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秀英的動作極快。
離婚當天,她就帶著兩個孩子踏出了婆家的門。
原先她已經打定主意淨身出戶,離婚申請表上她也寫得清清楚楚,夫妻雙方共有的財產她一概不要。除了兩個孩子之外,她什麼都不帶走。
可公社革委會主任看了單子,立刻勃然大怒“頭回聽講扣媳婦嫁妝的,窮的連臉都不要了嗎?”
她婆家所在的大隊書記也是他們族長也聞訊趕過來了,聽了這話,臊得老臉都沒地方掛。
結果革委會主任看到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讓你們好好做留守知青的安置工作的。你們就是這樣做的?”
這位大隊書記趕緊做主“拖走拖走,都拖走,該誰的東西就誰的。”
方秀英本來不打算要。除了孩子是迫不得已,她根本不想留下跟這段婚姻有任何聯係的記憶。
還是田藍勸她“拿著吧,去大學報到也差不多要到9月份了,你總要過日子的。”
方秀英在本地又沒任何親戚,這下子抬腳走人,得幫忙給她找個安置的地方,起碼過渡完這段時間再說。
方秀英搖頭“我準備馬上回北京,今天就去買票。”
田藍直接問“那你身上有錢嗎?”
對著為難自己的婆家人敢放話逼急了她一碗老鼠藥毒死全家的方秀英,這回卻難得露出了窘迫的神色。
她沒錢。
她嫁人之後,家裡的錢根本落不到她手上,都是婆婆管。
現在,她都離婚了,更加彆想要到錢。
田藍心中一聲歎息,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姑娘好。
她也沒講大道理,直接替對方決定“那正好,你就把家具都賣給我們吧。”
之前大隊會計家討媳婦,光是為了置辦“36條腿”的家具,包括梳妝櫃和高低櫃等,總共花了400來塊錢,幾乎占了整個婚事開銷的一半。
方秀英的這些家具用了沒幾年,就算折舊,賣個300塊錢也不成問題。
田藍招呼同學們幫忙把家具拖去知青點,然後數了30張大團結給她。
大概是覺得已經丟過人了,破罐子破摔,無所畏懼。這回方秀英倒沒推辭,沉默著收下了300塊錢。
田藍又翻出了一罐子奶粉,這還是宋清遠和何秀蓮夫婦特地托人買過來再給她和陳立恒補充營養用的。
結果他倆飽飽吃呼呼睡,準備個高考,不僅沒憔悴,還長了不少肉,愣是沒用上奢侈品奶粉。
田藍本來還打算試驗一把用奶粉做牛軋糖,這還是跟電視機學的。如果成功的話,她還考慮在本縣推廣養羊,用羊奶來做牛軋糖。
現在,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了,先拿給方秀英帶路上給孩子吃吧。
因為要備戰高考,她已經提前給孩子斷了奶,現在考試結束,也沒奶水給小二子吃了。
方秀英看著奶粉,臉上居然露出了恍惚的神色,似乎有微微的笑“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喝過奶粉了。”
她記得小時候,爸爸因為胃不好,所以有特供的奶粉。每次爸爸都會衝一杯,分給她喝。
田藍點頭,認真道“那你小時候挺幸福的。”
她伸手指窗外胡長榮的老丈人,“這位大爹從小就餓壞了胃,長這麼大也沒喝過奶粉。”
方秀英愣了下,不明白田藍為什麼會提這個。
田藍輕輕歎了口氣“我隻是想請你不要恨這片土地。儘管你在這裡結的婚並不幸福而是十分痛苦,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恨屋及烏,連這片土地也一塊恨上。你看,其實這個社會給予你的也許沒有你想象中的少。包括你父親被批鬥被下牛棚的時候,他單位也給他發工資。不然,你也置辦不了這些家具。所以,還是希望你往好的方向多想想,這樣你也能輕鬆點。”
方秀英神情複雜,捧著奶粉罐的手收緊了,最終她隻點頭說了一句“謝謝你,蘭花花,謝謝你的奶粉。”
田藍沒再多說,隻朝她點點頭“你最好找個人跟你結伴去北京。不然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小孩又這麼小,路上照應不過來的。”
孩子的時間又不和大人同步。帶過小孩的人都知道,那滋味,怎一個酸爽了得。
好在知青之間有自己的聯係渠道,不少還沒找到回程之路的留守知青正一趟趟地在大西北和京城之間來回奔波。
方秀英這邊把消息放了出去,很快就有幾個隔壁縣的知青找上門,表示大家可以結伴同行。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還特地張羅了輛拖拉機,把他們直接送去了火車站。
回來的時候,陳立恒突然間想起來“咱們是不是應該去看看你家裡人?”
上一世,他們不需要考慮這個。
他直接就是個流浪兒,田藍也沒好到哪去,那個大煙鬼便宜媽有了還不如沒有,雙方直接一刀兩斷了,後來也沒見她再過來糾纏,可見早就在亂世中死了。
這輩子不同,原身還有父母家人呢。
之前他們一直沒有主動聯係過對方,因為他們彆扭啊。
雖然原身的死亡也不是他倆造成的,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占用了人家的身體和社會身份,在當著真身父母的麵,總歸不自在。
如果大家一直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算了,可偏偏高考前,兩邊的家人都給他們寄來了難得的複習資料。如果他們再毫無反應的話,似乎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陳立恒跟田藍商量“要不我跟你去趟上海吧,好歹也跟他們打聲招呼。”
田藍想了想,最後還是拒絕“我彙點錢寄點東西過去吧,意思到了就行。”
她早就是成熟的社會人,根本不可能和原主的家人變成真正的家人。大家當彼此不常見的親戚就好。
陳立恒也沒勉強她“那行吧,回頭我去郵局彙個款。”
結果他再回來的時候,又給田藍帶了封信
“看來你家挺急的,都給你寫信了。”
田藍拆信封,猜測道“估計是問考試成績吧,等分數下來了,是該告訴他們一聲。”
結果事實證明她想多了,信不是她父母寫的,執筆人是原主的哥哥。
刨除眾多寒暄廢話不提,這封信的核心含義是他要結婚了,所以請田藍同誌最好不要回上海,因為她和他的房間被打通了,充當婚房。
這人還挺能寫的,洋洋灑灑寫了七八張紙,核心思想在於追溯兄妹之間的感情,本質用意一目了然,就是要她念及親情,千萬不要跟他爭房子。
田藍邊看邊搖頭,十分無語。
陳立恒見狀,奇怪不已“怎麼了?”
田藍都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乾脆將信紙直接遞給了他。
後者看完之後也是滿臉無語。這位便宜大舅哥的算盤珠子撥得可真精啊。
在封建時代,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女人不繼承祖輩家產的前提也在於她們不負責老人的養老送終問題。
社會主義新中國,男女平等,女兒也要贍養老人,憑什麼家產沒她們的份?
邏輯不通啊。
義務和權利是對等的。
田藍歎了口氣“看來城市住房緊張的確是大難題。”
陳立恒笑道“看樣子我這位大舅哥文筆不錯啊,打動你了,你體恤他的不容易了?”
這個時代沒商品房的概念,住房主要靠單位分配。四世同堂,高低床不夠睡也買不到,一張吊床睡在過道裡的都不稀罕。
說起來,大舅哥年近三旬,這會兒才談好對象也的確不容易。
田藍直接翻了個白眼,替原主打抱不平“那關我屁事兒。”
房產是原主父母的,她沒權利替人家分配,但這並不妨礙她直接將這封信重新寄回原主父母的單位。
如果這也是你們的態度,那不好意思,大家還是少往來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有多少的區分啊,大家還是選擇讓自己更舒服的方式相處為妙。
陳立恒看她滿臉不快,趕緊過來給她捶肩捏背,開始甜言蜜語“沒事,有我呢,我把他們沒給你的份都給你。”
“給我啥?”
“我的愛。”
田藍啐了他一口“肉麻!”
陳立恒將腦袋湊了過來,笑的有點賤“那你也肉麻個給我聽聽。”
田藍伸手摸他的大腦袋,笑眯眯的“乖,媽的好大兒。”
陳立恒差點沒被她嗆死,這家夥!
他眼睛珠子一轉,直接咬上她的耳朵“媽,我要吃奶。”
天啦!太惡心了。
果然比起沒下限,她這種正經人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陳立恒到底沒當天就把信給寄出去,第二天才去的郵局。
郵遞員還跟他客氣“乾嘛非要跑一趟呢?回頭我去趙家溝給你捎上不就完了。”
陳立恒心道,那我可不敢。等你老人家下鄉,黃花菜都涼了。
他笑了笑“沒事兒,反正我要到學校辦事兒。”
結果郵遞員十分順手地拿出一封信遞給他“那你幫我捎個信唄,唐老師的。”
陳立恒真是無語,隻好拿起信充當郵差。
他到了學校,剛進電視機實驗室,就瞧見埋頭苦乾,試圖想改進電視機製作方式的唐老師。
唐老師接了信,還挺奇怪的“北京來的信?我在北京好像沒什麼朋友。”
實際上不僅在北京,就是放眼全國,也沒什麼敢跟他通信的朋友。他頭上的帽子太沉重了,誰也不想當那條被殃及的池魚。
陳立恒笑道“你看了不就知道誰寫的嗎?說不定是你的老朋友調到北京工作去了呢。這兩年政策已經開始鬆動,好多人都脫了帽子。”
唐老師苦笑“脫了也沒用,脫帽之後脫帽老右,真有什麼,頭一個還得拉出來。”
陳立恒笑了笑,沒接他的話茬,轉頭自己忙活去了。
他現在想提高電視機的生產效率,儘可能出更多的產品。
馬上是暑假,學生們肯定愛看電視。如果能趁這個機會讓他們學到更多的先進知識,那對於整個國家來說都是巨大的幸事。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高更遠啊。
陳立恒一忙起來,都忘了唐老師的信。
等到外麵天黑,大家彼此催促著趕緊去吃飯,他再抬頭,居然驚訝地發現唐老師還呆呆地坐在原處,目光悠然地看向遠方,手裡捏著那封信。
陳立恒走上前,看他神色複雜,忍不住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唐老師,該不會是你初戀情人寫的吧?如果人家也單身,不如再續前緣,開啟人生的春天嘛。”
周圍有同學聽到了,跟著起哄“就是就是,老師你要是結婚的話,一定要給我們發喜糖啊,就要那種桃心型的喜糖,那個好吃。”
唐老師卻沒吭聲,隻站起身,默默地往外麵走。
眾人麵麵相覷,擔心自己得罪老師了。
陳立恒趕緊跟上,主動跟人道歉“對不起,唐老師,我不該亂開玩笑的。”
唐老師腳步不停,一路走進了食堂。
打飯的師傅看到他就抱怨“以後你們動作快點,回回都弄到這麼晚,菜都涼了。”
陳立恒立刻道歉“對不住,師傅,下回我們一定注意。”
其實大家是在搶天光,雖然實驗是有燈,但燈光怎麼比得上自然光線。在自然光線下乾活,看得更清楚,效率也更高。
唐老師照舊要了一碗小米粥,配著玉米發糕一口稀的一口乾的。
陳立恒打了涼拌黃瓜和豆腐涼拌皮蛋。
本地人原先不吃皮蛋,還是知青大下放後,有家人在食品廠工作的知青將做皮蛋的技術帶了過來,這才流行開。
他將菜推到唐老師麵前,笑著邀請對方“咱們日子現在不錯啊,都頓頓有蛋吃了。”
唐老師還是不吭聲,埋頭吃自己的飯,不過中途也用豆腐拌皮蛋夾在玉米發糕中間,一口口咬著吃。
等到他乾掉一大塊玉米發糕,又喝了兩碗小米粥之後,他才重重地歎了口氣。
陳立恒毫不猶豫地咽下嘴裡的飯,他知道戲肉來了,內容應該和那封信有關係。
他正要洗耳恭聽呢,沒想到唐老師直接掏出信推到了他麵前,笑容苦澀“你看看,多麼有意思。”
陳立恒攤開信紙瞧裡麵的內容,當發現對方寫的是繁體字時,他就感覺怪異了。
等看完信件的內容,這種怪異感愈發強烈。
信是誰寫的?唐老師的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當年唐老師跪在地上,給對方當馬騎的弟弟。
唐老師的爹對唐老師來說是絕對的渣爹,可對弟弟來說,卻是十足的慈父。
那會兒唐爹在三反五反中被人民審判了,一口咬定隻有唐老師一個兒子,也隻有鄉下老婆一位妻子,愣是保住了自己的嬌妻愛子。
嬌妻帶著愛子,又拿上了唐爹積攢多年的財富,通過深圳羅湖去了香港,後來又輾轉到了美國。
按照這位弟弟的說法,他吃了不少苦,但也積攢下了些家產。
這些年,他一直思念留在國內的大哥,卻苦於沒有途徑了解情況。近來,他聽說國內的氣氛寬鬆了些,就鼓足勇氣來了紅色中國,尋找大哥的下落。
在曆經一番波折之後,他終於知道大哥被發配到大西北的小山村裡,這才寫了這封信。希望大哥收到信之後,能夠儘快到北京跟他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