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妮平生第一次修路,或者更具體點講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乾體力活。
即便在她的少女時代,她追趕時髦進自家工廠打零工時,做的也是寫寫畫畫的事。
用媽媽的話來講,她的手是大小姐的手,十指不沾陽春水,更彆說乾粗活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如果手粗糙了,那可是要命的事。
如果媽媽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尖叫吧。她居然就頂著大太陽,拿著錘子敲石頭,完全不怕曬黑。
雖然在紐約的交際圈,suntanning是件時髦事。誰擁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就能說明他(她)經濟條件優渥。畢竟要長時間待在陽光明媚的高級度假區絕對不是一筆先開銷。
但媽媽對此不屑一顧。
關起門來,媽媽就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說白種人之所以費儘心思把自己曬得跟黑炭似的,是因為她們的皮膚太粗了,和豬皮沒什麼區彆,野豬吃不了細糠。曬黑了才好掩飾點。
至於自家身為東方人,本身就皮膚細膩。潔白如玉的膚色是他們先天的優勢,根本沒必要跟在他們後麵瞎湊熱鬨。因為沒有男人真的喜歡黑鬼。
唐安妮對媽媽的理論沒什麼興趣。她也說不清究竟從什麼時候,她已經學會了東耳朵進西耳朵出。不和媽媽起衝突,從不反駁媽媽的話,但她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把媽媽的話都當成圭臬了。
因為事實證明,媽媽的話未必正確。
比方說美黑這件事,個人審美不同,無所謂好不好。就是方式在她看來有點傻。
為什麼要花大價錢去曬日光浴呢?如果希望自己看上去黑點兒,完全可以在太陽底下乾活呀。
即便在紐約的朋友們沒機會修路,他們也可以修剪自家的草坪,打理自家的花圃,或者曬著太陽跑步,也是很不錯的選擇。
跑去高級度假區曬太陽,又浪費時間又浪費錢,有什麼意義呢?
好吧,也許大家都是有錢又有閒,無所事事,不得不想方設法一邊浪費錢,一邊消磨時間。
為了不讓彆人看出自己的無聊和無趣,所以他們才冠上高大上的名義,稱之為所謂的格調。
據說在中世紀時期,擁有蒼白的皮膚才是身份的象征。因為隻有貴族才能待在城堡裡,成天不曬太陽。普通的勞動者都要在烈日下奔波,不曬黑才怪。
所以現在美黑也不是為了所謂的健康和積極的人生態度吧。如果真積極的話,為什麼不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呢?
對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她現在最喜歡的一本。她覺得自己從中學到了很多。
唐安妮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砸石頭。
就像大隊書記說的那樣,這裡修路真的不出工錢。縣裡派了技術員,規劃好路徑,給大家分配任務。各個生產隊自己排好了班,抽調人出來上工。
他們每天早上吃過早飯上工地乾活,等到中午休息,大家拿出乾糧,一般是煮熟的土豆或者玉米餅,就著涼白開和鹹菜一塊兒吃。
食物的簡陋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唐安妮簡直沒辦法想象他們是如何靠著這樣簡薄的食品支撐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
然而大家卻無所謂,一邊吃還一邊說笑。有人暢想以後的路修好了,他每天都要出去逛一趟再回來。
旁邊人笑他:“你不上生產隊乾活啦?”
那人就氣鼓鼓地強調:“俺一早出門,看到太陽就回來。”
眾人哈哈大笑,還以為他多大的出息呢。
倒是有上了年紀的嬸嬸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們腳下修的這條路,目光全是憧憬:“等你有路了,俺多養幾隻雞,多多地生蛋,以後隔兩天就出去換一回錢。”
山路實在太難走了,大家出去太不容易。除了供銷社的同誌每隔兩個禮拜進山一趟賣貨收貨之外,幾乎沒有與外界進行商品流通的途徑。
所以大家連雞都不敢多養,養雞要費成本哩。如果雞蛋砸在手裡,那就太虧了。
什麼?你說為啥大家不自己吃?嗐,哪裡舍得啊,太窮了,舍不得的。
大隊書記抽著旱煙,興高采烈地強調:“要不咋說要致富,先修路呢。”
眾人笑得歡暢。
沒錯,就得有路,這叫致富路。
大隊書記趁機誇獎唐安妮:“幸虧有咱們的唐老師,給咱們籌了這麼多錢。不然就靠咱們這幫苦哈哈的,猴年馬月才能修上路啊。”
18萬塊錢,到達公社之後,公社一分錢都沒截留,趕緊就按照縣裡的技術員測量的數據買了要緊的材料,立刻通知各個大隊過去拖東西,直接開始修路。
也是他們運氣好。
今年有好幾位知青從城裡返回下放地了。他們有知識有文化有技術,而且膽子還特彆大,已經在公社自籌了一個小水泥廠,雖然才剛剛開始出產,產品的質量和數量都夠嗆,但也能勉強滿足大家修路的需求了,正好派上用場。
所以大家夥兒才能乾得這麼熱火朝天啊。
唐安妮從小就不出眾。即便是跟她關係最親近的母親還有哥哥都會嘲笑她是隻混進天鵝群裡的醜小鴨,很少會有人誇獎她。
現在,這麼多人,有叔叔嬸嬸有大爺大娘,還有自己的學生,全都給她豎大拇指,熱情洋溢地誇獎她:“那當然,俺們唐老師沒話說,頂頂好的姑娘。”
唐安妮被誇得不好意思了。
因為她能夠辨認出來,大家是真心實意說這些話,而不是社交場上的敷衍。
她趕緊表示:“我沒做什麼,你們才是這條路真正的功臣。”
18萬華幣算什麼呀,如果在紐約,這點錢恐怕連修一條學校裡的跑道的工錢都艱難。
可他們卻不要錢,自己帶著口糧來乾活。
大隊書記感歎:“還是有知識有技術強,你看縣裡乾部的那個圖紙哦,我遠遠地瞅了一眼,都看不懂。唐老師一看,就啥都明白了。”
唐安妮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學過一點點。”
是跟著電視機學的。
那時候她剛跟著伯伯到上海,看到電視機裡的人修路,她覺得很有趣,多看了兩眼。
現在想想,真是緣,妙不可言。她到了真正的農村,居然親手修路了。
大隊書記熱切地誇獎她:“你就是有文化,上大學的人,學啥都快。連掄錘子都比我們學得快。”
旁邊人笑道:“那肯定的啦,咱們用的鐵錘就是漳州來的知青娃娃教的。”
還在修紅旗渠的那會兒,閩南有知青下放到了林縣。他們也上工修水渠去了,還教會了本地人用他們的鐵錘。
這種鐵錘可有意思了,跟以前用的都不一樣。那錘子的把柄啊,是2~3條長竹片疊在一塊,牢牢插在鐵錘孔裡。
大家一開始感覺莫名其妙,還嘲笑說閩南肯定樹少,舍不得用木頭,所以拿竹片湊合。
結果他們拎在手上一用,頓時發現這是寶藏了,感覺太不一樣了。這種鐵錘,敲起來又有韌性又有彈性,特彆省力氣。
從此之後,大家就拋棄了原先的木頭把手,全都改用竹片了。
他們也將這種錘子教給了唐安妮。
唐安妮下意識地解釋:“這利用的是力學原理,借助慣性,錘子甩打的時候就可以產生更大的衝擊力。敲到鋼纖上,它的衝擊力又通過有彈性的錘子把手起到了緩衝的作用,所以我們就感覺不到那麼震手,人乾活更加舒服,更加省力。”
她也是頭一回看到這種錘子,覺得太神奇了。
就像伯伯說的那樣,勞動者是最聰明的,哪怕大字不識一個的勞動者也會在重複的勞動過程中總結出經驗,讓自己的勞動更有效率。
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讚歎。
結果社員們先感慨萬千:“還是要學習呀,唐老師真厲害,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兒了。”
原先大家把孩子送到學校除了想讓他們認幾個字,將來不至於真的當睜眼瞎之外,其實更多的目的是希望有個地方能框著這幫小崽子。省得他們跑來跑去,萬一掉水裡淹死了或者給家裡闖禍了,才煩人呢。
現在跟唐老師打交道的機會多,社員們的心思漸漸就變了。
誰不想好呢?
假如他們的孩子將來就跟唐老師一樣,嗐,能有一半的一半,那也很好了。所以得督促他們,彆一天到晚瞎瘋瞎鬨,要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裡好好學習。
唐安妮卻認真地強調:“他們很好啊,他們都非常聰明,會舉一反三。”
她覺得她的學生們是最聰明最可愛的。他們總是能在生活中發現各種各樣的閃光點,並且為它們而快樂。他們明明吃得很差,穿的衣服也很破,可他們的眼睛就是那樣的明亮,他們的笑容就是那樣的燦爛。沒有誰能夠拒絕他們的。
如此可愛的他們。
與其說她是他們的老師,不如說是他們讓她認識到了生活的美好。
在之前的20年裡,她從未意識到自己如此重要,她是被需要的,她是被愛的。他們肯定她,讚美她。即便她做的不好,他們也笑著鼓勵她說下一次肯定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