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不得一天能有48個小時,留下時睡覺,剩下的20個小時在養豬場工作,還有20小時就待在電視機前好好學習。
她需要學的知識實在太多了。
她現在後悔的不是當年下鄉,而是下鄉後放棄了學習。整整10年啊,那麼漫長的時光都被她浪費掉了。如果她用來學習這些課程的話,她現在肯定是個很厲害的獸醫。
看她懊惱歎息,田藍實事求是:“以前咱們也沒這條件啊,上哪找電視大學去?”
吳秀芳還是後悔:“就是沒電視,也應該好好看書的。浪費了10年,我得花20年甚至30年的時間才能趕上。”
田藍笑了:“那即便好一生去追趕也沒什麼不好啊,朝聞道夕死,足矣。隻要不停地往前跑,落後的終究能趕上。”
就好像這個國家,終有一天,她能夠站在世界的前列。
吳秀芳還要忙著去照看小豬,沒空再跟她巴拉巴拉。
田藍也不好再打擾人家積極上進,隻好和人揮手道彆。
她看著這姑娘急急忙忙的身影,碰上放學的來娣,又和對方有說有笑地往養豬場去。這個畫麵,可真美好。
夏天,果然是豐收又播撒希望的季節。
她轉過身,準備回公社時,瞧見了開著拖拉機下田的胡長榮。
現在他已經是生產隊的拖拉機手,還在自學電工技術,爭取能夠將全大隊的電工活支撐起來。省得電路出問題時,大家還要跑老遠去公社喊電工下來。
看到田藍,胡長榮停下了拖拉機,笑著問她:“蘭花花,你考得怎麼樣啊?昨天市裡的記者過來采訪我們,我陪他喝酒來著。結果他喝醉了,哭得特彆傷心。說你也走了的話,他後麵不知道樹誰當典型。誰跟你比起來,都差了一截。”
田藍笑道:“哪有那麼誇張?生活從來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睛。你跟他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閃光點得靠他自己發掘。你不就是個很好的典型嗎?紮根農村搞建設,多好的標兵啊。”
胡長榮苦笑:“你就彆埋汰我了,我又沒乾啥,什麼都是跟在你們屁股後麵,還乾不好。”
田藍正色道:“可這是你建設的地方呀,他會變成什麼模樣,你的雙手都經曆過,你比我們都強。”
不管他們現在做哪些事,等到9月開學,留守在這裡的人就隻剩下胡長榮了。
這個從南方大城市來的知青,終究選擇留下,而不是離開。
胡長榮一直搖頭:“我這也是沒辦法。但凡真能選擇,我願意這樣嗎?”
田藍認真道:“但這也是你的選擇呀。人生所有的選擇都是基於現實情況做出的判斷,誰也不可能真的隨心所欲。立足當下,乾好眼前的事,就已經很好了。”
前麵有社員催促胡長榮:“老胡你動作快點,咱們今天趕緊乾完。”
在本地農村,“老”是對人的尊稱,不代表年紀真的很大。像他們這些知青,下鄉之後,社員們為了表達對他們的尊重,就會在姓氏的前麵加個老字。
當然,叫著叫著,也就慢慢地真老了。
胡長榮答應了一聲,趕緊又跳上拖拉機,現在大家都忙得很呢,她可不敢耽誤事情。
田藍笑著走上大路,才猛然想起來一件事,她沒自行車啊。難不成讓她靠兩條腿走回公社,那實在有點殘酷。
路上碰到大隊會計,對方聽說他要去公社,直接大方表示:“騎我家的車吧,反正現在也空著。”
田藍驚訝不已:“叔,你啥時候買的車呀?怎麼沒聽你們說呀?”
大隊會計難掩得意:“不止我家,咱們大隊買車的人可多了。前麵剛好換了一批工業票,大家手上又有點餘錢。想來想去還是有輛車方便,我就托酒場的人幫忙找門路,還真買到了一批自行車。”
田藍挑眉毛,到底沒問他們怎麼換來的工業票。
貓有貓路鼠有鼠路唄。
再等幾年,這些票證都取消了,自行車廠也隻愁車子會賣不出去。
她笑著道恭喜:“那真好啊,以後辦事都方便。”
然而大隊會計的目光放得極遠,已經不滿足於簡單的自行車了:“我這回去市裡開會,瞧見有人騎摩托車了。哎呦,那叫一個快,油門一轟,車子呼呼往前跑,比那4個輪子的小轎車還快!”
他真是開眼界了,也有了奮鬥的目標。自行車算什麼呀,將來他要開上摩托車,用那個成語怎麼說來著?叫風馳電掣。
田藍看他雙眼放光的模樣,點點頭道:“那我等著啊,叔,到時候我們看你騎摩托車。”
大隊書記哈哈大笑,滿懷壯誌雄心:“人家庫爾班大叔騎著毛驢去北京看望毛主席。我是趕不上了。將來我騎著摩托車,去北京看你們上大學。”
田藍在心裡估摸了一下,感覺這事兒有點懸。她還不知道現在私人能不能買摩托車呢。
不過好像也沒關係,大不了到時候以村集體的名義買嘛。
現在指望不上摩托車,她隻能蹬著自行車回公社。
瞧見秀秀時,她還想跟對方調侃兩句大隊會計規劃的輝煌藍圖,結果秀秀先跳上了自行車後座,催促她:“走走走,我們趕緊去村裡。”
田藍奇怪:“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嗐,彆說了,秀英跟她婆婆吵起來了,這回徹底鬨掰了。”
田藍趕緊加快了蹬車的頻率。
她當然不是去勸和的,什麼寧拆10座廟,不毀一門親,在她這兒從來就沒市場過。
上個世界,新中國成立後,她可是參與製定《婚姻法》的人,首先強調的就是婚姻自由。
就方秀英的婆家,那一地雞毛的,勉強綁在一起,真沒什麼意思。
人不怕窮不怕底子差,就怕根子裡壞,自己不上進,還不許彆人好,太缺德了。
自行車兩隻輪子飛快往前跑,一直跑到方秀英家門口才停下。
不用辨認到底誰是她家,隻要看哪裡圍的人最多,哪裡聲音最吵就行。
田藍停下自行車,瞧見院子裡的人分成兩撥。
一波是剛高考完的學生們,雖然人數不多,但個個腰杆挺得筆直,他們是來給方秀英撐腰的,當然不能露怯。
另一波則是本村的村民,多半是鄰居和同族的人,他們天然站在方秀英的婆家那邊,隻是也沒什麼人吭聲。
因為她婆家做的實在太不漂亮了。
考大學那是上進的事啊,又沒花你家的錢,考上了大學,那全家人都光榮,將來能吃國家糧的。
結果你們把人準考證給毀了,那不是誠心結仇嗎?
知足吧,多少知青都跑了,人家還留在村裡,你們還想要人家怎麼樣啊?
方秀英的婆婆死不承認:“誰敢動你的東西?是你自己搞丟了,彆把屎盆子往我們頭上扣。”
方秀英平靜地看著她:“我不想跟你分辯,夏蟲不可語冰,你們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隻會把責任推給彆人。”
她婆婆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你就是反動,就該被好好改造。”
方秀英的耐心已經全部消耗殆儘,直接開口提要求:“離婚吧,今天就把離婚申請打了。”
她婆婆威脅她:“你嚇唬誰呀?我告訴你,就是離了婚,你也不能跑。你的戶口回不去北京。”
方秀英近乎於憐憫地看著她:“你覺得我需要靠離婚回北京嗎?我需要的隻是離婚。”
越是平均的姿態越有震懾力,她婆婆原本還上蹦下跳的,後麵就愈發顯出了色厲內荏:“你沒戶口,我看你跑了怎麼辦?”
“我就是瘸了,我爸媽也能養我一輩子,何況我還沒瘸呢。”方秀英冷笑,“咱們關係沒到這一步,不用你替我操心以後怎麼過。”
她轉頭看蹲在牆角抽旱煙的男人:“你還是個爺們嗎?是的話就趕緊跟我去打離婚申請,彆一天到晚把你媽推出來。說實在的,我都不恨你媽,我隻是覺得她可憐,這輩子都可憐。”
可憐一個人比罵他打他還讓人憤怒,方秀英的丈夫眼睛立刻紅了,是腥紅的那種。
如果周圍沒這麼多人看著的話,田藍甚至懷疑他會立刻跳起來毆打妻子。
因為他,他的母親被人可憐了。
方秀英壓根不怕他,甚至可以說完全無視他的態度,繼續說自己的要求:“離婚我不會帶走任何東西,雖然這家裡的東西基本上都是我置辦的,但我不在乎了。我唯一會帶走的就是我的孩子。”
這事兒可不成。
她婆婆的氣勢本來都已經下去了,聞聲立馬跳腳:“不行,這是我們家的孩子,我們家的種!誰都不能帶走!”
方秀英沒理會婆婆,隻看著丈夫:“你們一家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自私,但你們的行為方方麵麵都顯示出了你們的自私。你們明明知道孩子跟著我,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以去城,可以走在乾淨的馬路上,可以穿漂亮的小皮鞋,可以吃好吃的點心,頓頓大米白麵,天天都能吃上肉。這些,你們能給我的孩子嗎?給不了,還非要拽著我的孩子,你們想要什麼?”
她婆婆反複念叨:“這是我們家的孩子!”
“是你生的嗎?我生的。為什麼不承認呢?你們想要強扣下孩子,不是因為多愛他們,而是想拿他們作為拿捏我的手段。敢做不敢當,這就是你們一家的尿性。”
她丈夫終於按耐不住,揮著手要打人。
剛從公社中學趕過來的學生們全都衝了上去,堅決不讓他得逞。
方秀英跟沒看見丈夫的暴怒一樣,反而心平氣和地幫對方分析:“你留著孩子是打算以後都不結婚了嗎?如果想要再婚的話,你覺得人家是願意當後媽還是隻當自己孩子的親媽?現在離婚,我帶孩子走,是你們最好的選擇。”
一片鬨哄哄聲中,她丈夫咬牙切齒:“你做夢!除非我死了,否則我絕對不打申請,你也甭想帶著孩子。”
方秀英點點頭:“那好,既然你想讓我喪偶不是離異,那我成全你。”
喪偶這詞太高級了,周圍的村民都沒聽明白是啥意思。還是學生們幫他們解釋,就是當寡婦的意思,死了丈夫。
眾人嚇壞了,這這這,要是要當潘金蓮嗎?
立刻有人開口勸方秀英:“秀英啊,有話好好說,娃娃都這麼大了,咋就不能過下去呢?”
“過不下去了,彆勸我。我活不好彆人也彆想活好。我活不下去,誰勸我,誰也彆想活下去。”方秀英麵無表情,“大不了同歸於儘,一塊兒死!”
剛才還勸話的人,瞬間就不敢吭聲了。
田藍趁機喊了句:“婚姻是符合雙方意願的存在。既然已經有一方認為這段關係沒有存續下去的必要,那就長痛不如短痛,省得彼此折磨。”
方秀英的丈夫還想再嚷嚷,田藍一個眼神掃過去:“你閉嘴!你打老婆還有理了?我告訴你,你這樣的,我親手斃過好幾個。”
她可沒撒謊。
當年在聚龍山根據地,有人打死了老婆,覺得無所謂,再討一個就是了。
田藍帶著婦女隊的人把他給綁了,當著全村人的麵直接槍.斃了。
從那以後,方圓百裡,再也沒人敢隨便打老婆。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犯老毛病。她又接著開了第二槍,然後是第三槍。
於是天下太平。
所謂沒辦法管的千古難題,隻是想管與不想管的區彆而已。隻要真想管了,總能管好。
她上過戰場,打過土匪,殺過鬼子。如果真要算的話,她殺的人未必比救的人少。
這一眼過去,方秀英的丈夫居然不敢吭聲了。
他甚至懷疑這個女知青隨手往懷裡一掏,就摸出把槍來,直接斃了他。
這幫知青其實挺凶的,當年他們打架的時候,動刀動槍都強硬的很。
包括他老婆,也是她嫁進門成了他家的人之後,他才敢動手打她的。
知青們趁機押著他,浩浩蕩蕩地簇擁著秀英往公社去。擇日不如撞日,離婚嘛,哪天都是黃道吉日,趕緊把申請打了吧。
她婆婆在後麵追著,又哭又喊,罵完方秀英,又罵田藍,詛咒田藍喊彆人離婚,回頭她男人也跟她離婚。
陳立恒聽說田藍跑過來調解方秀英的家庭糾紛,怕她吃虧,剛好騎著自行車追過來。
聞聲他立刻否認:“你彆胡說八道,給我10個膽子我都不敢。”
上輩子在聚龍山根據地,田藍還不是他老婆的時候,他就有點怕她。等她成了他老婆,他就更小心了,生怕一不留神就完蛋了。
愛則生憂,愛則生懼,因為珍重,所以要小心翼翼。
周圍人哄笑,說老九這家夥平常人五人六的,原來是個耙耳朵。
有他們這麼打岔,不管方秀英的婆婆怎麼吵怎麼鬨,都沒能形成大氣候。因為雙拳難敵四手,她一個人的聲音實在不是這麼多人的對手。
到了公社,她還想再吵呢,革委會主任已經聽到動靜出來了。看他們家的樣子,他立刻皺眉毛,怒氣衝衝道:“把申請表拿出來,讓他們填了就按手印。狗日的,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瞎鬨騰。”
方秀英的婆婆終於找到了知音,趕緊喊:“就是啊,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鬨離婚!”
革委會主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你還好意思說?老子說的就是你!”
這女人被噎到了,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接成了逆嗝,一聲接著一聲,無比響亮。
後麵她還想再說話,打嗝聲先把她的話堵在嗓子眼裡了。
方秀英已經刷刷填好了離婚申請表,然後簽字按手印。
她丈夫賭氣,用筆在紙上狠狠地劃了一道,結果腦袋上就挨了革委會主任一巴掌。
熊貨!早點吃屎去了?淨不乾人事兒。搞到現在這樣,純粹活該。
他家要有姑娘,也絕對看不上這種女婿。
陳立恒悄悄說田藍:“你也真是的,怎麼就跑過去了?就方秀英的狠勁,你還怕她離不了?”
“我是怕她婆家狗急跳牆,直接把她推到井裡淹死,說她失足落水。”
陳立恒啞巴了,他還真不能說這事兒不可能發生。
人性之惡,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有。
1980年還沒有離婚證,離婚申請表簽過字,按過手印,再蓋上公章,就宣告一段婚姻關係結束。
方秀英麵容平靜,從一位女同學手上接過還不會走路的小二子,又摸摸老大的腦袋,聲音平靜:“走,媽媽帶你們回家。”
老大茫然地問:“回家?”
“對,回媽媽的家,以後也是你們的家,真正屬於我們的家。”
她經過女同學身旁時,認真地看著她們:“以後不管怎麼樣,請無論如何都不要妄圖將婚姻作為改變命運的手段,否則,我就是教訓。人家知道你有所圖,就永遠不會尊重你,永遠不會把你當成平等的人來看。”
這,大概就是她人生最寶貴的十年時光中得出的最慘痛的經驗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