋友真的關心我。我沒想到你們還會給我寄錢。這是我回城之後唯一的慰藉。
現在城裡到處都是回城知青,人人都愁工作。她找不到事情做掙不到錢,就成了家人看不上眼的閒人。是她不想工作嗎?如果弟弟和弟媳婦願意把接班的工作讓出來,她保準自己做的比他們更好。
陳立恒驚訝:“她弟媳婦頂的是秀英媽媽的班。”
這年頭,兒女接父母的班是常規操作。雖然陳立恒認為這就是一種階層固化腐敗的表現,但大家都這麼做,也就稀疏平常了。
隻是婆婆將工作讓給兒媳婦,卻不管回城的女兒,也挺少見的。
田藍點頭,歎了口氣:“吳秀芳日子過得不容易,我看信上的字都糊了,說不定他寫信的時候還在哭呢。”
留在鄉下孤獨,回到城裡更孤獨。家人變成了陌生人,這個姑娘該有多難過。
陳立恒隻好拍拍田藍的背,安慰了她一句:“彆擔心,我看吳秀芳也是有韌性的。”
田藍還是憂心忡忡:“我擔心她走投無路,會拿自己的婚姻作為交換條件,草草成家。以後說不定要吃虧的。”
陳立恒寬解她:“也不一定,她不是柴油機廠的子弟嗎?他們廠的效益應該不錯,說不定辦了街道工廠。吳秀芳找找人的話,進去做個臨時工應該問題不大。”
田藍趕緊掏出信封,果然,信封上印的就是柴油機廠。
她抬起頭問陳立恒:“柴油機廠是不是生產拖拉機呀?”
陳立恒微怔,旋即點頭:“還真有可能。”
兩人都走出公社兩三裡路了,愣是又折回頭,跑去公社革委會。這裡擁有整個向陽公社唯一一座電話機。
革委會主任親自給他們開的門,還誇獎他們對工作上心。大晚上,想到了有門路,都要跑過來打電話。
兩人也顧不上解釋,趕緊撥柴油機廠的電話。
這年頭打電話可麻煩了,要一層轉一層。打過去之後,再等對方打過來。不然的話,光是電話費,你就得瘋掉。貴的要命。
他倆圍著電話機,等了足足10來分鐘,才聽到電話鈴響。
田藍接起電話,就聽到了話筒裡傳來的氣喘籲籲的聲音:“喂,田藍,是你嗎?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田藍趕緊長話短說:“我問你,你們柴油機廠有沒有拖拉機?能不能賣給趙家溝大隊?”
“有。”吳秀芳的聲音變得遲疑,“不過能不能賣我不知道,好像要有條子才能買。”
田藍毫不猶豫:“那你幫我們打聽一下,明天我再打電話過來問。”
掛了電話,她就瞧見兩雙滿懷期待的眼睛。
革委會主任搶先一步:“怎麼樣?能不能多買幾輛?我們整個公社都缺拖拉機。”
田藍搖頭:“說是要條子呢,具體情況還得再打聽。”
主任難掩失望,又積極攛掇二人:“讓你們插友想想辦法哎,朋友是乾什麼的?就是這個時候出力的嘛。”
田藍好想懟他,領導是乾啥的?不就是關鍵時候為群眾排憂解難的嗎?你這位主任到底拍了啥憂啊?全都指望彆人。
她勉為其難道:“我們儘量吧,她又不是柴油機廠的廠長。”
革委會主任卻一個勁地慫恿:“不能儘量,要竭儘全力。這樣吧,你們把手上的事安排一下,跑一趟柴油機廠嘛。光電話講有什麼用?一點都體現不出你們的誠意。”
田藍和陳立恒都有些遲疑,主要是因為距離太遠。吳秀芳家在省城呢。從趙家溝出發,先去縣城,然後再到隔壁縣才有火車站,接著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抵達省城。
他倆都跑過去的話,知青點的事情怎麼辦?
革委會主任現在注意力全在拖拉機上,立刻打包票:“能有什麼事啊?不就是賣糖的事嗎?我都跟供銷社說好了,你們明天就能把糖拿過來賣。寄賣就行,人家也不收你們的錢。”
那當然不行。批發是批發價,散賣是散賣價。供銷社也要過日子的。
向陽公社的一把手都如此表態了,田藍和陳立恒倒不好退縮,隻能點頭:“那好吧,等明天秀芳問清楚了,我們再決定要不要過去一趟。”
最好的結果當然是吳秀芳給他們帶來好消息,有現成的拖拉機可以賣。
然而拖拉機緊俏的情況在省城也一樣。吳秀芳遺憾地告訴他們,不行,必須得有批條。現在排隊等拖拉機的人很多,個個都在找關係呢。
她憤憤不平:“如果不是我爸把工作讓給了我弟,就憑我爸在廠裡的8級鉗工地位,怎麼會連拖拉機的批條都拿不到?現在人走茶涼,什麼都指望不上了。”
田藍心疼電話費,不好跟她多聊,隻能安慰她兩句:“你也彆多想,回頭我們去省城,再想想辦法吧。”
吳秀芳發出尖叫,興奮得要命:“你們真的要過來嗎?那太好了,我想死你們了!”
田藍笑道:“過來,你想吃啥呀?我們都給你帶。我們現在好吃的特彆多。”
掛了電話,兩人就托公社幫忙買車票。現在已經沒有免費火車可以乘了,相反的,購買車票除了要錢之外還要介紹信。就是你從哪裡來要到哪兒去,去外地想乾啥,都得寫得清清楚楚。沒這個介紹信的話,你寸步難行。
革委會主任笑容滿麵:“沒問題,一定儘快給你們買到票。”
儘快也要時間,這時代又沒有電話訂票和網絡訂票,想要買車票的話,就隻能派人去火車站排隊。
田藍和陳立恒也不敢耽誤,趕緊回去收拾東西。
去吳秀芳家,他們起碼要準備禮物吧。走親訪友,臘肉看著不高級,卻是最實在的禮物。糖和酒也都得拿上,雖然包裝簡陋,但裡麵的東西可是真材實料。還有罐頭,托酒廠的同誌給拿幾罐,瑕疵品也沒問題,反正不要票就行。
兩人一路走一路列單子,回到趙家溝知青點的時候,已經羅列出一箱子的禮物。
他倆剛進門,長平就朝他們喊:“快過來,看看這個行不行?”
“啥呀?”
“玉米模具呀!你不是要這個來著嗎?”
田藍趕緊上前,她先前一直想做玉米軟糖。明膠、食用色素這些原料都不是問題,食品廠就有現成的,也同意賣給他們,反正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結果田藍的玉米軟糖計劃卻一直因為缺乏合適的模具而折戟。
雖然以現在的材料,她已經可以做出玉米味的軟糖,切成一塊塊的,包上糯米紙,直接出去賣都沒問題。
但她有執念啊,她就是想要小玉米形狀的軟糖,這樣才有感覺。
她都計劃好了,以後桃子味的軟糖就要做成桃子的形狀,蘋果味軟糖就是蘋果的樣子。她還想做香蕉軟糖,好讓從來沒吃過香蕉的社員們也能想象香蕉的模樣。
這回終於有模具了,田藍能不激動嗎?
她迫不及待地追問:“你們怎麼搞出來的?是從食品廠弄的嗎?”
慶國挺起胸膛,難掩驕傲:“要什麼食品廠啊?我們自己做的,雕出來的模具。”
說著,他將模具板遞給田藍。那板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個個鏤空的小玉米,精細的讓人難以置信。
田藍都驚呆了:“你們這做了多長時間啊?”
“我大伯一個冬天都在做這個。他怕我們要的多,就多做了幾個。”慶國興致勃勃,“你看這個成不成?”
田藍拚命點頭:“成,當然成!”
現在有玉米糖稀,有玉米澱粉,還有色素和明膠以及檸檬酸,完全可以做軟糖了。熬好的糖漿加入檸檬酸和明膠,在凝固之前,倒入模具中。就現在的溫度,不用冰箱,放上一個小時,軟糖也成型了。
田藍在模具裡撒過玉米澱粉,所以並不擔心糖粘粘了模具脫不下來。
小小的玉米糖倒在案板上,大家都跑過來看西洋景。
陳立恒拿了顆玉米糖放在手上,誇獎道:“可以呀,看著就像玉米。”
他將軟糖塞進嘴裡,點點頭,表示肯定:“就是這個味兒。”
帶著水果玉米的甜,又帶著糯玉米的香和軟。比起玉米花生糖,他倒是更加喜歡玉米軟糖的味道。
眾人都伸出手,一人嘗了一顆,紛紛表示彆有一番滋味。
田藍信心十足,立刻招呼大家找糯米紙把糖包起來:“到時候買糖的人一看,嘿,這就是玉米糖!”
然而常平卻莫名其妙:“這怎麼看啊?都包起來了,還怎麼看?”
大家夥兒深以為然,都覺得這事兒不靠譜。
田藍尷尬,她倒是忘了,現在的糖果都是拿紙包的,都沒有透明塑料袋包裝。所以糖果的形狀究竟如何?那都是藏在深閨。你得打開了紙,才知道人家的廬山真麵目。
也難怪大家不怎麼在糖的形狀上做文章,因為沒必要啊。
陳立恒出主意:“要不我們拿罐子裝?就用透明的玻璃瓶裝玉米糖。到時候大家一看,就知道究竟是什麼了。”
可惜軟糖如果不裹上糖衣的話,碰上天熱的時候,很容易粘連到一起。
慶國奇怪:“糖好吃不就行了嗎?打開糖紙,發現玉米形狀,才是意外的驚喜呢。”
其他人都附和,就是,他們有好吃的糖在手,有什麼好擔憂的?所謂的形狀和顏色不過是錦上添花,即便沒有,也不影響糖的銷量。
田藍看著七嘴八舌的眾人,有種知音難尋的憂傷。
同誌們,你們有沒有競爭意識呀?想要打出招牌,就必須出奇製勝,擁有彆人沒有的長處呀。
晚上睡覺時,田藍躺在床上還遺憾。她都想好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糖果要怎麼做了?結果大家卻不配合,還想著老三樣。
陳立恒笑著問她:“你還想做什麼呀?”
“當然是各種果汁軟糖。咱們這裡水果資源其實挺豐富的,隻要好好挖掘,果汁軟糖絕對有市場。我跟你說呀,我以前特彆喜歡是一種果汁軟糖,酸酸甜甜,味道超級棒……”
她滔滔不絕說了半天,陳立恒就是聽著,不時加一句:“還有呢?”
田藍興奮的要命,又開始絮絮叨叨:“還有彩虹棉花糖啊,我跟你說,可以做成七色彩虹的模樣,吃在嘴裡,軟軟的,真的和棉花一樣柔軟,特彆香,又不會很甜,超好吃。”
啊啊啊,這個完全可以試試。她還沒做過彩虹棉花糖呢,她都不記得自己曾經看過的步驟了。
陳立恒笑道:“好,那我等你做給我吃。”
田藍直接哼一聲:“吃啥?睡你的覺吧。想得美。”
結果她念了一晚上的糖經。睡著了以後居然夢見自己吃棉花糖,咬了一口還咂巴嘴:“真甜。”
可憐的老陳同誌半夜睡得好好的被啃醒了,完了隻好啃回頭。
不錯,的確很甜,又香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