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也許他會在抑鬱中死去。
她的家族之中,有不少被劃為老右的人,都是鬱鬱而終的。
眾人交換了個眼神,算了,先帶他去找領導吧。
右.派平反這事兒,得走專門的流程,才能成事。
4人站起身,帶著老頭往食堂外麵走。剛好碰上職工們義務勞動結束,來食堂打飯。
因為食堂師傅手藝不錯,所以職工們即便成家立業,也經常打了飯菜回去一家人吃。
大家看到跟在4人身旁的臟兮兮的老頭,都露出了錯愕的神色。
王上校更是直接開口問:“小陳同學,這位是?”
陳立恒還沒回答,老頭先激動地喊了起來:“我不是右.派,我沒反對過毛主席,我沒背叛人民。”
王上校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剛要開口說話,老頭就衝上前,麵對麵地大喊大叫:“我不是老右……”
這回王上校猝不及防,不僅被對方的口臭熏了滿臉,還挨了個天女散花,噴了一臉的口水。
周圍有年輕的研究員沒扛住,噗嗤笑出了聲。
其他人則麵色詭異,紛紛測過臉去。
可憐的王上校好歹也是老牌軍人了,卻不好跟對方一般見識,隻能連著往後麵退了好幾步。
但這老頭像是認準了他一樣,步步緊逼,嘴裡翻來覆去就是給自己喊冤的幾句話。
王上校不得不強調:“老同誌,你不要激動,我們黨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錯怪一個好人。你如果是被錯劃成右.派的,那肯定給你平反。”
老人愈發激動,衝著他大喊:“我不是老右!……”
王上校好歹也算研究所的高層,多少年沒這麼狼狽過了,被個老頭逼的真是恨不得土遁逃跑。
他還得扯著嗓子跟對方拚聲音:“你彆激動,老同誌,你是哪一位?當初為什麼說你是右.派?你叫什麼名字?你光喊沒用啊。”
這回不知道是聲音被對方壓製住了,還是老人其實能聽懂對方的話,終於給出了反應:“我叫白峰,我不是老右。”
王上校扭過頭,詢問圍觀的職工:“你們認識這位同誌嗎?”
他是60年代末來的研究所,絕對算所裡的老人了,可從來沒聽說過白峰這個名字。
周圍的人也麵麵相覷,好幾個人都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有人大著膽子道:“劃右是50年代的事,是不是該找老同誌問問看。”
前些年研究所的階級鬥爭也非常激烈,人事變動頻繁。有些事情,除了幾十年的老同誌之外,其他人還真說不清楚。
好在研究所生活區跟工作區離的都近,王上校開口要查,沒多久就來了位頭發花白的女同誌。
她從50年代建所,就管單位的檔案工作,對這幾十年的人事沉浮了如指掌。
大家將她從家裡喊過來,迫不及待地求證:“吳大姐,你認識他嗎?”
吳大姐皺眉,仔仔細細地打量對方,口中不確定:“白峰?”
這名字聽著似乎有點耳熟。但幾十年的時間,來來往往這麼多人,她還真不可能每個職工都爛熟於心。
她印象當中,所裡右.派名單沒這號人啊。
田藍大著膽子提醒了一句:“會不會是被抓去坐牢或者勞改了?”
她看這人的反應,有些動作類似於刻板行為,這種反應常見於監獄裡的罪犯。
吳大姐被這麼一提醒,突然間回過神來:“哦,是你,白峰!”
說著,她緊張起來,“你你你,你越獄了?”
其他人也跟著一並緊張。
雖然他們是艦船研究所的職工,但大家長期伏案工作,是標準的文職啊。
老頭卻沒什麼反應,還是那副孱弱的模樣,口中反複念叨那幾句話。
陳立恒追問:“吳老師,這到底怎麼回事兒?他是咱們所的職工嗎?”
吳大姐緊張的要命,眼睛死死盯著對方,說話又急又快:“他是過敏黨反動派,老反革.命了,當初是被抓走坐牢的。”
田藍抓住了她話裡的漏洞:“他是過敏黨,怎麼會進咱們研究所?”
吳大姐因為過度緊張,說話都有些哆嗦:“假起義唄,軍艦上的人,事實上就是想混進來搞破壞。”
方秀英在心中冷笑,麵上毫無波瀾:“他破壞有證據嗎?”
吳大姐不假思索:“過敏黨的人還有好的嗎?就是反革.命分子。”
陳立恒先聽不下去,立刻反駁:“我記得毛主席在起義軍艦官兵的電報中說了,熱烈歡迎你們的英勇的起義,你們就將是參與中國人民海軍建設的先鋒。照你這麼說,毛主席說錯了?”
吳大姐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你胡說八道什麼?你要跟過敏黨反動派混到一起嗎?”
田藍才不怕她呢:“他已經起義了,他棄暗投明,這些起義官兵都為中國的海軍建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我們應該肯定他們的成績,而不能因為他們曾經是過敏黨官兵的一員,就將他們永遠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這不符合我們統戰工作精神,也不符合實事求是的基本原則。”
眼看兩邊要吵起來,王上校趕緊調停:“好了好了,不要吵,我們要尊重事實。如果白峰同誌真的是被錯劃的,那肯定得為他平反,還他一個清白。”
話雖然這麼說,但事情卻非常難辦。
因為儘管白峰是在研究所被劃為右的,但他後來已經坐牢,此後的人生究竟怎麼回事,研究所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組織關係也不在所裡。即便要為他平反,從程序角度上來講,這事兒也不歸研究所管。
但白峰認準了研究所,不管王上校怎麼解釋,他都顛來倒去地重複自己的清白。
田藍歎王上校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趕緊加了兩句:“還受委屈的同誌一個清白,就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啊。你不管我不管,所有人都說跟自己沒關係,那被冤枉的人要怎麼辦?含冤致死嗎?”
她一提為人民服務,王上校想說出口的話,都隻得咽回去。
話糙理不糙,忠言逆耳。
雖然它們不管這事兒,從規則上來說,沒任何問題。但就道義來講,確實挺不像話的。
彆的不講,就這位白峰同誌現在的精神狀態。想讓他離開研究所,自己去找監獄搞清楚現在的組織關係究竟落在何處,那完全是強人所難。
王上校無可奈何,隻能點頭接下這顆燙手山芋,還招呼自己的下屬:“吳大姐你查查看,當初他是被送去了哪家監獄?馮主任,你安排下,好歹先給人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安排地方坐下來。對了,看看他還有沒有親戚朋友在本地,他這個樣子,得有人陪著。”
其實白峰在研究所是有老熟人的。
最早籌建研究所的時候,他作為少有的專業人才,就參加了籌建工作。甚至現在所裡的一些領導,當年都是他的下屬兼學生。
建國初期,我國的海軍是完全從零開始的。專業人才少的可憐,這些起義的官兵當年去國外接受過現代海軍的教育,有文化,有經驗,就成了最合適的老師。誇他一句桃李滿天下都不為過。
但自從白峰被劃為敵人之後,誰還敢跟他有接觸呢。
老職工們都知道,當時副所長為他說話,認為他提的意見“外行指導內行容易出事,應該尊重專業技術”算不上錯誤。結果副所長也被打成了敵人,後來被折磨的不行,直接在辦公室上吊了。
從那以後,更加沒人敢觸這個黴頭。
而白峰又是個執拗的人。其老右分子都曉得夾著尾巴做人,堅決不跟領導硬杠。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一直堅持自己是冤枉的,一直在不停地上訴。
上著上著,他就直接被抓去了大牢,好像判了10年。
至於後麵發生了什麼,大家就說不清楚了。
見所有人都不願意湊上前,王上校開始犯愁。白峰的精神不好啊,要是他在這兒亂跑亂撞,鬨出事情可怎麼辦?
陳立恒自告奮勇:“這樣吧,在他家裡人來之前,我們先幫忙照應著。”
顧成剛也附和:“我們現在也沒具體工作,我們負責照顧他吧。”
他覺得這老頭很可憐,也覺得命運真是無常。
當初這些人起義,是懷揣著奔向光明的心將船艇開向延安的,結果後麵幾十年的風雨,讓他們倍受命運的捉弄和人生的艱辛。
王上校長長地舒了口氣,立刻敲定:“那好,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要打起精神來,千萬不要放鬆。”
他又將田藍叫到旁邊,小聲叮囑,“白峰同誌的身份,我們還要做進一步的核實,你們還是要提高警惕。”
田藍趕緊點頭答應,催促他道:“上校,這個事兒不能耽擱,你們得趕緊解決。他也太慘了點。”
王上校同樣唏噓,經曆過這麼多年的風雨。類似的事情他看多了。當初他在大連海軍學校求學的時候,就有相同背景的老師遭遇了差不多的命運。
那位老師因為受刺激過度,完全瘋了,拿螺絲刀在兒子腦袋上紮了6個洞。人家五口人原本依靠他工作養活,結果可想而知。
1978年開始平反的時候,他去看望過那位老師。
當初那位學識淵博,幽默風趣又廢寢忘食工作的老師,已經變成了一個呆呆的,日常生活都必須得靠家人照顧的精神病人。
命運的殘酷,由此可見一斑。
王上校歎了口氣,點頭道:“我們會儘快調查的,爭取早日還他一個清白。”
他並不相信所謂的“反革.命”的罪名。
當初搞三返五返時,並不像後來人們想象的那麼隨意。相反的,人證物證都列得十分詳細。
後來反.右擴大化之後,甚至給各個單位下達必須得有多少名老右的指標,情況才迅速惡化。不少人都是被莫須有的罪名,甚至是僅僅發了幾句牢騷,就戴上了那頂沉重的帽子。
潑臟水簡單,幾句話的事,可要想恢複清白,就成了癡人說夢。因為脫了帽子,依然是脫帽老右。類似於出獄的犯人,還是犯了最令人不齒的那種罪名的犯人,永遠會被社會歧視。等到了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的時候,作為最大惡極的5類分子,他們首當其衝是被折磨的對象。
看看白峰現在的模樣,就能想象他這麼多年的遭遇究竟有多悲慘。
陳立恒和顧成剛先帶白峰去洗澡。不把身上洗乾淨了,他這樣根本進不了宿舍樓。
田藍和方秀英幫不上忙,索性先回去看電視,繼續自己的翻譯記錄工作。
一直到晚上九點半,她倆看時候不早了,這才收拾東西回宿舍。結果還沒到宿舍樓下,就聽見吵吵嚷嚷的聲音,一堆人跑來跑去,嘴裡大喊著:“趕緊送醫院。”
田藍瞧見陳立恒奔跑的身影,他背上還趴著個人。
她有心想問對方怎麼回事,卻明白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時間回答。
研究所的車子開過來了,陳立恒直接帶著病人跟車跑了。
剩下田藍趕緊詢問其他人:“到底怎麼回事啊?”
大家都跑得氣喘籲籲,驚魂未定,說話也結結巴巴:“不,不知道,好像自殺了。”
田藍和方秀英都嚇了一跳,怎麼會自殺呢?研究所都已經答應要替他平反。陳立恒他們帶他去洗澡的時候,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要尋死啊。
可大家夥兒知道的事情還沒她倆多呢,對於她倆的追問,大家都搖頭。
兩人沒辦法,隻能先回宿舍。
田藍原本還想等陳立恒回來,結果到三更半夜她睡著了,也沒見人影子。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刷完牙,正要洗臉的時候,才看見陳立恒胡子拉碴的回來。
這人毛發重,胡子一天不刮就跟土匪似的。
她趕緊追問:“到底怎麼回事啊?”
陳立恒搖頭,情緒低落:“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犯病了。他應該不是第1次自殺了,昨晚洗澡的時候,我就發現他脖子上有勒痕,陳舊傷,很可能也是像這回一樣拿鐵絲勒的。”
白峰的身體十分糟糕,這次一住院,查出了一堆毛病,什麼心臟病高血壓不說,還有肝炎。也許他是因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想不開要自殺的。
田藍伸手摸了摸丈夫的臉,柔聲安慰他:“先洗臉刷牙,好好睡一覺吧。既然研究所已經答應管這事兒,肯定不會半路撂挑子。”
陳立恒點點頭,也不逞強:“行,那我先補個覺。”
白峰現在又找不到家人,後麵少不得要他們多費心。
他倆對研究所的信任沒有錯付,王上校等人的確積極調查的情況。
1956年,白峰被判入獄十年,但還有三個月就刑滿釋放的時候,因為突然間要抓的人變多了,監獄放不下這麼多人,他又被送去了勞改農場,在那裡接受再教育。
當時白峰以為自己終於獲得了新生,遭遇的一切要結束了。結果後麵的際遇讓他深刻地明白了先前的一切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運動來了,他曾經的國.民.黨官兵身份讓他成了農場最底層的人。所有人都可以欺負他,欺負他的妻子和兒女。
農場甚至有條極左的規定,因為他是右.派,所以他的子女不允許上中學。小學畢業之後,就必須離開學校。
妻子覺得這樣不行,想跟農場的領導求情,卻遭受了侮辱。後來那位領導被另一派打倒的時候,這件事捅了出來。他的妻子又成了人們口中的破鞋,最後不堪屈辱,投水自儘了。
而他的一雙兒女,為了證明自己徹底跟家庭劃開了界限,批.鬥的父親的時候,永遠是最積極的存在。
可即便這樣,他們依然不被革命小將們認可,那些人嫌棄他們不夠堅決不夠徹底。
為了表達自己的堅定,他們積極投身到武.鬥中,生命永遠定格在15和16歲的年華。
從那以後,白峰就徹底瘋了。有的時候他自言自語,有的時候他大喊大叫,有的時候他痛哭流涕,有的時候他哈哈大笑。
但他是個文瘋子,連發病的時候都隻傷害自己,從來沒攻擊過彆人。
所有人都說他傻,既然都已經瘋了,為什麼不宰了那些欺負他和他家人的畜生?
可這個瘋子心心念念的不是複仇,而是要證明一個清白。他人生所有的不幸,是從這個清白喪失開始的。
就算他瘋了,他依然堅信,如果不是被扣上了□□的帽子,他和他的家人不會遭受這樣的命運。
可誰又會給一個無兒無女無家人的瘋子平反呢?就算不給他平反,誰又能找他們的麻煩呢?
所以從1978年到現在,誰也沒管白峰的事。
縱然如王上校這種見多了人間悲歡離合的人,在看到厚厚的卷宗記錄後,依然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甚至感覺言語蒼白,沒有任何字眼能夠表達他內心真正的情緒。
因為兩位男同學去醫院照顧白峰了,王上校把田藍和方秀英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跟他們簡單說了下情況,然後再度保證:“這個平反工作我們一定會催促農場方麵好好做的,絕對不讓他們拖拖拉拉的。”
兩位女同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他不能回研究所嗎?”
田藍繼續說下去:“他是在研究所被冤枉的,研究所有義務還他一個公道,並且要為他的下半輩子負責。這是你們應儘的義務。”
否則,如果做了惡的人都不需要承擔責任,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