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妮感覺自己像一顆乾枯的植物,突然間就吸飽了水。她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貧瘠,直到她身處愛和鼓勵之中時,她才意識到原來的自己一直被忽視著。
沒有誰覺得她重要,包括她自己。
但是現在,她知道自己很重要,她支撐起了一個學校,給了孩子未來的希望。她牽頭修了一條路,給了社員走出大山的希望。
雖然她不好意思將這些放在自己頭上,但大家都這麼說。時間久了,漸漸的,她也不由自主地相信,這的確是她做過的事。
社員們趕她回學校,他們人多,不用她到工地上乾活的。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唐安妮想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瞬間想捂住臉。
手心碰到麵頰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磨出了薄薄的繭子。
上帝呀,如果媽媽看到她的手變成這樣的話,媽媽一定會瘋掉吧。可是她為什麼會這樣驕傲呢,因為這是她勞動的證明啊。
她一定是被公產主義思想洗腦了,不是那種為了彰顯自己的叛逆和獨樹一幟而掛在嘴邊公產主義,而是那種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那種自力更生,勞動者食其食的公產主義理念。
她的朋友要知道的話,肯定會嘲笑她的。因為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粗魯的下等人,就好像莫泊桑的那篇《LaParure》你的女主角瑪蒂爾德一樣,因為丟掉了那串項鏈,為了還債,辛苦了10年,磨粗了手指頭,成了位高門大嗓的勞動婦女。
人人都嘲笑她可憐可悲。唐安妮第一次看的時候也覺得可怕,人沒錢又想過好日子就變得荒唐又可笑。但現在,她偶然間又翻起這本書,卻驚訝地發現她非常欣賞馬蒂爾德。因為這位曾經天天沉迷於幻想中的小女人,在生活發生變故時,是那麼的勇敢又堅強。
她不曾推卸責任,她勇敢地麵對自己的過錯,她竭儘所能去償還債務,坦然麵對生活的不如意,沒有墮落,也沒有抱怨。
比起曾經嬌弱如玫瑰的她,唐安妮更喜歡她飽經風霜的容顏。那樣的她,已經足以麵對生活的起起伏伏。
她迫不及待地給伯伯寫信,分享自己的感觸。她發現人真的會變,隨著人的際遇的變化,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時期,得出的結論居然可以截然相反。
伯伯鼓勵她多體驗多思考,要有自己的想法。
她想了半天,感覺自己接收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她想繼續看電視,跟著電視學習更多的知識。
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得村裡通電。
唐安妮再度打電話回家要錢,她要求媽媽把每個月8000美金的零花錢打給自己,她在中國也有開銷。
然而這回媽媽拒絕了她,並且要求她立刻買機票返回紐約。她已經在中國待的夠久了,她應該回去過聖誕節。即便是環球旅行,也沒必要在一個地方待這麼久。
唐安妮一點也不想離開。恰恰相反,她認為自己待的時間太短了,短到她根本沒辦法真正認識這個國家。
她無意和母親爭執,她直接將電話打給了哥哥,開門見山地提要求,她需要拿到自己每個月8000美金的零花錢,她得維持自己的體麵。
哥哥毫不猶豫:“那你回來,我保證每個月可以再給你加2000美元的零花錢,這樣你能拿到1萬塊。”
唐安妮拋出誘餌:“我在中國,可以幫家裡拿回當初遺失的家具和花瓶,哦,聽說他們叫古董。我想爸爸肯定會對這些感興趣的。”
她的父親,就像媽媽說的一樣,擁有可笑的虛榮心,一直想要恢複唐家昔日的榮光,這樣他就能證明自己是唐家真正的合格的繼承人。
即便他是小娘養的。
不過伯伯說爸爸其實很可憐,一直為沒有意義的事情而糾結。誰都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恩格斯還是資本家呢,他不照樣是公產主義的先驅嚒。
人出生在什麼家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會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
哥哥立刻來了興趣,當場答應:“好,隻要你能拿回那些古董,我每個月都把零花錢轉給你。”
“1萬美金。”
“成交。”
她掛了電話,調整好心情,不讓彆人看出自己有多激動,這才準備走出郵局大門。
然而那個紮著兩條粗粗的大辮子的接線員又喊住了她,國際長途,打給她的電話。
這回居然是媽媽。
媽媽熱切地表揚了她,誇她終於懂事,終於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
在這個家裡,所有人都得揣摩爸爸的心意,討好他,希冀獲得他的寵愛,這樣就能從他手裡得到更多東西。
唐安妮覺得伯伯說的沒錯,爸爸是條可憐蟲,沒有誰真的愛他。
工人討厭他,因為他是黑心的老板。家人算計他,因為他是他們的取款機。
不過爸爸也是自作自受。因為他同樣不愛任何人。他把工人當成工具,隻想壓榨他們的剩餘價值。他把家人當成奴隸,每個人都得順從他的意思,他是這個王國裡的king。
有舍有得,你付出的是什麼,回報給你的就是什麼。
人人都說爸爸很成功。媽媽甚至不敢想讓她成為一個像爸爸一樣的人。她也不想,不是因為她沒資格,而是她覺得這樣的人生沒意義。
媽媽不惜打越洋電話滔滔不絕地誇獎她懂事,終於長大了。
她也認為自己的確長大了,因為碰上不如意的事,她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大喊大叫,而是開始講究策略,迂回地實現自己的目標。
就像北洋政府時期的魯迅先生,為了防止被迫害,同樣會變換筆名,繼續和軍閥作鬥爭,而不是直接硬杠。
因為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為了討好爸爸,媽媽和哥哥齊心協力,不僅給了她這個月的零花錢,還給她預支了三個月。他們相當寬宏大量地表示,沒關係,他們知道跟華夏政府打交道需要耗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她可以慢慢做這件事,不用心急。
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都沒有在問她的中藥材究竟種的怎麼樣了,顯然早就在心中默認了她的失敗。
如果是以前,這種不問青紅皂白就開始否定她的態度,一定會讓她內心無比煩躁。即便不當場發作,回到房間之後,她也會悶悶不樂許久。
可這一回,她完全無所謂。她發現她已經不在意家人對她的看法了。因為她和家人不在同一套評價體係下看待問題。
能拿到錢就行。
她需要錢去做更多的事。
5萬美金夠她做很多事了。
唐安妮又一次驚訝地發現,原來連引電入村都可以這麼富有地方特色。她以為5萬美金最多隻夠一個村通電,沒想到整個公社買完電線和變壓器後,居然還剩下了1萬塊。
電線杆子不要錢,因為他們直接從山上砍樹當電線杆。
電線一買到手,電力局的同誌直接壓著電線一塊兒過來,然後就開始指導大家架電線杆子。好讓他們施工,將電線接入千家萬戶。
唐安妮都驚呆了。
她以為這起碼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他甚至還想著等到下一個月,她還要再拿1萬美金的零花錢,這樣就能買150台電視機了。全公社有10個大隊,每個大隊分15台電視機,這樣所有人都可以一塊兒看電視一塊兒學習。
結果她措不及防,隻能用剩下的1萬塊先買30台電視,保證每個村子都有三台電視可以看。
電視機調出畫麵的時候,她支教的這個小山村陷入了轟動。社員們比路修好的那天還激動。原來電影還可以裝到這麼個小匣子裡放,實在太神奇了。
等到大家看完了熱火朝天的建設場景,心滿意足地散去之後,唐安妮的目光才被電視機真正吸引了。
那上麵說的是一個紀錄片,農大的研究生下鄉當村官,在當地推廣種植彩色土豆,然後將它們製成薯片,暢銷各地。
她瞬間就來了興趣。薯片她知道,說實在的,她現在特彆懷念薯片的味道,可是在這裡她吃不到。
彩色土豆做出來的薯片,聽上去就感覺很酷。
這裡能種土豆。她知道。因為她一天三頓飯,起碼有兩頓是土豆,她感覺自己已經吃成土豆了。
如果把土豆做成薯片的話,那一定很棒。
唐安妮認認真真地看電視,越看越覺得這個項目可行。她喜歡彩色薯片,她相她的朋友們也會喜歡。如果他們都喜歡的話,那就證明這個薯片有市場。
她要做這件事。
她要自己掙錢。這樣以後媽媽就不能用掐斷她的經濟來源威脅她,她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比方說,蓋一所漂亮的學校。
她的學生們這麼可愛,不應該一直待在破破爛爛的泥巴房子裡上學。
於是等到下一個月,縣裡的同誌過來看望他們這些支教老師時,她就主動提出想種彩色土豆。
教育局的同誌樂了:“哎,你消息還挺靈通啊,你咋知道俺們縣來了新技術,有彩色土豆的項目呢。”
唐安妮一愣,那可真巧了。
用中國話來說叫什麼?哦,瞌睡送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