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見過一個大隊書記的家也能這麼窮。再窮的地方也有富人啊。尤其是那些貧困潦倒的國家,他們的富人更加窮奢極欲。
這個村子不應該這樣窮。
唐安妮從小到大都沒自己掙過錢,翻譯文章寄回中國發表在雜誌上拿稿費不算。那點兒錢,都不夠她出去跟朋友喝頓下午茶。
她想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跟掙錢有關係的,就是中國的一句流行話,叫要致富,先修路。
對,就應該修路。進村的路這麼艱難,連拖拉機都開不了。如果不修路的話,裡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來,那肯定會很窮啊。
她畢竟是商人的女兒,她畢竟念過大學,明白隻有流通才是財富真正的密碼。
唐安妮打定了主意,直接在屋子外麵喊人:“書記,我想修路。”
大隊書記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尷尬地表示:“唐老師啊,我們大隊條件差我知道,你受苦了。你說你想要啥?我來想辦法。”
唐安妮這會兒而顯出了商人女兒的精明,她立刻表示:“修路要多少錢?我想辦法籌。”
大隊書記瞬間熄火了,半句叫苦的話都沒有:“5萬塊,我們問過縣裡,要修一條出去的路,起碼得花5萬塊錢買材料。”
唐安妮完全不覺得5萬塊是多驚人的數字。因為雖然現在官方彙率差不多一美元能換兩塊人民幣,但實際上市場私底下的彙率要遠比這個高。
5萬塊的人民幣,也就差不多1萬美元多點。
她每個月家中給5000美元的零花錢,母親在額外給她3000美元。
一位精致優雅的淑女,勢必需要更多的開銷來維持她應有的體麵。
在回國之前的幾個月,因為和伯伯的交談,她對紐約名媛圈的社交生活漸漸起了懈怠之心。比起和之前的朋友無所事事的消磨時光,她更加願意聽伯伯說過去的事,跟中國有關係的事。不出門,開銷自然少了,連名牌店的店員登門的次數都少了。她無意間便積攢了一筆財富。
等她來了中國,花錢的機會更少。在這個金錢最大麵值隻有10塊錢的國度,一招被稱為大團結的鈔票就足夠一個人過一個月。你想花錢,都找不到機會。
這大概就是伯伯說的,沒那麼容易踏入消費主義的陷阱。
對於每個月有8000美金固定進賬的富家女唐安妮來說,5萬元人民幣真是個不值一提的小數目。她一件禮服一隻包包都比這個價錢貴。
她痛快地點頭答應:“可以,沒問題。那麼工人的開支呢?修這一條路大概需要多少工人?他們的工錢又該是多少?”
她在心中預估的數字是10萬餘,修路那麼辛苦,工錢當然不能少。
結果大隊書記卻像是聽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眼睛瞪得大大的:“什麼工錢?”
“修路啊,他們乾活難道不拿工錢嗎?”
大隊書記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地一擺手:“這要啥工錢?不用的,俺們大隊這麼多人呢,大家自個兒出工就行。我們就是怕沒錢買材料,到今天才沒把路修起來的。”
唐安妮感覺不可思議:“大家乾活真的不要工錢嗎?”
“給自己隊裡乾活,還要啥工錢。這路修好了,不就是我們自己走嗎?”大隊書記熱切地看著她,“那你要多長時間把錢籌來?我喊公社給縣裡打申請,今年能動工不?”
唐安妮還在震驚中,緩緩地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艱難開口:“這個禮拜就可以,我去縣裡打個電話,把錢轉過來。”
她回國時並沒空著手。雖然沒有任何人教導她,但她也清楚錢是人的底氣。區區5萬塊錢而已,不用驚動家裡,她喊伯伯幫她轉錢就好。
大隊書記笑逐顏開:“好,明天公社書記去縣裡開會,到時候你跟著一塊坐拖拉機去打電話。”
雖然大隊書記一再保證隻要錢買修路的材料就行,唐安妮還是多要了3萬塊錢。修路很辛苦,尤其是這種環山路,需要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即便大家不要工錢,那起碼也得吃好喝好吧?沒理由白做工。
結果大隊書記知道她籌來的是8萬塊而不是5萬塊時,居然嚇得直擺手,怎麼也不敢碰那多出來的3萬塊。她已經掏錢幫村裡修路了,哪裡還有拿他的錢買糧食的道理,這不是叫人笑話嘛。
不能這麼沒皮沒臉。
最後這事兒上報公社,由公社書記出麵跟唐安妮溝通。要是她不肯收回那3萬塊的話,那能不能拿這錢也買材料,讓另一個村子也把路修出來?
唐安妮表示自己還可以再想辦法籌錢,一定要給大家做好後勤保障工作。
結果公社卻堅持,後勤保障社員們會自己做好,他們隻要材料錢。
唐安妮都傻眼了,完全不理解這些人為什麼連到手的錢都不要。這片土地不是在搞改革開放搞經濟建設嗎?難道大家不知道錢是好東西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給自己的伯伯寫信說了這事。她感覺自己明明是想做好事的,結果卻平白給村民們增添了負擔。讓她們在繁重的農業勞動之外,還要修路。
伯伯給她回了信,給她出主意。她不能光留在村裡,她應該出麵去縣裡,市裡爭取專項修路資金。
僧多粥少,這個錢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拿到。但她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是華僑子女,為了祖國建設毅然決然回來下鄉支教的。她的形象已經代表了一種精神,被時代所鼓勵的精神。政府如果有條件,一定會願意幫她的。有了專項資金的支持,不僅僅是兩個村,說不定整個公社都能修好路。
待到路修完之後,村裡的農產品也能運出來賣了,大家的收入自然也會提高。
唐安妮震驚了。
她還以為伯伯會讓他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不要隨便插手地方建設。因為很多人都告訴他,這個國家神秘又複雜,輕易開口容易惹來麻煩。
沒想到伯伯卻讓她修更多的路。
唐安妮咬咬牙,鼓足勇氣又去了縣政府,想提專項資金的事。
可她看到政府樓牆麵都剝脫了,縣長為了省汽油,自己騎著一輛磨掉了漆的自行車上下班,一雙鞋子也是縫縫補補,她就不好意思再開口跟人提錢。
他們也窮了,起碼比他窮多了。
唐安妮又跑去市裡,到郵局打國際長途,讓媽媽給她轉錢。
她當然不敢告訴媽媽說自己掏錢給中國農民修路的事。媽媽肯定會說她瘋了。即便是做慈善活動,在紐約,她可以找到很多看上去更光鮮更優雅也更容易被讚歎的慈善事業進行捐贈。
畢竟在他們的社交圈子裡,誰會關心古老而落後的中國農民是怎樣過日子的?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這些人的好與壞和他們無關。
唐安妮給出的解釋是,她在中國發現了有投資前途的事業,她決定現在就搶占先機。
“這裡有很多藥材,我了解到的情況是日本和韓國都從這裡進口中藥材。如果好好發展的話,這將會是一個不錯的產業。”
唐夫人覺得女兒怕是有什麼大病,好好的紐約不呆,跑到臟兮兮的中國不說,還要在那裡搞什麼事業。
上帝呀,她要比她的女兒了解中國多了。中國有什麼事業?尤其在鄉下,最能掙錢的大概就是種鴉.片了吧。一個城市甚至可以連一家工廠都沒有,這樣的地方要怎麼發展事業?
唐安妮卻振振有詞:“如果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將來不管在哪兒都會被人嘲笑,就連傭人都看不起我。”
唐夫人覺得言之有理。當家主母可以不出去工作,但必須得懂人情世故,還要精通庶務。否則將來嫁出去了,拿捏不住傭人,要反過來被人人欺負的。
為了女兒將來的夫家生活著想,她終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答應給她轉賬2萬美金。這筆錢到了北京,可以變成10萬塊人民幣。因為這個國家急需外彙,進口更多能讓他們提高生產力的設備。
唐安妮掛了電話,內心無比安定。
人生好奇怪,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動物。如果她現在還待在紐約,媽媽要對她絮叨,以後嫁了人該怎樣怎樣,她肯定會無比反感,說不定還會憋不住跟媽媽吵架。但她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因為她想從家裡拿到錢,做她想做的事。
她可真是個壞女孩。這認知讓她興奮又戰栗。她不想再做那個循規蹈矩,她隻想當踏踏實實做點事情的壞女孩。
如果上帝要懲罰他的羔羊的話,那就讓懲罰來得猛烈些吧,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
她願意為了孩子們的笑容而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