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連著考三天,這三天裡,田藍最大的印象就是天不停地下雨。
其實從進入7月開始,天就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的,就沒晴踏實過。搞得生產隊收下來的麥子一直沒辦法脫粒,讓廣大社員都犯愁不已。
但高考這三天,雨卻下得尤其大。特彆是考完的第一天晚上,外麵的雨哪裡是瓢潑呀,完全是打破了水缸,直接嘩啦啦往外淌。
原先大家都擔心晚上會熱得睡不著,結果雨一下,聽說在招待所走廊上打地鋪的考生,好些人直接凍感冒了。第2天在考場上,田藍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打噴嚏聲。
因為這個,考場所在學校的食堂還專門熬了紅糖薑湯,象征性地收一分錢一碗,給大家放開肚皮喝。
陳立恒也打了兩碗過來,天太潮了,喝點薑湯祛祛潮氣,人也舒服些。
田藍一邊喝薑湯,一邊小聲道:“咱們這裡可真窮啊。”
她看到有的同學拿薑湯當成飯,喝完了湯之後,就什麼都沒買,直接離開了食堂。
吃早飯時,她就發現這個同學灌了一肚子自來水。
陳立恒看著那個麵黃肌瘦的男生,故意過去又打了一碗薑湯,主動跟對方搭話:“少喝點啊,光喝糖水的話,這是高滲溶液,考試的時候容易一直上廁所。哎,你哪個公社的?”
那男生頗為局促,小心翼翼地回答:“寧遠公社的。”
陳立恒趁機將他往自己坐的方向帶:“寧遠公社啊,剛好,我有點事想問問你。你吃的真快,都吃完了?一塊兒再吃點吧,天太熱了,不吃也放不住,”
田藍朝那男生點點頭,直接將攤麵餅遞了過去。
這麵餅一半玉米麵一半白麵,裡麵還加了雞蛋,煎好了之後,中間裹上炒過的土豆絲,又是菜又是飯。
她跟陳立恒也一人一個麵餅卷子,一邊吃一邊開口問:“你們考完試之後有沒有事做?”
那男生趕緊咽下嘴裡的麵餅,慌慌張張地回答:“沒……沒事兒,就……就是大忙。”
小麥收上來了,還得種玉米。農民一年到頭總有事情做。
田藍點點頭,又笑著問:“那種完玉米之後,沒事的話,你們想不想到我們向陽公社打工?”
男生茫然地睜大眼睛:“啥,啥叫打工?”
“就是過來做工。”陳立恒解釋道,“我們向陽公社活特彆多,現在剛好大忙,人手不夠,就想請你們幫忙。放心管飯吃,還有工錢拿。”
這種送上門來的好事,男生會拒絕才怪呢。
他立刻笑逐顏開,拚命點頭:“沒問題,考完了我就跟你們走。”
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問,“要,要多少人啊?我能帶上我同學嗎?放心,我們吃的不多,工錢意思意思就行了。”
在農村,像他們這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到了生產隊,也隻能拿跟女人一樣的工分。彆說給家裡掙錢,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田藍笑著點頭:“當然可以,人多力量大,人越多越好。”
男生三口兩口吃掉了手上的卷餅,趕緊去找自己同學,跟他們分享這難得的好消息。
雖然他還不清楚這兩位向陽公社的同學究竟找他乾什麼活,但肯定不是農活。因為農活隻算工分,沒有工錢這一說。
男同學跟陣風一樣,呼嘯著卷出去,又裹了一堆寶貝回來,寶貝都是他的同學們。
10來個大姑娘小夥子,個個眼睛亮晶晶,都滿懷期待地看著田藍和陳立恒:“要我們乾什麼呀?我們要做哪些準備?”
“沒啥好準備的。”陳立恒笑了笑,“我們有個電視機製作小組,你們感興趣的話,可以加入進來。”
那300隻顯像管早就用光了,後來宋清遠又東奔西跑地幫忙張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幾家相對穩定的供貨源。
當然,價錢貴了10倍不止。因為是新貨,光一個顯像管,人家出廠價就要60塊。整個電視機的成本也隨之上漲為130塊,售價還是200,比以前的利潤可少多了。
但他倆現在顧不上這些呀,彆說錢掙少了,隻要不虧本,甚至虧損的錢可以用其他項目抵消掉,他倆都得想方設法擴大生產。
誰知道外掛會持續多久?誰又曉得後麵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萬一上麵一條命令下來,不允許這種私人手工作坊做出來的電視機在市麵上流通。那他們總不能雞蛋碰石頭吧。
所以,趁著還沒人想起來管這茬,必須得儘可能快儘可能多的將“為人民服務”牌電視機流通往大江南北。
這種手工作業,他們又沒辦法進行大規模機械化生產,隻能依靠人民群眾的雙手了。
寧遠公社的同學們差點兒當場跳起來。高考複習階段,他們雖然埋頭苦讀,但就生活在這圈子裡,也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
向陽公社的電視機他們沒看過,雖然他們公社有一台,說是給大家上電視大學用的,可他們不敢浪費時間跑去看電視呀,他們都忙著學習呢,也隻能聽聽而已。
可就這樣,大家也知道向陽公社有錢了,一台電視機200塊,那都趕得上工人半年多的工資了,好闊氣。
田藍聽他們嘰裡咕嚕的議論,遺憾不已:“你們應該看的,如果每天都看新聞,那昨天的政治考試,就肯定沒問題。”
好幾個人都跟著懊惱起來,誰知道這個呢,又沒誰跟他們說。
田藍再一次深深的感受到農村的教育資源是多麼的匱乏。之前城裡教師下放支援的時候,情況還好些,但那時候也沒高考啊。等到這些老師走了,就更加沒人指點兩眼一抹黑的學生了。
各個公社撤並高中部,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愈發堅定了他們必須得多生產電視機,好讓大家跟著電視繼續學習的決心。
不過,要實現這個目標,還有一個關鍵點,就是大家得有錢。
一台電視200塊,看電視還得通電掏電費,沒錢的話,一切都白搭。
田藍又強調了一句:“當然,除了電視機組,我們還有很多活找人做。比方說熬糖,到時候,大家可以一塊來。”
原本因為高考而情緒緊張的眾人,一下子全都轉移了注意力。
聽到寧遠公社的同學找到事情做了,其他人可不乾了,全都嚷嚷著讓他們不能厚此薄彼,大家都是一個戰壕的戰友。
嘿,這話可真是戳中了田藍和陳立恒的心,誰讓他倆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人呢?沒有什麼比戰友兩個字更加意義深刻。
田藍直接拍板:“沒問題,先好好考試,考完之後,直接去向陽公社找我們。大家都彆忘了啊。”
眾人紛紛點頭保證,不會忘,堅決不能忘。
傻子才忘呢。
掙錢的事兒,肯定得積極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胡蘿卜吊在前麵,下午再進考場的時候,田藍總覺得所有同學看上去都紅光滿麵。
甚至連監考老師也打趣了一句:“我看大家的精神不錯啊。加油!好好考,爭取魚躍龍門,直接跳到大城市裡去。”
卷子發下來了,輕鬆的氣氛也一掃而空,所有人都以積極的姿態投入戰鬥。
最後一天隻考一上午,考完之後,誰都沒在考場的食堂吃飯,直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高考如同高烤,高溫高壓下烤塌一層皮。所有水嫩的小白菜,隻要經曆過高考的折磨,絕對會變成皺巴巴的梅乾菜。
田藍兩眼發直往前走,都出了學校大門了,她才突然間想起來:“我應該打豆腐腦的,這食堂的豆腐腦真好吃,便宜又不要票。”
她一開口,居然還有人附和:“是該吃了豆腐腦再走的,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在吃上。”
大家立刻呸呸呸,罵他烏鴉嘴。
吃什麼吃?這輩子都不要再吃了。一生進一次高考考場就已經夠夠的了。
他們腳步虛浮地準備上拖拉機,趕緊回去吃飯睡覺。
床鋪再軟飯菜再香,高考的時候他們也沒心思感受啊。
後麵傳來喊話聲:“向陽公社的,我們現在就跟你們過去嗎?”
田藍和陳立恒一回頭,瞧見大家的臉,才反應過來。
對呀,他們可是給向陽公社招了這麼多暑期工。
兩人趕緊答應:“走走走,大家一塊兒回去。”
多了這麼些人,各個大隊過來送人的拖拉機肯定不夠用了。
好在陳立恒人頭熟,跟縣裡好幾家工廠都有聯係。他跑去運作一番,居然弄了幾輛大卡車,直接將考生們拖去了向陽公社。
直到大家下車,田藍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你們有沒有和家裡說這事兒?”
大姑娘小夥子們麵麵相覷。說啥啊?上哪說去?誰有空去說。這兩天大家都在高考啊,也沒誰回家。
我勒個去,真是的,這幫娃,也不怕爹媽急死。
結果他們居然還滿臉疑惑:“有什麼好急的呀?又沒啥事。”
最大的事就是收麥子打麥子了然後種玉米了。不回去才好呢,不然下地乾活的滋味可不好受。
田藍無語:“高考完了,你們就不見了,你們爹媽會怎麼想?肯定會以為你們出事了。”
沒想到大家夥兒居然異口同聲:“就是因為考完了,所以不想回去啊。”
上了這麼多年學,又通過了預考,好不容易坐在了高考的考場上。家人對他們的期待簡直沉重如山。回家之後,父母長輩親戚朋友肯定都要問他們考得怎麼樣。
這是所有考生都不想回答的問題。
因為回想一遍高考的全過程,也是種煎熬。
在成績出來之前,尤甚。
田藍沒辦法,隻好讓陳立恒去公社打電話,把全縣各個公社都通知到。他們的娃沒離家出走,也沒想不開,隻是出來乾活掙錢而已。
電視機小組的同學倒嚇了一跳,鬨哄哄的這麼多人,比他們全校學生加在一起都多了。
唐老師倒是淡定,直接點頭招呼:“那就把實驗室都開放吧,還有禮堂和空教室,都先拿來用。”
反正放暑假了,學校空著也是空著。
校長聽說這件事,也就點點頭,然後詢問陳立恒的意思:“那他們在食堂吃飯還是自己出去吃?”
電視機小組的同學無所謂呀,他們都是向陽公社的人。不管回家吃,還是背糧食到食堂吃,都隨他們的便。
這些從外公社來的同學,估計還是食堂一條路了。
“吃食堂吧,糧食我們負責。”
饒是學校以包容的姿態打開了大門,但因為製作電視機的原料有限,為了不浪費勞動力,田藍還是帶著一幫同學回趙家溝,讓他們在糖坊和酒坊乾活。
拖拉機突突往前跑,前後三輛車,將五六十位同學都帶進了村裡。
大家夥兒還沒下車呢,看到田裡的場景就驚呆了。
說好的麵朝黃土背朝天呢?為什麼他們隻看到機器在田裡跑來跑去?
沒有老黃牛拖著犁,也沒有人揮舞著手上的鐮刀,甚至翻耕過的土地,也沒人點玉米。
因為他們有拖拉機犁地,因為他們有收割機收小麥,因為他們有播種機直接點玉米粒,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彎腰。
唯一需要大家蹲在地上乾的活就是扡插山芋苗了。
這是從山芋秧上剪下的枝再插進土裡重新生根定植,這種山芋成熟後要經過霜打,有個糖化過程,所以口感更加鬆軟香甜,可以直接吃,連磨粉都不必。
但這點活比起搶收麥子,搶種玉米,又顯得輕鬆愜意了不少。畢竟總共就那麼多地,大部分活計已經讓機器完成了,剩下的活自然就少了許多。
好幾個學生都表達自己的羨慕之情:“你們向陽公社可真厲害,一下子就起來了。”
自從他們知道可以過來乾活開始,這些學生也私底下討論過向陽公社。
明明以前大家都一樣,老大彆笑老二,個個窮的叮當響,而且因為向陽公社的山地更多,澆灌不便,他家還分外窮些。
沒想到還不到一年時間,人家就已經大變樣,搞得好像宣傳畫上一樣。電線架起來了,機器下地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下一步缺的就是蓋樓房了吧。
想想都不敢相信,鄉下居然也能起小樓房嗎?現在縣城裡的樓房都不多,他們考試的高中也是一排平房。
田藍笑道:“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趕緊下去吧,我們得抓緊時間乾活。”
這一回,他們不僅僅要用玉米芯熬糖,還得做山芋糖。
山芋這玩意兒因為產量高,而且對土壤的要求低,屬於農村的保命糧,但大家夥兒都不愛吃。
甚至有的人家實在是處理不了這些山芋,索性喂豬或者當柴火燒。
後者之所以如此奢侈,是因為農村經常要用秸稈漚肥料,分到每家每戶的柴火太少,加上山芋這玩意兒脹氣,豬吃多了肚子也不舒服,所以就有人拿陳山芋燒火了。
田藍還是偶然間發現的這事,當時就心痛的無法呼吸。
開什麼玩笑啊?山芋渾身是寶,即便吃膩了,也可以釀酒製糖,下腳料還能喂豬,怎麼著都不應該做燒火柴呀。
這回她把大家弄過來,就是要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用山芋熬糖。
山芋的基本成分就是澱粉,出糖量自然高。而且山芋糖吃在嘴裡有種特有的香甜味,軟軟的,蠻好吃的。
熬好的山芋糖在鍋中翻炒,加上炒熟的花生碎和胡麻籽,攪拌均勻,然後兩個人交互用力,將柔軟黏膩的糖拉均勻,再放在玉米麵上,切成一段段的,就做成了麻糖。
最近夏忙,趙家溝大隊的人忙得不可開交。偏偏近來訂單極多,夏天水果上市了,食品廠和酒廠都急著要更多的糖來處理水果。而先前公社其他大隊過來學習的年輕人們又已經學成歸家,一時間,讓他們少了好多勞動力。
現在蘭花花找了一堆高中畢業生過來給大家幫忙,趙家溝大隊的社員都懶得再提防有人偷學他們的技術了,趕緊先把人拉去乾活。
什麼?你不會?那有什麼關係呀?都是乾著乾著就會了。實踐才是最好的老師。
於是一幫學生還沒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呢,就稀裡糊塗地被趕鴨子上架了。
田藍還在後麵喊:“好好學習呀,起碼把上大學的路費給掙出來。”
雖然現在上大學不需要學費,而且每個月都給你發生活補貼。但你出門總要置辦行李吧,你得買車票吧?什麼都沒有,到時候你怎麼去大學報到?
剛高考完的年輕人們都歡欣鼓舞,感覺這話兆頭好。
社員們卻哈哈大笑,相當惡趣味地調侃她們:“上不成大學錢也浪費不掉,正好回去娶媳婦,搞不成大登科,那就小登科。”
大姑娘小夥子們都麵紅耳赤,趕緊埋頭跑開了。
田藍喊吳秀芳:“你幫我多看著點他們啊,我這邊顧不上。”
經過一個多月的勞動調整,吳秀芳現在的心態已經徹底平和下來。即便麵對剛剛考完的學生,她心中也沒多少澀然的情緒。
因為她顧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