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房管局上班。
田藍和陳立恒也沒耽擱,趁著下午沒課的時候,趕緊揣上存折,邀請方秀英一塊兒去房管局把過戶手續辦了。
這還是他倆第一次看到方秀英的家人。
說來也奇怪,從看四合院到現在,中間一直是他倆和方秀英溝通,大家居然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竟也不擔心這邊談妥了,到時候人家裡頭不認賬。
事實證明,他們對彼此的信任挺值的。
當初方秀英之所以主動降價賣房子,是因為拿租客沒辦法,而田藍和陳立恒隻要求保證三間正房的居住權即可。現在不僅空出了三間正房,連一間廂房的人也搬走了,還重新順利的出租了出去。
如果碰上計較的人家,說不定要在原基礎上起碼加個千把塊錢。
但方家人極為痛快,和方秀英一道過來的是她父親方老先生以及她姑姑方女士。
前者極為瘦削,麵頰凹陷。或者可以說是翻版的方秀英,雖然她年紀比方秀英大20來歲,但因為保養極佳,而方秀英又被大西北的風吹老了容顏,兩人站在一起,還真說不清楚誰的麵更嫩。
兩位長輩都沒說什麼,依然認之前他們說定的合同。
簽字的時候,方老先生作為房主,抓著筆有些怔愣。
田藍和陳立恒都沒催他。
對老輩人來說,賣祖產是件極為丟臉的事,敗家子才會這麼做。到時候要怎麼跟祖宗交代?
還是方秀英的姑姑喊了一聲哥哥“簽吧,大哥,這事兒完了我們就趕緊坐飛機吧。”
方老先生歎了口氣,似乎感慨萬千。
可他妹妹不給他發揮的機會,直接截到了他的話“你聽我的吧,大哥,動作快點。不要再在人生的關鍵點做出錯誤的選擇,讓自己陷入泥潭。當初我們家都急著出國,你明明都已經在美國找到工作了,非要回來,結果呢?直接被打成了□□。66年情況不對,我們找人想辦法安排你和嫂子還有孩子借去香港治病的機會出國,你又不願意,說什麼不能投敵?什麼狗屁玩意。結果你害慘了自己不說,你還耽誤了秀英和康平。假如正常求學的,秀英早就大學畢業,也不會遭遇那些事。你不覺得愧疚嗎?”
方秀英看父親臉色灰敗,趕緊開口喊了一聲“姑姑。”
方女士麵若寒霜,繼續滔滔不絕“當年你千裡迢迢歸來,說要靠自己的雙手建設這個國家。結果這麼多年你獲得了什麼?你現在又擁有什麼?當初我是叛徒,我選擇逃之夭夭去國外過好日子,沒有為這個國家做出過半分貢獻。但我現在又獲得了什麼?我是國際友人,所有人都對我恭恭敬敬。他們敢欺負你,霸占你的房子都不還你。但他們誰都不敢得罪我。為什麼?這個國家就是這樣,你的執拗根本不值得。”
田藍原本一直沒插話,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中華民族本來就熱情好客,向來都是用最好的東西招待客人。”
方女士卻冷笑“你說錯了,這個民族的特點是用時有不用時無。需要知識分子奉獻的時候,就會開無數的空頭支票,什麼都好。等到你是去利用價值了,就等著被打進地獄吧。我們這些人被尊重,不過是因為這個國家需要外彙,而我們不過是能夠帶來外彙的外籍人士。”
她的目光掃過田藍和陳立恒,露出了憐憫的神色,“你們都是知青吧?寶貴的青年時光都被愚蠢的下放給耽誤掉了,實在可憐。不過我聽說你們都是聰明的年輕人,一直沒有放棄英語學習。我希望你們能夠把握機會,儘快申請出國留學。如果需要的話,也許我能夠為你們點兒幫助。”
田藍搖頭,微笑著拒絕對方“不必了,我們暫時不需要。”
“暫時的意思是什麼?”
“就是我們現在還沒有出國的打算。”
方女士的笑容愈發舒展“也就是說,你們今後還是會考慮出國的。”
田藍實話實說“看情況是否需要。我們不會保持無畏的高傲,如果有先進的技術需要我們學習,那我們可以低下頭,哪怕是被嘲笑,被輕視,也會拚命地學。不管國內還是國外,以實際需要為準。”
方女士扯了扯嘴角,到底沒說什麼。
田藍又認真道“我想糾正您的一個認知,就是關於知青大下放的問題。它有深刻的曆史背景,是依據實際情況而做出的決定,不能用愚蠢兩個字蓋棺定論。
如果你了解這一段曆史,應該會發現,它和三線建設幾乎是同步的。而三線建設,是以加強國防為中心的戰略大後方建設。簡單點兒講,就是將大城市裡的工業搬遷到農村偏遠地區去。
即便是不研究經濟的人也明白,這麼做,成本高,效益低,產能也會大幅度減少,實際上是種倒退。
我們這種外行都能看明白的人,難道我們中央不知道嗎?論起搞經濟建設,我黨從來沒有差過。
可為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因為國際局勢逼得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從60年代中期開始,中蘇關係持續惡化,中美又局勢緊張。我們說備戰備荒,不是喊口號,我們是真的做好了準備打仗。不管是美國的原子彈還是蘇聯的核彈頭,一旦飛過來,我們做好了全麵開戰的準備。工廠、科研機構還有大專院校都在搬遷,不是吃飽了撐的,閒著沒事瞎折騰,而是為了預備戰爭一旦打響,可以保存我們民族的希望。
大批知青下放,城市人口向農村疏散,也是在這個背景下產生的。
首先,因為工廠搬遷,城裡已經沒有那麼多工作崗位。
其次,東西搬走了,人還留在城裡的話,戰爭打響,首當其衝陷入危險的就是留城的人。
為什麼下放的是青年學生?你沒有考慮過嗎?因為青年是國家的希望和未來。
你所說的愚蠢的政策,我不認同。我認為這是在最艱難的時刻,國家對我們這些青年的保護。
對,在整個政策的實施過程中,的確存在眾多問題。但這些問題並不足以否定當初製定這項政策的現實意義。
現在國家放鬆政策,允許知青回城,也跟國際局勢的變化有關係。你看,你們也敢回國了,就說明雙方的關係緩解了。
原本搬遷到中西部地區的工廠以及學校也陸續返回大城市。知青回城不說,大批農村閒置勞動力也會進入城市。因為我們國家的重點變成了搞經濟建設。如果您有時間的話,請了解一下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施行情況。您會發現,在搞經濟建設方麵,我們從來都不弱。”
方女士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麵前的年輕姑娘,充滿了同情。
她了解這個國家的國民,他們都被洗腦了。已經放棄了生而為人的本能,近乎於一個蒼白的符號。
“不弱嗎?”她伸手敲了敲桌子,目光左右睃巡一圈,“這已經是你們的首都了呀,這麼貧窮這麼落後。”
方老先生聽不下去,強調了一句“怡君,這也是你的國家。”
“不,不是,我早就宣誓成為美國公民了。”方女士搖頭,“這已經不是我的國家。這對我和這個國家來說,也許都是幸事。”
田藍抿了下嘴唇,看著對方“顯然,您並不認可新中國的建設成就。但我想你無法否認我們的成果。這個國家非常年輕,才31歲,可它已經解決了10億人民的吃飯問題。不僅如此,它還擁有核武器,它也恢複了在聯合國的席位。這些難道是彆人的施舍嗎?當然不是。中美建交,是因為美國可憐中國嗎?你認為可能嗎?聯合國五常我們都直接或間接打過,哪一場打輸了?不管蘇聯還是美國,誰真有膽量跟我們開戰?這樣的底氣,在新中國成立前,我們擁有過嗎?這都是我們奮鬥的成果。”
方女士搖頭,還是那種悲天憫人的語氣“你會被毀掉的,小姑娘,原諒我這樣稱呼你,因為在我眼中你就是個天真而熱忱的孩子。這個國家不尊重個人成就,也不會把你當回事的。隻有到了國外,你才會發現,自己擁有另一方天地。”
“您是想說個人與集體的關係吧。”田藍認真道,“你覺得在這裡個人被集體淹沒了,沒有存在感。可我們需要的不是個人英雄主義,我們需要的是效率。我們之所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能夠取得這些成就,就是通過集體協作。我們對我們的國家和未來都充滿了信心,我們願意為之奮鬥終生。”
方女士聳了下肩膀,隻說了一句“那我祝你好運,我年輕的姑娘。”
田藍報之以微笑“謝謝您的祝福,我們這代人會讓您看到一個嶄新的中國。會讓您發現,我們不僅僅會打仗,會毀掉一個舊世界,我們還能建設一個新世界。”
方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抬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甲乙雙方敲定,直接找房管所蓋章辦手續就行。
房管局的工作人員痛快地蓋上了大紅印章,直接將新的房本交給田藍,笑著恭喜雙方“你們這買賣做的漂亮,到底都是文化人,一點也不扯皮,又痛快又敞亮。”
方女士扯了扯嘴角,微微側過頭去。
手續辦完了,方老先生開口邀請田藍和陳立恒去家裡吃頓便飯。
他聽女兒說,插隊的時候,尤其是高考複習階段,這兩人對她的幫助極大。
田藍看方女士麵色不愉,便十分識趣“不了,晚上學校還有講座,是我特彆喜歡的教授,我要早點過去占位子。”
方老先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由衷地誇獎道“好,你們要好好學習。知識永遠不反動,知識隻是工具而已。牢牢地掌握知識,將來用在對的地方,對自己,對祖國,對人民都無愧。”
田藍也笑“那叔叔您去國外好好養幾年身體,到時候回來看一看,保準有新鮮。”
她張開胳膊,擁抱了下方秀英“那我們先走了啊,再見。”
大家在房管局門口分了手。
陳立恒抬頭看天色,詢問她的意思“是直接回學校,還是去院子裡看一下。”
田藍看了下時間“走吧,去院子裡瞅瞅吧。不知道王晨家的兩個小家夥會不會水土不服。”
因為有不要票的嫩玉米和豆腐,兩人乾脆借了人家的鍋,直接一人端一鍋回去。這樣晚飯就解決了。
王晨剛放學回來,在院門口跟他倆撞上,瞧見他們端著的東西,十分不讚同“你倆都已經是成家過日子的人了,不能這樣過。直接買玉米麵,可比嫩玉米便宜多了。一樣的價錢,可以吃好幾天了。還有豆腐也是的,怎麼買這麼多呀?豆腐不經放,吃不完會餿的。”
田藍笑道“又不是光我倆吃。”
老趙正抱著哼哼唧唧的孩子在院子裡轉彎,看到妻子和她的朋友們,就笑道“是該弄點好的,叔叔都忙一天了。”
田藍和陳立恒滿頭霧水,不知道他嘴裡的叔叔是誰。
等兩人往正房一瞧,頓時驚訝不已。
“爸,你怎麼來了?”
屋子裡頭,陳立恒原身的父親陳致遠頭上戴著報紙糊的帽子,正在一板一眼的粉刷房子。
這時代基本沒裝修的概念,單位給職工分了住房之後。大家都是找點石灰什麼的,將牆麵粉刷的白白淨淨的,就算是裝新的。
田藍和陳立恒屬於心大的那類人,或者準確點講就是活得挺糙,距離精致頗為遙遠。
比方說新屋子吧,都要住進去了,他倆的概念是把房子打掃乾淨了就好。什麼粉刷呀,怎麼置辦新家具呀,嗐,湊合著能過日子就行,哪有那麼多講究。
跟他倆一比起來,年過半百的陳致遠都是精致老boy了,還特地過來幫兒子媳婦粉刷房子。
陳立恒十分過意不去,一聲“爸”都喊得無比真誠“您放著,我們自己來就行。主要是昨天才收的房,我們沒來得及,我們準備這個禮拜天再弄的。您還上班呢,多耽誤您工作呀。”
這時候可堅決不能承認,他們就打算直接搬進來住了。
陳致遠搖頭“沒事,單位給我調休了,我在家閒著也沒事。”
麵對這個多年少見的大兒子,他有些愧疚。因為這麼多年他沒給兒子什麼,就連在北京城,他也無力給兒子的小家一個落腳的地方。反而還得靠小兩口自己張羅。
作為父親,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竭儘所能,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吧。
田藍有些奇怪“調休?您上夜班了嗎?您趕緊放下吧,早點休息才是真的。”
“不是。”陳致遠笑道,“是之前加班,單位說能調休,但也沒誰要求休息。現在要實行新政策,鼓勵休息,就給我們輪流排了休息,不讓在單位待著。你們說,我不去單位能去哪兒?我就上你們這裡看看了。”
老趙把女兒交給了妻子,終於空出手來,也要幫忙刷牆,還美滋滋地表揚自己“叔叔一來我就認出來了,老九,你跟叔叔長得可真像。”
其實也就是五六分的相像程度吧,畢竟是親父子。
為了方便大家看電視,田藍把家裡的鑰匙交給了老趙一份,這樣隨時可以開電視機。
所以,陳致遠就順利地進入了兒子的新家。
陳立恒見攔不住人,乾脆也換了身衣服,幫著一塊兒乾活。
田藍倒是想插手,可沒那麼多刷子。
王晨乾脆喊她“你過來幫我看著兩個小的,我先做飯吧。”
好歹也是公公第一次登門,怎麼著都應該表示一下。
田藍趕緊揣著錢出門。
這回她運氣真不錯,之前她在巷子口買豆腐的時候,還沒看到肉攤呢。現在居然有人在賣豬肉了。
她過去一瞧,頓時大失所望。原來肉都賣光了,隻剩下棒子骨和兩塊豬肝。
那賣肉的師傅還在吆喝“趁早啊,再晚就沒了啊。”
田藍隻好秉著沒魚蝦也行的心態,要了一根棒子骨,包圓了兩塊豬肝。
完了她又轉到菜攤邊上,稱了一斤辣椒,又要了兩個大蘿卜。
蘿卜可以燉棒子骨湯,辣椒用來炒豬肝。後者是陳立恒的心頭好,可惜上輩子他能踏實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胃已經壞了,辣椒這種刺激性的東西,大夫嚴格限製他吃。
趁著現在年輕身體好,讓他過過嘴癮吧。
一海碗辣椒炒豬肝,一鍋肉沫豆腐,一鍋蘿卜棒子骨湯,再配上嫩玉米和玉米麵貼餅,完全算能拿出手招待客人的菜,況且都是自己人呢。
因為沒有大飯桌,王晨拿自家的飯桌過來,和田藍他們家的拚在一起,這樣5個大人都能上桌吃飯。
其實她覺得不拚也沒關係,因為他和丈夫要照應兩個小孩吃飯,上不上桌根本無所謂。
然而田藍卻堅持,就讓他們抱著孩子在桌邊吃。
陳致遠看著屋裡的環境,又看看桌上的飯菜,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們要好好學習,珍惜學習的機會。”
田藍和陳立恒趕緊表態“我們會努力的,爸,你吃菜,嘗嘗這個湯,看燉的夠火候不?”
陳致遠認真道“我的意思是學習機會難得,要把精力儘可能地放在學習上。生活上,不用太講究。以後條件好了,有的是享受的機會。可是搞研究,最好的時間就是年輕這會兒,腦袋瓜子靈活,學什麼都快。”
田藍心念微動,開口詢問“對了,爸,電視機怎麼樣啊?好不好用?要是不好用的話,讓陳立恒給你看看,他可會修電視機了。”
陳致遠搖頭,不太確定“應該好用吧?昨晚我們那一片都停電了,沒注意看。”
現在北京城的電壓也極為不穩定,晚上動不動就停電。電視放了一半,直接給你黑了,驚起罵聲一片。
田藍趕緊起身開電視機“我們這電視也是剛來的,先看看好不好用。”
陳致遠不讚同地搖頭“吃飯呢,怎麼看電視?這個習慣不好,你們得好好糾正。”
陳立恒卻表示無所謂“沒事兒,我們在向陽公社的時候,都是一邊吃飯,一邊聽電視新聞,準備政治考試。”
電視機打開了,播放的還是話劇。
田藍和陳立恒交換了個眼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不知道外掛到了陳致遠這麼位科研工作者麵前,會跳出什麼玩意兒來?
他倆斂聲屏氣,連啃玉米都小心翼翼,就怕乾擾了外掛的氣場。
好不容易話劇放完了,田藍都忍不住要過去重新調換頻道,好歹把外掛給喊出來。
這會兒,大院裡的人也聽到了電視機的動靜。大人們能忍,小孩子們堅決不能忍。
其實他們一早就想過來了,但家長們都不讓。
人家買了棒子骨回來做飯招待長輩呢,你蹭到人飯桌上,到底是想看電視還是想吃人家的飯呢?彆叫人看不起。
但電視機的聲音實在勾魂啊,小孩子憋不住,愣是在家長的眼皮底下跑了過來,急著看電視。
說來也怪,原本電視機呈現出那種大圓形黑白條紋的休息狀態。
有小孩一喊“電視開始了嗎?”,屏幕上立刻就出現了少兒英語,又是那種蹦蹦跳跳的卡通形象。
田藍懸著的心往下落,直接跌到穀底。
原來小孩子們能喚醒的外掛到了陳家老父親這兒居然沒反應,後者的學習熱情竟比不上小朋友們嗎?
小孩子們才不管呢,就連王晨的大兒子,才三歲大的小東西都顧不上嘴裡的肉沫豆腐了,跟著電視機上的卡通小人一會兒又蹦又跳的。
陳致遠終於來了興趣“這是什麼?”
田藍立刻君子坦蕩蕩“電視學校啊,放的節目可多了。我們在大西北那會兒,都是跟著電視學校學習的,效果特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