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林縣有條大名鼎鼎的紅旗渠,號稱人工天河,世界第八大奇跡。
10萬社員,曆經十年,僅憑最原始的勞動工具,在太行山的懸崖峭壁間,硬生生地摳出一條大渠,把山西的滾滾河水引入到河南林縣。
唐安妮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時,脫口而出:“居然放這麼大的衛星。”
放衛星是她在跟著伯伯唐永剛學習中國的文化知識時學到的新詞。通過這些學習,她知道了她的祖國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因為急於求成而犯下的悲慘錯誤。
這些不是已經被糾正了嗎?為什麼到了80年代還要拿出來宣傳?難道非得在錯誤的泥潭裡越陷越深嗎?
沒想到伯伯卻滿臉嚴肅地看著她,認真地強調:“這不是放衛星,這是事實,是偉大的社員同誌們共同創造的奇跡。”
唐安妮感覺不可思議。她認為伯伯是一位很睿智誌的長輩,從來都冷靜而理智,不至於被人幾句口號一喊,就稀裡糊塗地跟著熱血上頭。
紅旗渠怎麼可能是真的?她學了這麼長時間,她知道自己的祖國究竟有多貧窮。彆說是剛經曆了自然災害的1960年了,即便到了1980年,國家依然捉襟見肘。
10年的時間修渠,10萬民工勞動,彆說修渠所需要的材料,光是他們的工錢,就足夠讓地方財政破產。那麼窮的一個縣,一年財政收入能有多少?指望天上掉餡餅,來支撐這個宏大的水利工程的開銷嗎?
雖然大家都說她不聰明,但唐安妮自認有腦袋,如此顯而易見的漏洞,她怎麼可能視而不見,被人雲亦雲忽悠了?
伯伯聽她說完了反駁的理由,認真地點點頭:“這如果是在美國或者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肯定沒辦法實現。”
唐安妮接受不了。
她出生在美國,雖然家中父母和傭人都說中文,關起門來,院子裡的世界好像還是那個古老的國度一樣。可隻要打開院子門,都不用走進學校,她就知道自己在另外一個國度。
她的父母稱之為異國他鄉,而她卻沒辦法隻將自己當成客人。她生於斯長於斯,她接受的是這個國家的教育,她感受著這個國家的發達與先進。即便她對這個國家感情複雜,她也沒辦法否認它的強大。
況且,她一直享受著她的強大。如果不是在美國,她父親又怎麼能掙到這麼多錢?她又如何能享受這樣優渥的生活?
用中國話來講,就是人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
如果如此發達而先進的美國都沒有辦法做到的事,那古老而落後的中國更加不可能。
她沒去過中國,可是按照哥哥的描述,那片土地比一個世紀前的美國還要落後。即便是在首都,到處都是破破爛爛,根本沒什麼能看進眼的東西。
就連在中國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伯伯自己,也承認國家還很落後,急需發展。
沒理由落後的能打敗先進的,這不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
伯伯笑著說她:“製度上的先進不會一下子體現出來,就好像新生的樹苗,它總要時間茁壯成長。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會一步步展現出來,紅旗渠隻是其中之一。你說的工錢問題,我們國家農村的基層組織是公社,像挖水渠做堤壩這些工藝性質的大工程,靠的是自籌。沒有工錢,社員自帶乾糧、鹹菜和勞動工具上工地乾活,不算工錢,隻計算工分,等回生產隊再分配。”
唐安妮努力理解伯伯的話,待到理清其中的邏輯之後,她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占了生產隊的便宜嗎?他們出去做工了,又沒在生產隊從事勞動生產,怎麼可能會產生經濟效應?”
整整10年時間啊,10萬勞動力,生產隊那些沒出工的人,實際上是被剝削了。難道他們不反抗嗎?紅色中國不是哪兒有剝削哪兒就有反抗嗎?
唐永剛啞然失笑:“剝削,是剝削者對被剝削者的掠奪。可水渠建好了,造福的是整個林縣的百姓,尤其是農業灌溉。有了水,莊稼才能長得好,人民才能吃飽肚子。他們是為自己努力,為整個家鄉的老百姓做工,又怎麼算剝削呢?這是全民工程。”
唐安妮眨著大大的眼睛,還是沒辦法理解。
她的伯伯想了想,給她舉例子:“新中國第1個5年計劃實行的時候,全民都投入到社會主義改造和工業發展的熱潮中去。當時,大家都主動加班加點工作。誰也不提加班工資,加班的時長可以補休,憑蓋了章的單子就能要求休假。但家家戶戶都積攢了厚厚的加班單,誰也沒拿去補修。這不是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而是大家發自內心的,心甘情願地發光發熱。甚至有人生病了,大夫給開了病假條,他偷偷把假條給撕了,繼續回到原來的崗位上拚命乾活。”
唐安妮驚呼:“他是被什麼蠱惑了?就像那種奇怪的宗教,讓人喪失了正常的判斷了吧?”
唐永剛搖搖頭,憐憫地看著自己的侄女。沒有經曆過那樣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的人,要如何理解大家心中澎湃的熱情呢?即便那個時候因為家庭出身,因為有個特務父親,他的狀況很糟糕,可他依然感受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他隻遺憾自己沒能在其中積極發光發熱。
“沒有什麼蠱惑人心,都是發自內心的熱愛。你還記不記得蘇聯人幫我們拍的開國大典?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大家切切實實感受到,記在心裡的話。從那天開始,我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是國家的主人。既往數千年,多少人會關心龍庭上究竟坐了什麼皇帝。因為不管坐了誰都是交糧納稅,那是皇帝老兒的國家,不是老百姓的國家。”
他自曝家醜,“像1840年,第1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老百姓幫英國兵拖運大炮。到了1857年,第2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英國人乾脆在廣州和香港招募了苦力團,全是中國人,專門負責英軍打仗時的後勤工作。從戰場上拖運受傷的英國兵,跳下河用自己的肩膀做浮橋,讓英國兵踩著經過進攻清朝軍隊。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也是這樣,真正反抗的百姓寥寥無幾,大部分人都冷眼旁觀,甚至主動賣吃的給侵略者。
為什麼?因為這些洋人燒殺擄掠,搶的是皇帝的財產,殺的是皇帝的人,跟一般老百姓有什麼關係?況且洋人可比清朝的兵講道理多了,買東西會掏錢,而且給的錢不少。
老百姓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這些洋鬼子跟清朝兵一樣都不是什麼好人,但總比清兵白搶來的強。兩相其害權其輕,老百姓隻想活下去。
當一個國家的統治者,試圖用愚民政策敷衍老百姓,讓他們絕對不去想國家大事,告訴他們一介草民就不要想七想八了,國家是皇帝,所有的東西都是皇帝的。皇帝老兒賞你們口飯吃,你們就該感恩涕零。事實上人們會感激嗎?生而為人,誰不願意做一個真正的人呢?
即便被壓迫被奴役被不停地洗腦說你生來下賤不配,但人的本能還是會讓人選擇思考,就算是偷偷地思考,也能隱隱約約察覺,這些都是錯的。
突然間有一天,來了一群人,把這些剝削壓迫你們的壞蛋全都打倒了,槍斃了,改造了,告訴你們,你們是國家的主人,這個國家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你們。你能不激動嗎?況且他們是真的這樣做,他們的乾部同樣跳下河溝,跟你們一塊兒乾活,而且乾的更賣力。他們的領導和你一樣端著碗在田頭吃飯,吃的是同樣從大鍋裡盛出來的湯湯水水。
他們告訴你們,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國家的主人。你會不願意建設國家嗎?因為這是你的國家,你是國家的一份子,你是國家的主人。
所有的管理者都希望自己管理的對象能夠積極主動地乾活,不斷地創造出更多的財富。
所有乾活的人也都願意這樣,因為隻有如此,才能實現他們的社會價值。
可為什麼大家都厭惡工作?
百年前,工人們通過搗毀機器的方式來反抗。現在,社會發達了,大家選擇消極怠工。
因為工作創造的財富不屬於創造的人啊。中國有句古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蓋房子的建築工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套房,還要跟家人擠在貧民窟,冒著槍林彈雨的風險。造豪華轎車的工人連汽油都買不起,有了車子還開不了,還得擠公交車上下班。那他們為什麼要拚命工作呢?”
唐家有工廠,唐安妮中學時還順應美國的習慣,去工廠打過工。她忍不住反駁伯伯:“隻有努力工作,才能掙更多的錢,還能買房子買汽油啊?所有的機會都留給努力的人。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奮鬥,變成工廠的管理層,拿到更多的工資,自然也就能改善生活了。”
唐永剛微笑:“對,努力工作,按照10美元的財富,給一美元的工資。再加加班,多創造5美元的財富,然後多拿一美元的工資。那剩下的13美元去哪兒了?他為什麼不選擇把15美元都揣進腰包呢?既然不能,他為什麼又要替彆人掙13美元嗎?就為了那區區的兩美元?”
唐安妮辯白:“隻要他足夠努力,他肯定有機會變成掙13美元的人。這是美國,隻要你努力奮鬥,你總能實現你的夢想。”
唐永剛笑著搖頭:“我不會去做那個白白拿13美元的管理者,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打破這套規則,讓每個人都拿回屬於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15美元。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中國人能創造紅旗渠的奇跡,而美國絕對做不到的原因。勞動者從來不是傻子,社會財富分配不公,這才是關鍵之所在。把勞動者當成牛馬,當成掙錢的工具,他們又不會不知道。隻有把勞動者當成真正的人,大家才會為了自己的明天而奮鬥。”
雖然伯伯說了很多,唐安妮也相信伯伯不是誇大其詞的人。他在國內受了那麼多苦,他沒必要替那個國家吹牛。
但她真的沒辦法相信,那樣一個貧窮落後,街上小轎車少的可憐,連騎自行車都覺得稀罕的國家,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能讓人自覺主動的加班,不要加班工資,還不要補休。甚至生病了,還要跑過來繼續工作。
上帝呀,如果他們家工廠的工人能這樣的話,父親一定會睡覺都笑醒了。他一定會成為世界首富的。
伯伯歎了口氣:“你知道浮誇風吧?50年代末期流行的放衛星。它之所以能夠席卷全國,有市場,不僅僅是一些乾部為了形象胡編亂造,而他們的上級又脫離生產實際,沒能正確認識到數據的虛假。還因為這種渴望進步渴望豐衣足食的情緒是老百姓普遍所想的。大家都希望這個國家快快地變好,快快地進步,真的能夠超英趕美。所以當時很多人才真的相信彆的地方能夠做到畝產萬斤,它們沒做到是因為方法不對,隻要調整的生產方式,就一定能夠做的跟彆人一樣。正因為這種希望國家好的熱情高漲,所以我們現在看來十分荒謬的浮誇風在當時才有市場,甚至成功地蒙蔽了很多人。”
唐安妮感覺不可思議。她完全沒想到伯伯居然會從這個角度來解讀當年遍地放的衛星。她以為那隻是一些人犯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