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考成績出來極快,剛考完一個禮拜,田藍還在新蓋好的澱粉車間裡跟著技術員一塊安裝機器,大喇叭裡就響起了通知。
分數出來了,篩選名單也上牆了,請廣大考生自行前往公社中學查看。
這回不知道是不是心疼考生會遭遇大型社死現場,反正廣播裡沒報名單。
剛剛招攬進澱粉作坊的社員們立刻催促田藍:“快去快去,看看考得怎麼樣。”
她自己倒無所謂,還忙著帶大家工作:“沒關係,陳立恒在公社呢,他會看的。”
結果大家比她還著急。
正好有拖拉機送糖去供銷社,社員們就硬是將她推上車。
“知道了就快點告訴我們啊。”
田藍無語,她怎麼告訴呀?趙家溝連個電話機都沒有,難道她也對著廣播吼嗎?
拖拉機突突突一路開到公社,將人放在校園門口。
田藍和拖拉機手打了招呼,就往學校裡走。
門衛大爺見了她就樂嗬:“蘭花花,你考上沒有啊?”
田藍笑著回答:“我不知道啊。我還沒過去看呢。”
他立刻催促她:“那你還不快點?快去看!”
真是比她還著急。
田藍也不耽誤了,趕緊往前跑。
學校有個布告欄,以前是貼大字.報的地方,現在就專門貼各種公告。今年開始,還加了期中考試的排名。
現在,新鮮出爐的校內考試排名被壓住了,貼上去的是大家的預考名次。
學校也挺狠的,完全不怕學生承受不住。不僅公布了每個人的成績,還直接分成紅白榜。
不用說,紅榜就是通過預考的人名單。白榜,自然是名落孫山。
布告欄前,人頭攢動,有人捂著臉嗚嗚地哭,有人捶著胸口,仰天大笑。人類的悲歡,在此時此刻得到了淋漓儘致的顯示。
田藍屬於來的比較晚的那一波,根本擠不進去看名單。
她隻掃了一眼紅白榜的數量,就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一張紅榜,四張白榜,單是預考,這所鄉村中學就淘汰了80%的考生。
也許,這才是鄉村教育真實的狀況。
她沒穿越前看80年代的高考錄取率,感覺就還好。在她眼中,預考跟高中會考也差不多,她都沒聽說過,誰高中會考會不通過。
現在親身經曆了,她才知道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究竟是什麼含義,真的是太殘酷了。
秀秀從人群中擠出來,看到田藍,立刻高興地喊:“你考上了,蘭花花,你考了全市第二!你太厲害了!”
田藍“哦”了一聲,半開玩笑道:“怎麼不是第一呀?”
一圈女同學集體圍過來,直接捶她。
你要不要臉?大家夥兒都在頭懸梁錐刺股的集中學習時,你在哪裡?你考這麼好,居然還說這種話!
田藍趕緊求饒:“我開玩笑呢,能考上是我運氣好。”
她說的是正經話。
天道酬勤,任何事情都要投入時間和精力才能有最好的結果。
這一次高考預考,她基本憑借的都是老底子,都沒怎麼複習。說實在的,也就是這個時代的考卷比較樸實,題目的難度係數普遍不高。在她看來,還達不到高中會考水平,所以她才能如此囂張。
“陳立恒呢?你們有沒有看到他的名字?”
“看到了。你倆真的太過分了,老九考了全市第5名。他好像也沒怎麼看書。”
上哪兒看書去呀,從1979年睜開眼睛到現在,陳立恒比她還忙,東奔西跑的,能擠出看書的時間都是奇跡。
得虧上輩子他是個校長,有大量時間看書學習,積累的底子比較厚。
不然,就憑他倆的學習態度,一場預考就能直接將他們刷掉。
彆說這所鄉下中學了,就是全省,預考的通過率也隻有40%。這其中大部分還是沒離開過學校的應屆考生呢。
田藍追問眾人:“大家考得怎麼樣?我們趙家溝大隊有多少人通過?”
原本還笑嘻嘻的考生們瞬間默然,英子伸手指指自己和另外幾位考生,小聲道:“就我們通過了。”
田藍眼睛掃了一圈,沒瞧見胡長榮,也沒看到吳秀芳。
這不足為奇。
英子和秀秀參加考試前雖然已經離開學校,但離開的時間還短,多少有些底子。後來在高複班唐老師給他們突擊一下,效果斐然。
但是胡長榮和吳秀芳這些下鄉知青就慘了。
他們下放之前,學校已經停課鬨革命,整個中學階段基本等於白過。
等下鄉之後,繁重的農業勞動已經占據了他們幾乎全部的時間和精力。即便有空閒時,誰願意翻書本看呢?大學都不招生了,看書有什麼用?
後來好不容易大學恢複招生,又是推薦上大學。名義上招表現好的知青和貧下中農子女,但實際上,普通人想要碰那個天花板無異於癡人說夢。
學習仍然派不上用場。
等到他們年紀一把,正常上大學早就畢業還工作了幾年的時候,在讓他們重新拿起書本去高考,容易才怪。
這個時代可不是幾十年後,觸手可及各種學習資料。隻要你想學,彆說國內985高校,世界排名前10的學校都有網課對公眾開放。
現在,你想參加高考,想湊齊高考資料都艱難。
田藍沒瞧見胡長榮,隻看到吳秀芳呆呆地站在布告欄旁的沙棗樹下。
5月是沙棗花盛開的季節,黃色的小花金燦燦的,香氣撲鼻,人在樹下待上一會兒,身上落了花,就好像灑了香水一樣,滿是芬芳。
田藍走上前,拍了拍吳秀芳的肩膀,安慰她道:“沒事的,今年你準備的時間短,來不及。從現在開始,你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準備中去,明年再來。”
吳秀芳不吭聲,眼睛茫然地看向前方。
半晌過後,她才冒出一句:“我已經沒勇氣再考了。”
好不容易回城了,又從城裡跑到鄉下來。名義上說,她是半工半讀,即便沒有糧本,也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實際上呢,她的城市口糧根本不夠吃,她也沒空去乾活。都是她爸媽省下口糧貼補她。
她那麼恨他們,恨他們重男輕女,不管她這個女兒的死活。
結果到現在,她還靠父母養著。
田藍勸她:“大家都一樣,高考本來就是需要全力以赴的事,誰能一邊乾活一邊準備高考呢?”
吳秀芳看了她一眼:“你和老九就是啊。”
田藍默默,在心中嗬嗬:姑娘,我們有一輩子的積累。一個大學校長,一個大學教授,要沒點兒底子,還怎麼混啊?
好在吳秀芳並沒有期待她的回答,而是自問自答:“我想,也許我並不適合上大學。那也不是誰都能乾的事。”
田藍也沒再勸她二戰。
80年代的高考錄取率實在太低了,如果二戰不成功,那是不是還得三戰?參加考試的次數越多,考生的壓力也就越大。
吳秀芳今年已經25周歲了,又有多少精力去耗呢?
田藍幫她出主意:“既然你不打算參加高考,那我就給你派活了。現在澱粉車間剛籌備,缺人的很,你過去乾活吧。當然,學習你也不要放下,我們有電視大學。每天下班回去,你得好好跟著電視機學習,千萬不能懈怠。”
吳秀芳驚訝:“真的有電視大學啊?我還以為隻是說說而已呢。”
高考生真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物。現在學校裡彆說是電視機班的同學了,就連在校學生也上電大課。
因為他們老師偶然間發現,電視裡居然有實驗課程,講的特彆詳細,連他都從來沒見過的實驗器材上麵也介紹的清清楚楚。
就這樣,吳秀芳居然還搞不清楚電大課程的情況。
田藍都覺得外掛同誌好悲催,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
“當然能上。你想學什麼專業啊?”
吳秀芳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作為一個中學都沒上完整的人,她哪裡搞得清楚大學專業。
“你對會計感興趣嗎?”
“我最討厭打算盤。”
田藍諄諄善誘:“會計也未必要打算盤,可以用計算器的,那個速度更快。”
吳秀芳還是搖頭:“我看到那些數字我就頭痛。”
田藍無語了:“那你說你想乾啥?說吧,又沒人會嘲笑你。”
吳秀芳露出了羞澀的神色,吞吞吐吐道:“我……我想當獸醫。好了,彆笑了,我知道我沒出息。”
當獸醫能乾嘛呀?城裡又不養禽畜,就是考上大學,當獸醫的話,將來也隻能去鄉下。最多不過是國營農場,乾的還是那些活。
可她就覺得獸醫厲害呀。
那時候他們大隊的跟牛生病了,跟瘋了一樣,就連牛倌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剛好縣裡獸醫站派人下鄉搞科普,人家女獸醫就看一看,都沒上手摸,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再兩針紮下去,那頭發狂的牛居然漸漸好了。
當時社員都痛哭流涕,恨不得要給那獸醫立長生牌位。
她第一次感覺是那麼羨慕一個人,不是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是因為她的能力。
她憑借自己的手藝獲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需要。
這對在重男輕女家庭裡長大的吳秀芳是極大的震撼。她也希望自己會變成那樣被需要的人。
隻可惜後來公社選拔人去學獸醫,她沒能選上。
那天晚上她痛哭流涕,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沒能脫離下田勞動而悲傷,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她的一個夢破碎了。
吳秀芳覺得好奇妙。
她本以為自己會將這段往事埋藏心中,這輩子也不會向任何人提及黑曆史。
結果站在蘭花花麵前,她居然輕輕鬆鬆地說了。說完之後,反而渾身輕鬆。
田藍不假思索:“沒問題,那你就跟著電視學獸醫吧。我們養豬場的規模太小了,後麵,我們起碼每年出欄1萬頭豬。到時候,要是沒技術的話,可養不成。”
其他幾個落榜的考生原本還悲傷呢,這會兒聽了她的壯誌豪言,立刻眼睛發亮:“那養豬場招人不?”
彆看養豬又臟又臭,對農村來說,所有可以脫離下田勞動的活都是大家搶著乾的活。
隻要你在大太陽底下撅著屁股乾上一天農活,你就明白為什麼麵朝黃土背朝天這天底下最慘的事了。
田藍點頭:“當然,到處都缺人呢。你你你,你們都過來,馬上登個記,回去就開始乾活,彆耽誤掙錢。”
農村社會考生願意複讀的鳳毛麟角,考一次就已經是撞大運,運氣不好,那就拉倒唄。
原先還惆悵不已的考生們這會兒哪裡還顧得上傷春感秋,趕緊擼起袖子報名,準備上工養活自己吧。
放眼周圍十裡八鄉,有哪個公社跟他們向陽公社一樣,單憑一個熬糖就已經賺得盆滿缽滿。
現在聽田藍的意思,後麵還有萬頭養豬場,需要上百號員工的澱粉廠,就連糖坊和酒坊也要招人,更彆說養雞場還要再蓋雞舍呢。
校長過來看動靜,本來還想著要怎麼安慰這般考生。一看大家夥兒的動靜,得,人家調整的比他這個校長還好。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都回去乾活吧。
田藍扯了一嗓子:“物理考到80分以上的都站出來啊,電視機組那邊缺人。”
刷刷刷,立刻站出了七八個人。
田藍直接招呼胡長榮:“你,快點,帶他們過去。訂單多任務緊,大家現在都在加工,加點呢。”
話說完了,她又想起來他們的電視機屬於實驗室產品,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說,有很多學校的實驗室需要我們的產品作為對照和參考對象。”
大家夥兒當沒聽見,七八號人一哄而散。
田藍又開始喊:“自覺動手能力還可以的,眼睛夠亮的,都站出來。農機站那邊忙死了,大家都恨不得自己是三頭六臂。趕緊去支援。”
考生們驚訝不已,他們就這樣直接去農機維修站?
當初農機站招人的時候,好幾個才選一個,廝殺的很慘烈的。
田藍一本正經:“你們都經曆過兩場考試了,不比他們少啊,當然可以去。快點吧,吳秀芳,你帶他們過去。”
現在農機維修站真的很缺人。
因為作為8級工,吳師傅帶著徒弟們做熟了拖拉機組裝之後,他就有更高的職業追求。
光組裝拖拉機那算什麼呀,他要自己做農機,真正適合本地農村實用的農機。
沒聽到電視裡的人都說嗎?21世紀是現代化的世界,我們要實現4個現代化,我必須先要農業機械化。
沒錯啊,外掛它自己會選擇。
電視機進了農機維修站,天知道為什麼會出現農機製造的課程。
那感覺,田藍都懷疑外掛透過電視機對農機維修站的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好意思嗎?你們管組裝零部件叫製作?真不害臊。
真正有能力的人,那是要自己搞製造的。
不會的話,從頭開始學。
一項製造與工程技術專業,有23門課程,每門課程都有五六十節課,足夠你們好好琢磨了。
吳師傅已經放下話來,他一定要搞出玉米收獲機,解決大家掰玉米棒子的絕望。
大家都歡天喜地,提醒他千萬不要忘了收山芋的機器。每年夏秋兩季收山芋的時候,也很讓人懷疑人生啊。
這活,田藍幫不上忙,唯一能夠提供的就是新鮮血液。
去造吧,年輕人們,反正青春是用來煎熬的。好好奮鬥,汗水會澆灌出希望的花。
田藍三下五除二,就把200多號落榜考生全都給安排上了。
暫時沒有具體工作的人,都去趙家溝幫忙。學習怎麼搞養殖,學習怎麼蓋蔬菜大棚,學習如何管理人工種植中藥材。反正學無止境,隻要你肯琢磨,總有很多事能做。
她把人打發走了,自己拍拍手,準備回去接著乾活。
校長喊住了她。
先前學校對這些非應屆生並不在意,高考有多難,看看錄取率,大家心裡都有數。
從恢複高考到現在,向陽公社中學就沒一個考上的學生。應屆生尚且如此,何況多少年不抓筆杆子的知青呢。
但是今年,校長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們學校要放顆衛星。
一個全市第二,一個全市第五,那是什麼概念啊。
雖然他們市教育水平不行,全市每年也出不了多少大學生。但是,這兩位考生的成績還是給了校長無限的希望。
預考簡單又怎麼樣?能留下的都已經是勝利者了。
在這些勝利者當中排名這麼靠前,必須得是大學種子呀。
校長笑容可掬地詢問田藍:“你要去乾什麼?”
田藍還沒回過神:“回車間啊,我們澱粉車間要投產了。”
校長感覺自己額頭上的青筋都要跳起來了。
開什麼玩笑?7月份就要高考了,現在5月都已經過了一半,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不把一天24小時拉成4時全神貫注地投入學習,還去什麼車間?
少掙一天的錢,她不會掉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