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恒已幫學校托教學設備的名義,問農大的校工借了輛三輪車,帶著田藍直奔火車站。
他倆都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傻,學校距離火車站那麼遠,坐公交車過去當然更方便。
可眼下北京城的公交車能擠上人就是奇跡,根本沒辦法運東西呀。
他們得去火車站拖電視機。
兩人之所以沒選擇進京的時候就帶上電視機,一是因為她們的行李本來就多,二是就靠他們兩個又能帶幾台電視機呢?車廂根本就沒放電視機的地方。即便擠進了行李架,萬一掉下來摔壞了也就算了,砸傷的人可是大問題。
與其如此折騰,還不如走老路線,實行托運路線。憑借插隊知青的關係網,他們找到了火車上的工作人員幫忙運電視機。這樣有人看著上車,有人中途幫忙看著,車到站了,他們正好把東西拖回來。
兩人輪流騎三輪車帶對方,愣是一路騎到了火車站。
幫忙帶電視機的列車員是陳立恒中學同學的姐姐,當初大家一批過去插隊的。
她看到陳立恒和田藍的時候還說了一句“你們也太小心了,東西上了我們的車,不用看著,到時候過來接就行。”
田藍和陳立恒茫然,誰還負責押運了不成?沒呀,他們之前都沒押運過,因為火車票不便宜,而且人手緊張。
他倆還沒追問,負責押運的人就露了臉。
兩人大吃一驚“唐老師,你怎麼來了?”
上大學報到之前,田藍和陳立恒都詢問過唐老師的意思,要不要和他們一道來北京?
雖然自從接到那封信之後,唐老師一直表現的風輕雲淡。但偶爾他走神發呆時,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悵然。
與其這樣糾結,不如直接麵對。當麵鑼對麵鼓的說清楚,起碼能心裡舒服些。
隻是唐老師還是拒絕了,他借口去新學校報到工作有很多事要忙,加上電視機小組那邊還需要他主持大局,他走不開。
沒想到才過了幾天時間,唐老師就改了主意。
唐老師著他們點點頭,主動提出“先把電視機搬出去吧。”
列車員趕緊強調“咱們說好了的啊,三台,得給我留三台,我這兒有用呢。”
田藍笑了“那當然,咱們言而有信。”
賣給誰不是賣呀,如果火車上能裝上他們的電視機,他們才要樂死呢。隨著火車東奔西跑,那該有多少旅客看到電視機播放的節目啊。
不知道那個時候,外掛又會如何發揮?
列車員叫來同事,一道搬走了三台電視機,陳立恒的包裡就多了600塊錢。
剩下的7台,他們都放進了三輪車裡。這回車上沒辦法再坐人了,大家隻能慢慢地輪流騎車,剩下兩人靠兩條腿走路。
田藍忍不住問唐老師“您這回過來是?要不乾脆多待幾天吧,好好逛逛北京城。”
對眼下全國人民來說,北京都是足以朝聖的地方。他們這波下鄉知青,北京過來的知青就尤其被老鄉高看一眼,因為他們來自偉大的首都啊。
唐老師有些怔愣。
他上這趟火車,其實也是一時衝動。
在知青們離開報道上大學的當天,他也離開了向陽公社,去見自己的一位老朋友。
當初大家難兄難弟,一道在農場接受勞動改造。不過他這位朋友運氣比他好,前幾年就獲得了解放,重新回廠裡當工程師了。
這次老友過來出差,特地請他過去一敘,兩人推杯置盞間,老友歎息聲不斷。
原來前一段時間,他作為專家出訪歐洲,去人家的工廠考察。他感覺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好像自己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當時唐老師還不以為然“那是資本主義國家,當然是另一個世界!”
“我不是說這個,我不是說意識形態!”老友突然間爆炸了,劈裡啪啦開始瘋狂輸出,“你知道人家的車子有多快嗎?你知道人家的車間有多整潔嗎?你知道人家的生產線有多乾淨多漂亮多高效嗎?我們跟他們比起來,簡直沒辦法看!我想想都羞愧,我想想都覺得丟人。還趕英超美呢,人家早就把我們甩到了十萬八千裡!”
那天,一頓飯,全是老友在絮絮叨叨的跟他談論自己在國外的見聞。
說到後麵,年過半百的老友居然哭了。這個犟老頭,當年被造反派各種折騰,差點死在冰天雪地裡,都沒掉下過一滴眼淚的人,竟然在他麵前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特彆的委屈。
唐老師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感覺自己坐在一個沒有門窗的房間裡,像牢房一樣。突然間,有人捅了一個洞。
光線從外麵透進來,刺的他眼睛疼,可他還是沒辦法通過這個洞看清楚外麵究竟有什麼。
唐老師絮絮叨叨,聲音裡充滿了困惑“我們真的這麼差嗎?人家真的這麼好嗎?”
田藍和陳立恒都沉默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國內工廠積弊已久。長期的計劃經濟讓國民生產總值不斷上升的同時,也讓工廠漸漸失去了鬥誌。不僅僅是技術上的落後,管理上也有大問題,甚至還有人在車間大小便,可想有多糟糕了。
唐老師也沒指望兩個年輕的學生能夠為他答案,他隻是在傾訴“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那麼好?”
田藍和陳立恒對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想跟著那位弟弟去美國嗎?
唐老師還在慢吞吞地往下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看到了,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田藍想說即便想出國長見識,也不用非得走他弟弟的門路。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下去了。
時代的局限與悲哀呀。
在1980年,想出國實在太難了。如果不是走私人關係,那麼隻有兩條路,一個是留學,一個是單位公派。
留學不要想了,不說唐老師都這把年紀了,現在的留學也是公費留學,由國家選拔人才出國深造。
至於單位公派,那更加沒戲。唐老師有什麼單位呀,公社中學老師。連縣裡的乾部都不敢想出國了,何況是他。
這麼一扒拉下來,他想走出國門,唯一能夠依靠的居然還是那位弟弟。
唐老師自嘲地笑“當年我沒白跪在地上給他當馬騎呀,沒想到還有報酬。”
田藍跟被人當胸捅了一刀一樣,難受得不得了“唐老師——”
“沒事。”唐老師表情淡然,“這算什麼呀,沒什麼大不了的。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不是嗎?”
太陽已經西斜,秋天的陽光溫暖又迷人,有鴿子從天空飛過,留下響亮的鴿哨,天空湛藍,太陽卻透出了微微的涼。
已經是秋天了,他的人生也走向了秋天,很快就是嚴冬。
他一定會去看看的,隻有親眼看到了,他才踏實。
田藍鼻子發酸,差點兒掉下眼淚來。她想她應該說點什麼的,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後麵響起了拖拉機的突突聲,是的,現在即便是北京城,拖拉機也能在市區暢通無阻。畢竟,它好歹也是機械化交通運輸工具。
突突聲突然間停下,徐同學在車上大喊“你們動作挺快的啊,電視機都拖來了?”
田藍轉過頭,看著一車的大姑娘小夥子和他們身邊滿滿當當的行李,瞬間傻眼“你們這是?”
又搬家嗎?
夠了啊,她可不想昨晚才報到的,今天又要搬遷。
難道是打架打贏了,收獲了更多的老地盤,現在得過去把地方占了?
那也不用拖拉機跑這麼遠吧。
徐同學跳下了車,看她沒見識的模樣,直接嗤笑“這是我們的校車,全北京城,獨一份兒,我們用拖拉機接同學的。”
這話一點也不帶自嘲的意思,全是自豪。
因為這個時代,交通工具實在太匱乏了。在火車站,你能推輛自行車去接親友,幫人把行李綁在自行車後架上,那拉風效果就絲毫不遜色於幾十年後的寶馬接駕。
何況是拖拉機呢。
農大的拖拉機接新生,那可是開學季火車站的一道風景線。
也就是他們學校情況特殊,專業配備了拖拉機。換成其他學校,你想坐拖拉機都沒戲。
田藍深深地嫉妒了,早知道還有車接,昨天她和陳立恒就不顛簸著轉車去陳家了,能省好多事呢。
徐同學已經招呼乖巧如鵪鶉的新生們,熱情洋溢地吹起牛皮“看到沒有?能考上我們大學,你們真是賺到了。學校為了你們,特地配了電視機好方便大家學英語。”
新生們的集體眼睛發亮,嘰嘰喳喳地問“咱們真的能跟電視機學英語嗎?”
因為時代特色,1980年,全國外語人才實在太匱乏了。學英語的手段也極為有限。如果能跟著電視機學英語,那可真是太好了。
就有人大著膽子問了句“那這電視能看《大西洋底來的人》嗎?”
旁邊立刻有同學指責他“這麼寶貴的學習機會,你怎麼能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呢?當然得好好學習。國家的未來就靠我們了。再說,《大西洋底來的人》已經放完了。”
有人發出哄笑,這位兄台,你可以不說最後一句話的,你暴露自己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全都跳下了車,好留下空間給電視機。
至於他們要怎麼去學校,走路唄,北京城的馬路如此寬敞平坦,還怕走不到學校嗎?再說也沒多遠了。
徐同學不跟他們客氣,直接開拖拉機走“東西我都給你們放車上不動,回頭自己拿。貴重的東西隨身帶著,我可不給你們看錢。”
這時代的年輕人膽子都大得很,完全無所謂“沒事兒,不是說上大學發錢嘛,反正我們也沒錢。”
他笑罵了一聲,拖拉機突突地開走了。
有個小夥子極富眼力勁兒,立刻張羅著要騎三輪車帶唐老師,還特彆熱情地跟對方打聽“老師,你教什麼的呀?”
唐老師有些恍惚,下意識地冒了句“物理。”
他當年大學快畢業時,學校有心留他任教,準備讓他教的就是物理課。
現在,看到這麼多朝氣蓬勃的大學生,他恍恍惚惚感覺自己也回到了青蔥時代。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對唐老師尤其熱情“老師,是不是真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呀?”
除了田藍和陳立恒之外,他們當中隻有一位理科生。
這也是高考剛開始幾年的特色。因為教育長期混亂,很多人根本沒係統學過中學課程。在短暫的備考階段,有人憑借自己的毅力強行背下了文科教材,但因為缺少人指導引領,他們對理科內容束手無策,隻能選擇參加文科高考。
趙家溝的英子同學之所以能順利考上中專,也有這方麵的原因。他們有唐老師帶著突擊補課,好歹將理科過了一遍。而參加理科高考的學生,剛好又比文科生少。
唐老師恍恍惚惚地笑“文科理科都很重要,不過要搞工業建設,理科人才必不可少。”
立刻有人積極提問“老師,是一開學你就給我們上課嗎?”
唐老師沉默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學生的問題。
路旁突然間響起了喇叭聲,大家回過頭,看到了一輛鋥亮的小轎車。這不是常見的東歐車,要是他們也說不上牌子的轎車。
車子沒有隨著大家的地上往前直接開,反倒停在了路旁。
一位20來歲穿著西裝的男人先下車,畢恭畢敬地要幫後排的人開車門,裡麵的人已經迫不及待自己推開。
車門撞到那年輕人了,後排的中年男人也不在意,隻激動地朝著他們的方向喊“大哥,是你嗎?我是滬生啊,我是你弟弟滬生。”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個箭步衝到了唐老師麵前,伸手抓住了唐老師的胳膊,激動得連眼淚都掉了下來。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這可真不是件好事,唐老師顯然並不希望自己像父親。
那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捂著被撞痛的肚子,皺眉嫌棄地看著唐老師灰撲撲的衣服,到底沒有殷勤上前。
其實唐老師這趟出門穿的是新衣服,一套新做的列寧裝。
這是獎品,向陽公社獎勵給唐老師的,因為他培養出了兩位大學生和一位中專生。這是公社有史以來至高無上的榮耀。
隻是嶄新的列寧裝在向陽公社能夠被社員們誇一句真氣派,進了北京城也體體麵麵,但到了漂洋過海而來的客人眼中,就是寒酸又土氣的象征。
唐老師倒不覺得丟人,他隻感覺彆扭。
這位異母同父的弟弟如此熱情,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他們兄弟當年有多感情深厚呢。實際上,那哪裡是兄弟?不過是少爺和免費的仆人。
唐老師想不出任何溫情脈脈的時光可供自己緬懷,他覺得自己成了電影裡的背景板,不過是供人懷念少年時光的道具罷了。
沉浸其中的人還在自我感動著,旁觀的他卻隻能沉默。
不沉默又要怎麼做呢?直接給對方一記耳光嗎?又有什麼意義呢?反正打了以後他也不會覺得痛快。
他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多了,他遭遇的不幸多了,少年時的那些事,他早就忘卻了。
唐滬生立刻拽著哥哥“你怎麼不通知我呢?我好去接你啊。你現在住在哪裡?我們馬上把東西搬過來吧。不,不用搬了,我重新給你買,買最好的。大哥,你吃飯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香腸卷。”
是啊,他很喜歡吃香腸卷。在他屈辱的少年時光,他替他們跑腿,去飛達咖啡館買香腸卷,買回來的麵包卻沒有他的份。
他的繼母和繼母的孩子看到了他渴慕的目光,故意用香腸卷為家裡的小狗。
那狗還挑嘴,吃了一口便嫌棄的用嘴巴拱開,碰都不碰。
那嬌美的貴婦和她養尊處優的孩子們就哈哈大笑,活像看到了比馬戲更有趣的樂子。
唐老師以為自己早忘光了,卻驚訝地發現他原來都還記得。他以為自己會憤怒,結果什麼都沒有。
內心空空蕩蕩,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哦!是有這麼個香腸卷,的確挺好吃的。
就是貴。
上大學的時候,他給人補習,攢下來的工錢,他特地去吃了一回香腸卷。然後覺得不劃算,一個香腸卷的錢可以買一袋子大肉包了,夠他痛痛快快地吃兩天。
唐滬生卻自說自話,堅持要帶哥哥去吃好東西,直接拉著人走。
學生們都懵圈了,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陳立恒也喊了聲唐老師。
後者轉過腦袋,微微衝他們點頭,聲音平靜“沒事,你們回去吧,要有事,我會去找你們的。”
唐滬生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招呼那個還站在車門邊上的年輕人“把飯店的電話給他們,如果有事的話,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大家還恍恍惚惚呢,田藍接過了紙條,點點頭,什麼都沒說。
鋥亮的小轎車開走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發出感歎“唐老師這是有海外關係呀!”
這4個字,放在幾年前,那就是原罪,是你洗刷不掉的屈辱。
可到了這兩年,社會風氣已經變了。有海外關係,有從外國寄過來的營養品,可是能讓人羨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