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前20年,唐安妮一直以為種土豆是撒下一顆小小的種子,然後再長出一顆顆圓圓的土豆。
所謂的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她知道土豆是長在土裡的,隻是她沒辦法想象土裡的萬顆子到底是什麼模樣。因為村裡收土豆的時候,她還在城裡打長途電話籌錢。等她回來,都已經吃上土豆了。
這回,她可算有機會見識一顆土豆的生長過程。
唐安妮努力表現出波瀾不驚。
她可是老師,見多識廣,坐過飛機,坐過火車,還自己開過小轎車的老師,足夠讓她所有的小學生們驚歎不已的老師。
她怎麼能暴露出自己不知道土豆是怎樣生長的呢?她當然什麼都懂。
可是當她瞧見土豆發芽時,她就傻眼了,完蛋了,這些土豆可是從縣裡弄來的種子,要是壞了的話,她怎麼種土豆啊?
唐安妮的眼睛當場就紅了。
這些天她一直忙著整地。縣裡淘汰下來的老拖拉機馬力太小,能當交通工具拖人,卻根本拖不動犁,耕起地來,甚至趕不上老黃牛。
社員們看了都哈哈笑,一致決定將將這拖拉機當成電視上說的那種公交車,以後他們就坐著拖拉機去公社去縣城。
可惜沒有機器幫忙耕地,大家就隻好依靠畜力和人力。
唐安妮驚訝地發現社員是真的很愛惜牲畜,他們甚至願意自己耕田,也不願意累壞了老牛。隻是這樣,整地的速度就慢了許多,待到他們幫忙將以前知青點的地都耕出來,都過了平常播種土豆的時間了。
當時她聽到社員議論的時候,就心裡發慌。因為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她還等著今年的土豆長出來,準備做薯片呢。
結果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她跑回學校一看,她的土豆種子直接完蛋了,都發白了。
唐安妮沒撐住。
她長這麼大都沒想過要自己掙錢。
作為一位優雅的富家千金,雖然她每天都在花錢,大手大腳地花錢,一個月能花掉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但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恥於談錢,好像這樣就顯得粗魯,沒有格調。
好不容易,她計劃自己想辦法掙錢了,就像那個打算用一顆雞蛋辦一個養雞場的人,夢還沒做醒呢,雞蛋已經打碎了。
唐安妮越想越悲傷,難道她真的這麼沒用,什麼事也做不好嗎?
就像媽媽無數次告誡她的一樣,你太笨了,除了老老實實按照媽媽規劃的路走下去之外,彆無選擇嗎?
沮喪突如其來,幾乎要將她壓垮了。她來到學校之後,明明結識了很多,因為每天都要乾活鍛煉,吃的比以前多多了。但此時此,那種自我否定的痛苦卻像座沉重的山,直接壓在她背上,她都沒辦法站起來了。
還是學生們等的不耐煩,跑過來催促:“唐老師,我們什麼時候種洋芋啊?”
農村小學有農學課,有的學校還有自己的實驗田,就是跟著老師下地乾活,所有的活都乾。本大隊的小學因為之前老師都是知青,所以學農田和知青點的田合在一起,師生一塊兒乾活。
農家孩子天然對土地懷揣熱情,而且他們心中有個樸素的想法。就是老師跟他們一塊種地了,起碼得等到地裡的莊稼收獲才會走。
就好像他們上一任老師,就是收了洋芋才回城的。這樣,唐老師起碼能上完這個學期。
大家都熱切地催促著:“快點吧,唐老師,俺們得趕緊去種。俺奶奶說這兩天會下雨呢,這時候種最好。”
唐安妮難過死了,感覺自己愧對了學生的期待,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對不起!同學們,土豆已經……”
“啊,發芽了!”
學生們一個比一個興奮,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抬籮筐。然後都不等唐安妮吩咐,他們已經拿起刀,開始哢嚓嚓地切土豆塊。
唐安妮嚇傻了,她突然間想起來自己在哪本書上看過的,說發芽的土豆有毒,人不能吃,也不能喂動物。
“你們可千萬不要拿去喂豬呀。不用擔心豬飼料不夠,農科站的同誌這個禮拜就來咱們大隊教大家高效利用飼料。那些草也能變成好飼料的,就像電視上放的一樣,養出來的豬特彆肥。以後大家就頓頓有肉吃了。”
說著她居然莫名其妙地饞了,那種覺得自己沒用極了的沮喪也稀裡糊塗地一掃而空。
似乎麵對自己的學生時,她就忘了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小學生們根本不理會老師的胡言亂語。大人們總是這樣,永遠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好在小孩子有自己的世界,不理會他們就好。
大家開開心心地將土豆切成塊,然後抬著籮筐一路小跑到知青點的田邊上,一個個拿著鋤頭,拿著鏟子,一人打檔子一人丟下土豆塊,跟在後麵的人用土蓋住,再來一個人噴上水。4個小組配合默契,一點兒都不用唐安妮操心。
可她卻沒辦法安下心來。
土豆已經壞了呀,大家費這麼多功夫,到時候土豆長不出來,不是白耽誤了嗎?
大隊婦女主任過來看學生們勞動,還給他們打氣:“好好乾活,送出洋芋來給你們唐老師吃。”
唐安妮憂心忡忡:“我怕土豆會長不好,種子已經不好了。”
可婦女主任過去看完之後,卻十分肯定:“沒壞呀,挺好的,能長能長。”
唐安妮不敢相信婦女主任的話。因為這裡的人實在太隨性了。
比方說她剛過來時,從城裡帶了點心。因為天氣熱,加上在路上耽誤的時間久了,點心長了毛。當然得扔掉了。
結果社員看到之後直接撿起來,刮了上麵的毛,就毫不在意地吃掉。
天哪,那可是上黴的東西,他們就不怕吃出毛病來嗎?
大家卻笑嘻嘻地告訴她,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她可沒辦法接受,要是食物中毒的話,那可麻煩了。
不過她忐忑不安了好幾天,也沒發現那個社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人家照樣下地乾活,半點不含糊。
隻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認真地強調,人不能吃上黴的東西,黴菌有毒。
她也不敢相信壞了的土豆還能長起來。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祈禱了。在中國的日子,她常常想不起來自己是上帝的羔羊。可這一回,她還是虔誠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歎了口氣:上帝呀,請保佑你的孩子。
然後她打開電視機,看到電視上的人正在打龍王的塑像。因為龍王已經很長時間沒降雨了,大家花了供奉求雨,它還是沒反應。所以人們生氣了,直接把龍王像扛到太陽底下暴曬,還打它,就是為了教訓它,吃了他們的東西就得給他們乾活。
唐安妮看得目瞪口呆,然後腦海中浮現出個荒唐的念頭。
如果上帝不保佑她的話,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將十字架扔進火盆,惡狠狠地警告他?
她渾身一個激靈。
上帝呀,請恕我的罪。
可看到電視上的人生氣地打龍王時,他為什麼又覺得那麼痛快呢?居然認為理所當然。
在其位,謀其政,你什麼事都不乾,憑什麼讓人民共養你?就因為你是神嗎?
神又怎樣?沒有人相信你,你照樣什麼都不是。
這些念頭瘋狂地在唐安妮的腦海中翻滾,逼得她沒辦法繼續坐下去,不得不站起身,跑到田裡,偷偷扒開土,用手電筒對著裡麵的土豆塊歎氣。
完蛋了,這樣的土豆怎麼可能長出來?已經壞了呀。
她鼓足勇氣,在心中惡狠狠地威脅上帝:你要是敢不保佑的話,我就改信彆的神了。
反正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見神拜神,見佛拜佛。天底下的神仙是一家,就好像開公司一樣,誰都說自己最厲害,誰都說彆家不好。
凡人不要管神仙的事兒,大家見麵客客氣氣的就好。
她想她一定是太入鄉隨俗了,這些想法又太合她的心意了。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說四大文明古國裡,中華文明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在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來沒被神權統治過。
即便他們有這麼多神仙,甚至連黃鼠狼都被稱為黃大仙,但在他們眼中似乎神仙和他們也隻是物種不同而已,並不是不可挑戰的權威。
人定勝天的理念,仿佛一直流淌在他們的血液中。
所以中國神話傳說裡是大禹治水,而不是等待諾亞方舟。
所以,孔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好像還有個故事,叫《宋定伯捉鬼》,人居然可以戲弄鬼,把鬼變成羊直接賣了換錢。
上帝呀,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