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還在嘮嘮叨叨:“這不是外來的饋贈,是他自己的,本來就是他們的東西。你應該存在,卻被扼殺掉的東西。”
她說了等於沒說,搞得人真的好抓狂。
好在田藍意識到自己身旁不僅僅隻有丈夫,還有一位不知內情的同伴,總算解釋了一句:“你說,如果以白峰為代表的這一代船艦專家不曾遭遇那樣的厄運,還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繼續發光發熱,會不會締造另一個兩彈一星式的奇跡?”
顧成剛愣住了,他張張嘴巴,想說不可能,任何技術的發展都有時代局限性。當時一窮二白,國家已經沒有能力傾斜資源給他們。
但兩彈一星要怎麼說?那些科技工作者,那些參與到這項偉大事業中的勞動者們當時麵臨的環境難道不更艱苦嗎?他們隱姓埋名,他們舍生忘死,他們一心為公,才在那樣薄弱的基礎上創造了不可思議的人類奇跡。
陳立恒抿了下嘴巴,先替他回答:“很有可能。”
他雖然不是搞船艦研究出身的,但作為曾經的軍工大學的校長,他對軍工行業的方方麵麵都有所涉獵,起碼還算了解。
先前沒往這個方向想,現在被旗子一提醒,他就反應過來了,這的確好像更接近於他們上個生活的世界驅逐艦的水平。
顧成剛感覺頭頂炸開了雷,一瞬間幾乎都要哭了:“我們本來應該有這些的,對不對?這是被我們親手毀掉的世界,方方麵麵,都是的,對嗎?”
他情緒越來越激動,說到後來,索性嚎啕大哭,字句都不成聲,“我們本來不該這麼落後,這些本來都是我們的!我們為什麼要羨慕彆人?我們本來可以活得很好,像電視上一樣好。”
田藍一下子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這個,誤會有點大。
40年的發展可不是白發展的,那是世界公認的坐火箭速度。不能全壓縮到那十幾年時間裡去。
可她也沒辦法跟顧成剛解釋呀,隻能試圖安撫對方:“這說明一件事,我們有這個實力,我們完全可以做到電視機放的那些。”
看他還在撕心裂肺地哭,陳立恒等他嗓子都哭啞了才開口:“往事不可追,睜眼看未來。過去的我們能做到的事,現在的我們更加能做到。不要浪費時間了,馬上開始行動吧。”
三人倒是沒有特彆跟研究所方麵說自己的猜測。但研究所本來就是軍事科研機構,他們人在所裡,大庭廣眾下說的話,能算什麼秘密呀?
很快的,這種說法就傳遍全所。
原本埋頭學技術的眾人恍然大悟,難怪呢,為什麼電視機精準輸出的對象是白峰。因為他本來應該是一代驅逐艦專家,當時論起專業技術,他是領頭羊的存在。
從他被打成右.派到現在,整整20多年的時光,他都不曾接觸科研工作,那就是一代研究的損失啊。
這一天,嚎啕大哭的人何止顧成剛,還有無數科研所的員工。
被耽誤了科研時光的也不僅僅是白峰啊,他們當中很多人,在他們的當打之年,在他們最年富力強的時候,醉心於派係鬥爭,忙著爭權奪利,傷害著彆人也被彆人傷害著,最寶貴的光陰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晃過去了。
再睜開眼看世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遠遠甩在了後麵。
而那些被他們深深羨慕著的,甚至隻按自己生錯了地方的,是他們本來可以擁有的。
那些美好與先進,都是被他們自己親手毀掉的呀。
研究所的家屬區都在一塊兒,大部分人住的都是筒子樓,甚至兩戶人家共用一個客廳以及廚房和衛生間。
這樣的環境,談什麼隔音啊?難聽點兒講,隔壁放個屁自己都能聽到,彼此間也壓根藏不住秘密。
好些人聽到自己的同事哭泣,索性哭著過來敲門,大家抱頭痛哭。
哭到後來,他們又勉強自己從悲痛中掙紮出來,相互勉勵:“以前的事就彆說了,過去都過去了,再說也沒有。從今天開始,咱們努力,一定要把浪費掉的時間補回來。”
原本國門一開,看到國外那麼先進,他們當中不少人甚至產生了絕望的情緒,認為這輩子他們都不可能趕上彆人了。
可是現在,有人告訴他們,電視機裡出現的畫麵是他們本來應該奮鬥出的成果。他們在痛苦的同時,也猛然意識到他們是有實力的。
一時的落後不能說明什麼,隻要奮起直追,終有一天,他們會追回本該擁有的一切,甚至可以更好。
最早被錄像帶記錄下來的驅逐艦的發展史,就是在勉勵他們啊,雖然按照正常的曆史流程,他們現在也達不到那樣的技術。但繼續往後發展,他們終有一天可以將影像變成現實。
今夜無人入睡,因為大家都在暢想未來。
同樣的夜晚,研究所的所長和海軍司令都在奮筆疾書。他們要將發現上報給中央。
被耽誤光陰的不僅僅是他們一個船艦研究所,還有各行各業。現在絕對不能再磨蹭了,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將大家動員起來,全力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大業中來。
還要因為彆人出身不好,曾經被投入監獄或者勞改或者戴上了黑5類分子的帽子,到現在還用有色眼鏡看人,不讓人正常工作?瘋了吧,這會錯失多少寶藏?
評價一個人的標準,永遠不該是他(她)爹媽哪位,而是他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如果不儘早認清這一點,曆史還會重蹈覆轍,也許過不了多久,悲劇依舊上演。
這個夏天,注定了熱情似火。
關於失落文明的傳說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傳遍了中華大地。原本對電視機傳遞的知識技術心存疑惑的人,瞬間都坦然了。原來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東西,難怪會送給他們呢。
自己的東西,必須得好好利用。已經浪費掉了一回,如果還跌進同一個坑裡,那他們不是傻嗎?
呸!他們可從來都不傻。
勞動創造智慧,人類是在勞動的過程中獲得了進化。沒有勞動,就沒有人。食穀者慧,他們勞動者是最聰明的。
以前能做到的事,現在更加應該能做好。
大夏天的太陽火辣辣,他們心中的太陽也明晃晃呢。
在這個時刻,大洋彼岸的機場,方家姑姑皺著眉毛說自己的哥哥:“何必呢?秀英也說了,返還的東西就那點,剩下的誰知道糟蹋到哪兒去了。為了那三瓜兩棗,特地飛過去一趟,多不值得。”
大夏天的,方老先生脫下了西服,穿著中山裝,一本正經道:“再少也是我們方家的傳家寶,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我肯定要回去的。”
方大姑跺腳,完全沒辦法和這個冥古不化的哥哥溝通。
她真搞不懂自己哥哥一家,這就是那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明明吃了那麼多苦,半輩子都被毀了,為什麼還要跟那個國家拉拉扯扯的?封建落後愚昧,和臭狗屎有什麼區彆?非得一次次的去踩嗎?她飛過去一趟,都渾身難受,這輩子都不想再踏入那片土地。
結果侄女兒方秀英堅持要留下讀大學,天哪!那種大學有什麼知識含量?有讀的必要嗎?
現在大哥也要為了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非得跑回國去。要她說,那些東西就當是喂了狗了,叫畜生拿回去當錢買棺材了。何必再糾結。
方老先生卻固執己見,不管一雙弟妹如何相勸,堅決過了安檢通道。他朝弟弟妹妹揮手,露出溫和的笑容,一如當年送他們上離開祖國的輪船:“回去吧,不用送了,等我回去處理好了,再回來看你們。”
方大姑驀地有些心慌,趕緊追問:“大哥你要待多久?你早點回來呀。”
方老先生衝妹妹點點頭:“我忙完了這些事就過來,不要擔心。”
方大姑說不清楚為什麼,眼淚都要下來了:“大嫂和孩子都在,你可不能一去就不回來了。”
“當然不會。”方老先生微笑,“等秀英放假了,我們一塊兒過來看孩子。”
他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往前走。
方小叔勸說姐姐:“沒事的,讓大哥回去也好。現在古董可值錢了,上次我在拍賣行看到了一件花瓶,你知道拍了多少錢嗎?整整500萬美金。我覺得那花瓶還比不上以前咱家的呢。”
方大姑厲聲嗬斥弟弟:“你想乾什麼?1949年我們就已經分過家了,留在大陸的東西,都是大哥的,你想都不要想!”
方小叔立刻叫屈:“姐,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惦記大哥家產的人嗎?我不算大富大貴,可也沒窮到那份上。我是說,大哥在美國也沒個正經工作,光給雜誌寫稿子能掙幾個錢呀?他有老婆孩子都有孫子孫女兒了,伸手問咱們要錢花,他的自尊心能受得了嗎?現在,好不容易有個來錢的門路,他當然得回去了。”
方大姑眼淚都要出來了,聲音哽咽:“我們就缺這點錢嗎?我們本來就是手足,就算我們養大哥一家又怎麼樣?這是應該的。大哥受了那麼多罪,要是這次回去,他們又扣住他,不讓他出來怎麼辦?”
“放心吧,沒事的。我們在美國都能聽到北京鬨出來的動靜,他們的魄力大的很呢。這回要是再退回,不是讓全世界看笑話嗎?咱們還不了解咱們同胞的特點,一樁不要,麵子絕對不能丟。就算萬一到時候有什麼不好,咱們讓美國大使館出麵,以國際友人的身份,把大哥和秀英再接過來就是了。”
弟弟妹妹替兄長的前途憂心忡忡,被擔心的人根本顧不上想自己的前途命運。
他一離開弟弟妹妹的視線,就加快了步伐,在候機室尋找熟悉的身影。
唐永剛朝他招手,笑容滿麵:“這邊,方大哥,到這邊來。”
方老先生拖著行李箱,大踏步地走到朋友麵前,長長地舒了口氣:“我都擔心遲到了。”
陪在唐永剛身旁的侄女兒唐安妮露出了笑容:“伯伯,你和我伯伯一樣,一說要回國,就迫不及待。其實時間還早著呢。”
唐永剛笑道:“總害怕路上會塞車,美國車子可真多,看得人心慌。安妮,你幫我們買兩份三明治好嗎?上了飛機,我怕自己會吃不下東西。”
唐安妮痛快答應,接過伯父給她的美鈔,去買三明治了。
應該再來一杯熱咖啡,加了牛奶的那種,那樣喝下去才舒服。
方老先生看著年輕姑娘離開的背影,這才壓低聲音詢問老友:“不會有問題吧?FBI不會盯著我們吧?”
唐永剛瞬間無語,不得不提醒自己的朋友:“我們不是什麼著名的科學家,況且現在也不是50年代。”
方老先生尷尬,清清嗓子道:“其實我那時候也還好。”
雖然他學的是理工科,但他一開始就抱著學成歸國的心,所以在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之前,就早早回了國。
他離開之後,局勢立刻變緊張了。他的好多同學後來是通過外交途徑,才艱難返回祖國的。
現在想想,幾十年的光陰真是彈指一揮間,一轉眼,已經滄海桑田。
去年離開國內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麼快就又迫不及待地踏上那片土地。
其實即便到了現在,他根本不清楚迎接自己的究竟是什麼。但心中有個聲音催促他,回去回去,趕緊回去,你的祖國需要你。
他想拒絕的,他的人生已經被摧殘了一回,他已經毀了半生。就算是薅羊毛,也不能逮著他一隻羊往死裡薅。他早為新中國的建設貢獻過自己的力量,他問心無愧了。
可神秘的力量就是不放過他呀。
從唐永剛這小老頭給他做了台手工電視機開始,他的世界就不是原來的世界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美國社區大學常見的電視大學課程,到後來,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他學到了無數先進的知識,甚至到了連他翻譯的專業期刊上的研究都趕不上的水平。
作為一個老科技工作者,他實在沒辦法當這些不存在。
但更讓他驚惶不定的事還在後麵。到了這個夏天,他甚至在電視上看到了載人潛水器。
一開始還好,他就當成宣傳片看。可越看到後來,他就越心驚,這樣先進的東西,就把技術掰開了說?這不是開玩笑嗎?電視大學連這點保密意識都沒有?
他慌了,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交流,隻能找上電視機的提供者唐永剛。
沒想到這小老頭淡定的很,居然認為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家教了你就學好了,有什麼好慌裡慌張的?
方老先生當時都要崩潰了。這說的是人話嗎?他知不知道這技術到底有多重要?完全可以說是世界一流水平。哪個國家會瘋的把它當成電大的教程交給大家?這是泄密。
唐永剛輕描淡寫:“你要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彆看電視好了,眼不見心不煩嘛。”
方老先生那會兒都想揍他了。人言否?國內這項技術還是空白呢,他有機會看到,他再把這扇門給關上?那他就是千古罪人。
唐永剛沒轍了:“那你要怎麼辦?看了不想學,不看又難受,你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方老先生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恨恨地冒出一句:“那我上交給國家,全當是還了他們補發給我的那1萬塊錢的工資。我不占便宜!”
話說的這麼狠,其實來回一趟機票都要比他補發的工資高了。
可讓他假裝這事兒沒發生,無動於衷,他也做不到啊。
也許小妹說的沒錯,他就是那種什麼斯德哥爾摩症患者。放著輕鬆愜意的好日子不過,非得折騰自己。
好在關鍵時刻唐永剛作為他在國外唯一能夠談心的朋友,沒有拋棄他,反而主動站出來表示:“那我陪你吧,正好我要回國收宅子。”
現在陸續發還當年被強行收走的房產,唐家在上海也有產業。
唐滬生腰纏萬貫,早就看不上那點兒東西。他大發慈悲,表示祖產應該留給大哥,所以回國履行手續的人也是大哥。
他可沒時間浪費,有那來來回回折騰的時間,他已經能夠再掙出一棟彆墅。現在大陸的房產又不值錢。
對於弟弟的慷慨,唐永剛欣然笑納,愉快地接受了回國的機票。包括對國內充滿了好奇的侄女兒主動要求陪他一塊回去,他也沒有半點異議。
方老先生不得不給自己的朋友潑冷水:“你彆想得太好哦,你家的房子不知道已經被折騰成什麼樣了。想讓裡麵的人搬出來,比登天還難!”
唐永剛倒是相當樂觀:“沒事,實在不行,繼續租著嘛,能拿幾塊錢是幾塊錢。”
方老先生直搖頭,找不得在心中替朋友謀劃一回。
得想辦法給他多爭取點權利。自己和弟弟妹妹是一母同胞,感情本就深厚,到底還能湊活著過。
唐永剛和他那位異母弟弟可完全不是正常的兄弟關係。
到時候人家翻臉,嫌棄你是吃白飯的,日子才難過哩。
他一邊想一邊搖頭,再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麵前多了好幾個人。
紐約的華人圈就那麼小,大家彼此之間不說都熟悉,但也大半是點頭交。
他茫然地看著這些熟人,疑惑不已:“你們也要回國收房產嗎?”
對方隻是笑笑,沒有接他的話。
方老先生驀然心慌,結結巴巴道:“你們也是?”
也是什麼?他說不清楚。
可唐永剛已經給出了答案,他點頭,意味深長道:“我們有著相似的命運,我們也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這個選擇,就是回國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