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秀英家的四合院位置並不差,雖然略略有點偏,但剛好有公交車直達學校。
托這個時代交通工具主要靠自行車的福,馬路鮮少塞車,一趟公交車坐過去還不到半個小時。
兩人從車上下來時,心裡就有些滿意了。如果太遠,時間都花在路上,那就太可惜了。
因為大家都認識,方秀英也算承過他們的人情,便不玩滑頭,直接說這房子的優缺點“地段你們看到了,確實不錯,是吧?房子也挺好的,當初蓋的時候用的就是好材料,請的是好工匠,蓋出來還上過報紙,大家都誇好。不過,也有麻煩的地方。”
田藍豎起了耳朵,笑道“你說吧,我們洗耳恭聽。”
方秀英苦笑“房子是今年才還回來的,當初被收走之後,房管局安排了很多人進去住。現在雖然我們家有房契,但我們也不能趕他們走。”
曹雯雯急了“你這不是坑人嗎?房子都被占光了,他們不搬走的話,蘭花花買這房子好玩嗎?”
因為在公交車上閒聊,這個外號從今天開始,估計也會在北京城裡啟用了。
田藍倒是無所謂“這情況估計普遍存在。”
如果哪家能夠一直保留資產,始終沒被房管局接管的話,那說明他們家運道極好,混得風生水起,根本沒必要賣房啊。
要賣手上房產的,前些年基本上都不如意,哪裡還敢管房子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問題。
方秀英苦笑“的確是這樣。現在京城能出手的房子,大哥彆笑二哥,都差不多。反正請神容易送神難,神不是我們請來的,我們家的情況你們知道,我們不敢惹他們。”
曹雯雯眉頭緊鎖“這也太不講理了吧,明明不是他們的房子,他們怎麼好意思占著?天底下都沒這個道理。不知道羞恥怎麼寫嗎?”
田藍覺得挺正常的。
“房子也不是他們強行自己占住的,是當初公家分給他們的。住了這麼多年,他們也老老實實地交租金,突然間告訴他們房子不是你們的,你們得馬上搬走。你讓他們搬到哪兒去呢?偌大的北京城,有地方給他們住嗎?”
曹雯雯沉默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冒出一句“要不,就繼續租給他們住吧。好歹每個月還有租金拿。”
方秀英滿臉一言難儘“你知道這房子租金是多少嗎?這麼大的一個院子,每個月才十幾塊錢。”
也不是大家存心少付錢,而是這個時代公家租給私人的房子就是這麼便宜。
因為他們的低工資是和低房租以及低價農產品、低醫療費用以及低教育支出為代表的高福利相匹配的。不然大家根本沒辦法用這麼少的工資生活下去。
曹雯雯傻眼了,她家住的是工人小區,房子是單位建的,壓根沒這些麻煩。
大家往前走了好幾步,她才冒出一句“那房主不該收回房子,也不能多收他們房租了?”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方秀英扯了扯嘴角,把話說開了“就是以前公家拿了我們家的東西去做好人,以為我們家死絕了,不用管。結果我們家還活著,現在他們名義上把東西還給我們,卻逼著我們繼續去做這個好人。就是真當了好人,有誰會感謝我們?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碰上這種事兒。”
到現在她父母都後悔,早知道這樣的話,當初就不該想什麼祖產,應該就把房子賣了,早早出國。
田藍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得往好處想呀,好歹你們家房子還還回來了呢。這要是皇宮王府,說起來也是皇家貴胄的私產,他們的後人也在呀,怎麼還?”
方秀英苦笑“那我們家還挺幸運的嘍。”
田藍搖頭“我可沒這麼說,隻能講這是曆史遺留問題,不是一家一戶碰到的事兒。”
曹雯雯冥思苦想,喃喃自語道“這個困局要怎麼辦呢?”
“怎麼辦?涼拌!”方秀英沒好氣道,“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誰厲害,誰就說了算。”
田藍在心中點頭,還真是這麼個道理。
要麼房主強勢,而且背景深厚,黑白兩道都熟,直接像強拆一樣,逼著租客走人。
要麼就是租客勢大,抱成團一致對外,逼得房主捏著鼻子由著他們繼續住下去。經曆了那些年,不少房主已經是孤寡老人。熬死了房主,房子也就成了無主之物了。
曹雯雯一個勁兒歎氣,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扭過頭看田藍“蘭花花,你瘋了嗎?你明明知道,你還買這房子乾什麼?”
她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當初就應該把情況問清楚了再帶他們過來。這下好了,賣房子的是他們的熟人,倒不好拉下臉來拒絕了。
田藍相當老實“也沒其他好房子賣給我呀。”
其實她的確存了心思,後麵會碰上哪些事情真的說不清楚。
搞研究是超級燒錢的一件事,如果經費不到位的話,難不成他和陳立恒都停下手上的事嗎?真正不行的話,自己掏錢貼補唄。
他倆也沒多少精力一門心思地掙錢,不如在有能力的情況下先置辦點產業吧。
曹雯雯還是理解不能“你買了也不能住,你圖什麼呢?”
說話的時候,她們已經到了四合院門口。
這是座兩間的院子,如果忽略院子裡到處私搭的窩棚,還是能看出來它原先的格局的確很不錯。
院子前麵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這個季節已經結了小棗,青中泛紅,叫落日的餘暉一照,頗為可愛。
院牆上還掛著一架葡萄,隻是除了高處那幾顆之外,底下的都被摘光了。不然田藍還真想嘗嘗味道。
這會兒剛好碰上下班的點,院子裡的人不少,家家戶戶都忙著做飯呢。
大家一抬頭,瞧見方秀英,頓時沒好氣“你想乾啥?我們不搬,這是國家分給我們的房子,你個資本家彆想趕我們走。”
方秀英從回城之後沒少跟他們打交道,也沒少受閒氣,這會兒當真沒好氣“產權在誰手裡呀?是國家把房子退給我們家的。要真覺得我們是資本家,應該打到我們,去告呀,有種你們去告呀!我今天就坐在這兒了,姑奶奶看著你們,狗日的不去告!”
四九城的姑娘一發起狠來,那絕對是姑奶奶的做派,要跟人拚命。
堵在她前麵罵的大嬸被她的架勢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我們告什麼呀?公家又沒收我們的房,我們乾嘛要給公家找事?”
其他人找到了底氣,紛紛附和“就是,我們聽公家的,什麼時候公家讓我們搬,我們就搬。”
這話約等於放屁。
拿人家的東西做好事,為什麼要得罪既得利益者?反正東西也不是他們的,何苦吃飽了撐著呢?
在場的沒一個傻子,連曹雯雯這樣從來沒離開過校園的人,都明白吃到嘴裡的肉,誰都舍不得吐出來的道理。
方秀英麵色灰白,發起狠來“不搬是吧?那好,我也不賣了,我不禍害人。我直接把這兒拆了,挖個大魚塘,我看著開心!”
她眼睛猩紅,麵容近乎於猙獰,把湊在前麵的幾個租戶都嚇得不輕,一直接居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有人色厲內荏地喊“你敢!你個資本家,我們要批鬥你!”
“來呀!”
方秀英在向陽公社時為了離婚都敢放狠話,要給全村人下老鼠藥,現在回了自己的地盤,又怎麼可能慫?
“有種你們給我掛大牌子,給我剃陰陽頭!實話告訴你們,你們那一套還是姑奶奶,我玩剩下的,我怕你們?我前腳拆了房子,我後腳出國,有種你們就告我裡通國外,舉報我是特務,看有沒有誰搭理你們。”
她走了租戶的路,把人家想要威脅她的話,先撂了出來,搞得人家都沒話可說了。
田藍也在邊上補了兩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想想看,國家為什麼要把房產發還給原房主?如果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房子是國家分給你們的,那發還資產的時候,應該直接發給你們呀。為什麼要還給你們嘴裡的資本家?”
有人立刻放聲大哭,拍著大腿喊“逼死人啦,資本家不讓人活了。”
方秀英才不怕呢。
要論起撒潑,她那個前婆婆能甩他們10條街。她連那個老虔婆都不怕,還怕這些人嗎?
說到底,勢比人強。
當年,他們家真正怕的也從來不是這些人。
她直接喊話“我打你了還是罵你了,我推你下河還是逼你上吊了?你就是割腕了,又有我什麼事兒?官司打到衙門,你看衙門抓不抓我?到底怎麼回事,大家心裡都有數。一把年紀的人了,彆一個個的都在這兒裝傻充愣。”
放狠話不行,院子裡的人立刻改變策略,開始集體聲淚俱下“你這就是在逼死我們,你讓我們搬哪去啊?我們能去哪兒?”
“自己想辦法。”方秀英發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們家不欠你們的。誰欠你們的,你們找誰去。反正我話放在這兒了,要麼你們搬走,賣房的錢我還能補貼你們點。那麼大家魚死網破,我直接把房子拆了,誰都彆想有地方住。反正我無所謂,我不在乎。”
她姿態一強硬,眾人就有些猶豫。
其實租房還是能租到的,城郊的農民房還有個人搭建的私房,以及有些單位的人自己偷偷出租的分到的房子。
隻不過,這些房子要麼地方遠,要麼房租貴,哪裡比得上現在住的舒坦。
有人委屈不已“就是東家分給我們的,憑什麼收回去呀?那旁邊的房子都住的好好的呢。”
“憑你命不好。”方秀英一針見血,“是啊,都是一樣分的房子,當初也沒說有啥區彆呀?當初分房給你們的人都沒想到將來有一天這房子還得還給我們家。怪誰呢?怪我們命都不好唄。我家命要好,你們也住不進來。你們的命要好,也不至於住到我家,就該住到那些死絕了的人家去。誰讓你們偏偏挑了我們家呢。”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掉下眼淚來“你說讓我們怎麼辦?我們的命也太苦了吧。”
她這麼一哭,租戶們的基調都變了,一時間四處都是哭聲。
方秀英發泄完畢,隻覺得疲憊,索性轉頭看田藍“情況你們也看到了,隨便你們買還是不買吧。不買也沒關係,拆座房子,我就圖個痛快。”
那老太太顫巍巍地喊“你這人的心咋這麼狠呢?你非得逼我們睡大街啊。”
方秀英麵無表情,聲音低沉“睡大街我也看不到啊,反正我們家馬上就出國了。誰看不下去,誰再來管你們吧。”
院子裡的哭聲更大了。
曹雯雯都扭過頭去,因為她發現這些人並不是裝腔作勢,而是真的悲傷無措。
將心比心,如果她處在他們的位置上,肯定也很絕望吧。
田藍看大家哭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話“我們就是想買這房子的人。”
立刻有人停止了哭聲,狠狠地罵她“就是你缺德,要不是你買房子,他們家也不會趕我們走。”
田藍沒糾正他的本末倒置,隻繼續說下去“你們的情況我們也看到了,要你們所有人都馬上搬走,那肯定不現實。”
眾人大喜過望,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先放軟了態度。
方秀英也看了眼田藍,同樣詫異。但她沒開口說什麼,房子如果賣給對方的話,那對方就有完全的處置權。蘭花花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田藍認真道“我們想了想,我們需要的是正房的一個客廳,兩間臥室,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還有前麵的一片院子。其他的地方,你們可以繼續住,但必須得保持衛生。”
立刻有人嚷嚷出聲“那我們怎麼辦?”
田藍直接攤手“如果這你們都不能接受的話,那就直接把這套院子給拆了。我告訴你們啊,我認識她這麼多年,但凡她說出的話都能做到,現在,是讓出我想要的房子,還是全都拆掉,你們自己做選擇。”
其實哪有什麼選擇呢,人就是世上最現實的生物呀。
原本集體抱團的租戶們,瞬間就瓦解了。占據正房的人家自然不願意,還在聲嘶力竭地喊,和其他人都集體保持沉默,甚至還有人幫方秀英和田藍說話“人家要求也不高,這的確是人家的房子呀。”
這話成了濺入油鍋的水,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田藍他們都不用再開口了,兩邊先吵得不可開交。
方秀英看了眼田藍,壓低聲音道“留下的人也不好對付的。”
田藍笑了笑,同樣聲音低低的“反正我們也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
先一個個解決問題唄。
眼看雙方吵得都要打起來了,田藍才又開口說話“彆吵了,先聽我說成不?我給你們想個轍。”
自覺已經暫時安全的租戶立刻表示擁護“你說,有道理的話我們都聽。”
田藍認真地看著他們“你們當中應該不少人家都有正式單位吧?今年你們有沒有聽到風聲,有的單位已經開始集資蓋房了。現在國家也鼓勵各個單位蓋房子。”
聽話聽音,大家瞬間明白她想說什麼,立刻有人表態“你彆給我們畫大餅,就是分房也輪不到我們。”
田藍正色道“現在當然不可能分給你們啊,你們有房子住哎,你們又不會堵到單位領導家門口去。我要是領導,我一輩子都不會給你們分房,不管你們住的多憋屈,有多不方便,隻要有地方還收留你們,他們就不用管你們了。這是管理成本問題,任何一個領導都會做同樣的選擇。你們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租戶們麵麵相覷,好些人都陷入沉默。
那還在不停的叫喊的人反倒成了異類,整座院子隻聽到他們孤零零地大喊大叫的聲音。
聽著既淒涼又可憐。
可誰也沒多關注他們一眼。
田藍點點頭,最後蓋棺定論“如果在下個禮拜前,你們能把我們需要的房子空出來,那這房子就能留住。如果你們做不到的話,那我們就拆掉吧,挖個水池也不錯,完了我們捐給國家,就做個荷花池。”
這話多損啊,難怪幾年後要捐錢給大熊貓,原來是筍提前被拔光了。
田藍撂下話,也不聽他們吵了,直接拍拍手,將屋子從裡到外都看了一遍。
看的就是她放話要住的屋子。
現在租住的人想攔著這幫土匪,結果其他租客先攔住了自己的鄰居“哎哎哎,人家就是看看啊,也沒乾什麼,不用這麼小氣的。”
那些租客嘶吼著,卻始終沒辦法跑過來。
田藍看完了屋子,又看院子裡的公共廁所,當地人稱之為官茅房。她頗為滿意,因為裡麵還挺乾淨的。
聽說郊區的生產隊隔兩天就會過來拖走惡色,好拉回去漚肥。
裡裡外外都看了一遍,她也不再說話,直接抬腳走人。
時候不早了,現在趕回去,應該還能趕得上食堂的飯。
有物美價廉的食堂吃,乾嘛要去外麵浪費鈔票啊。
她已經決定了,她一定要把食堂當成家。以後就是搬到這裡住,到時候她也打飯回家吃。
多省事啊。
方秀英看了眼陳立恒,心中暗道,向陽公社的社員還真沒說錯,老九就是個耙耳朵。買房這麼大的事,居然是蘭花花做主。
曹雯雯卻若有所思,跟他們一道走到公交車站時,才突然間冒出聲“這是不是就是發動群眾鬥群眾啊?”
她以前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過,說農村政治的特點就是團結一幫人,跟另外一幫人做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