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來,唐安妮頭回接受記者采訪。
作為唐家大小姐,紐約社交圈的名媛,她當然對媒體不陌生。每年春節時,作為華人上流社會代表,她經常跟父母家人登上華文雜誌的刊麵,做出其樂融融的和睦大家庭的模樣。
甚至有好幾回,還有華文電視台的節目到她家進行拍攝,因為唐家有條件過原汁原味的中國年。
但她從來沒接受過采訪,她隻是要全程保持陽光燦爛的笑容,來配合無憂無慮負傷家庭成長的千金大小姐的形象就行。
負責出麵開口的人基本上是爸爸,偶爾也會有哥哥和媽媽,反正永遠不可能是她。
她也慶幸自己工具人的身份。全紐約的社交圈都知道她爸爸在外麵有另外一個家庭。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對著鏡頭吹噓爸爸媽媽有多恩愛,家庭有多和睦?那未免太為難她了。
她還是乖乖當好背景牆吧,對得起自己每個月拿到手的零花錢就行。
等到了中國,尤其是她決定下鄉支教之後,因為她的特殊身份,不管是電視台還是報社的記者都對她很感興趣,三番五次提出想要采訪她。甚至有人先斬後奏,直接找到村子裡,要給她做專訪,都被她拒絕了。
不是她有鏡頭恐懼症,從小被拉出去上進的人麵對再多長.槍短.炮都無所畏懼。
也不是她認為跑到鄉下來支教其實很丟臉,不願意被人,尤其是自己的朋友們知道。
她隻是單純地認為自己還沒有達到被報道的標準,起碼是中國新聞的標準。
到了這個國家之後,她特彆喜歡看新聞,無論國內外大事還是民生,她都喜歡看。因為報道的都是各行各業人踏踏實實工作,認認真真生活。
他們會記錄一位普通的生產隊技術員如何和社員一道進行育種工作,經過數十年如一日的精心培育,選育出了最適合當地氣候和土壤條件的糧種。
他們也會描述一位普通的公交車司機如何在工作中摸索總結開車的經驗,安全行駛17年,節油4萬升,創造了“四位一體”工作法,提高工作效率。
他們還會詳儘地描寫一位普通工人怎樣在最平凡的檢修崗位上科技創新,搞小發明,為車間生產提高了近一半的效率。
這些無數平凡而普通的勞動者,就像太陽發射出的每一縷光芒,平淡而燦爛,照射了整片大地。
能被追逐報道的都是這樣的人,是三八紅旗手,是勞模,是技術能手,是致富標兵。他們每個人都憑借自己的努力,讓自己成為被讚歎被羨慕被追尋的對象。
而不是像在紐約時那樣,被記者追在後麵跑的要麼是富商要麼是明星要麼是運動員。記者津津有味,不厭其煩的,也不是他們在工作上取得了什麼成就,而是誰插足了誰的婚姻,誰和誰有了私生子私生女,總之,都是些無聊至極的八卦。
上帝呀,任何一個生活充實對未來充滿追求對人生滿懷希望的人,都懶得關心和自己生活搭不上半點關係的人的緋聞。尤其當有政府爆炸性醜聞出現的時候,那些誰和誰睡了,誰又是誰的私生子的新聞愈發滿天飛,搞得你想躲都沒地方逃。
正因為受了20年的荼毒,所以唐安妮愈發珍惜中國的新聞環境。在她看來,必須得是做出了成績的人才值得被報道被褒揚,而不應該是她的身份。
如果因為她是從小在美國長大的華人跑到中國農村來支教,所以她就該被人關注,被人高看一眼。那其他支教老師呢?還有那些一輩子紮根農村搞教育的建設者呢?他們難道就該默默無聞嗎?自己和他們差在哪兒,自己在工作上的成績還比不上他們呢。
儘管公社縣裡甚至伯伯都做過她的思想工作,告訴她,她的存在可以成為標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鄉村教育的隊伍中來。
但唐安妮仍然不想。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模範標兵,就像當初的鐵姑娘邢燕子一樣。但她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的目標,而不是單純因為她的身份。
她仔細審視過自己的工作,她認為他還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所以,她不配上報紙上新聞。
當然不能接受采訪。
可這一回,為了把薯片賣出去,唐安妮不得不硬著頭皮打破原則。
她需要錢,有了錢她才能維持工廠的生產,給這麼多工人發工資。有了錢她才能翻新學校,現在的學校太小太破了,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操場。他們每天都是在一片長著雜草的沙石地裡升國旗唱國歌的。
她的學生,值得更好的學習條件。
除此之外,她還有好多事想做。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看著芭比娃娃,就想把它打扮成最漂亮的模樣。因為芭比娃娃是它的好朋友。她希望她的好朋友是最漂亮最開心的。
現在有好多人,好多能乾的人,可以把這裡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讓所有人都讚歎都羨慕。
他們不乏熱情也不乏毅力,他們唯一缺少的就是錢。
唐安妮感覺自己義不容辭,她必須得為薯片打開銷路。在一個大集體裡,大家就該集思廣益,各自發揮優勢,才能把工作做到最好。
她給自己做了整整一晚上心理建設,終於鼓足勇氣跑到公社說自己願意接受采訪。
話說出口之後,她又自我安慰,等記者過來起碼得要幾天時間,她還能再緩衝一下,不用那麼緊張。
結果沒想到公社書記直接手一指,笑嗬嗬地對辦公室裡的人說:“記者同誌,你想挖掘留守知青和回鄉知青的事例,我們這兒有個洋知青,你要不要采訪?”
記者先是滿臉茫然,聽完公社書記的解釋之後,立刻大喜過望:“要!這就是最好的采訪對象!”
唐安妮傻眼了,為什麼要跳步驟呢?難道不要給她時間準備嗎?
記者已經拿出了采訪本和筆,這時代國內還不流行依靠錄音筆采訪,大家信賴的都是速記的硬功夫。
“不用。”他斬釘截鐵,“唐安妮同誌,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采訪。你不用緊張,你隻需要像平常一樣工作生活就行了。等你有空的時候,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可憐的唐安妮就這樣趕鴨子上架,帶著記者回大隊了。
好在記者同誌說話算話,沒有追著她問個不停,就是跟在她後麵看她上課,看她去工廠乾活,看她跟供銷社的同誌協調發貨。
問的問題也很簡單,不過是她的人生經曆而已。
比方說她之前在美國是怎樣生活的?又到底是什麼促使她選擇來中國,開始從事下鄉支教工作,而且一直留到現在?
唐安妮十分老實:“我隻是想知道我是誰,我從哪兒來的,可以說是尋根。至於下鄉支教,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這個國家很大,大部分人都是農民。我想要了解這個國家就必須得了解農村農民,了解他們是怎麼生活的。可我又沒什麼專業技術,在農村,除了當老師之外,我當時也找不到其他人乾的活。當然,做的時間長了,我發現我很喜歡我的學生,他們非常可愛。”
記者問了很多,不過好在問題都中規中矩,態度也十分友善,沒有非要在她身上炮製出一個爆炸性的大新聞的意圖。
到最後,記者才問:“我聽大家說,之前有很多人想采訪你,但你都拒絕了。那這一次你願意接受采訪,是因為你終於認可自己的工作成績了嗎?你做的很好,社員們都對你讚不絕口。”
唐安妮不好意思地搖頭:“不,我沒做什麼,其實我沒有資格被采訪,上報紙上新聞。比起那些勞模、技術標兵,還有數10年如一日撲在工作崗位上的人,我實在微不足道。對不起,記者同誌,我這一次之所以接受采訪,其實是希望你能幫我們薯片做點宣傳。我們廠現在每小時能生產90公斤薯片,一天下來就是一噸重的薯片。這麼多薯片,單純依靠公社和縣城,是沒辦法消耗掉的。我們希望能夠賣到更遠的地方去,比方說市裡乃至省城。”
說到這兒時,唐安妮的臉已經通紅,“對不起,我本來不應該提這種要求。我原先計劃是把薯片賣到美國去,但是因為手續太複雜,短時間內沒辦法辦到,所以我隻能先考慮國內市場。我不想浪費,我想儘快掙錢好蓋學校。”
記者笑了起來,痛快地答應:“可以,你們做了很好的事,我們所有人都應該支持你們的事業。”
記者走了,唐安妮心虛地捂住胸口,總覺得自己要求很過分。
她自我安慰,誰知道記者是不是客氣呢?說不定回去以後,他寫的采訪稿沒辦法上報呢。她又不是什麼勞模或者技術能手,就憑借她洋知青的身份,就應該順利被報道嗎?那可未必。
做完了心理建設之後,她終於能夠坦然地正常生活了。
她唯一犯愁的是公社供銷社的消耗量有限,縣城的工廠也不多,即便工會購買了一部分薯片作為福利發給職工,也沒辦法消耗掉每天一噸的產量。
唐安妮都要考慮是不是應該減少工作時間,每天隻開五六個小時的機器,這樣好歹能夠緩一緩。
結果她還在猶豫呢,大隊的拖拉機回來了,上麵載了好多張陌生的臉孔。
拖拉機手朝著工廠的方向喊:“來客人了,這都是商場的采購員,來買咱們的薯片的。”
廠裡人驚訝不已,負責日常生產工作的知青立刻跑了出來,驚喜地看著被拖拉機顛簸的都要吐的采購員們:“同誌,你們這是?”
原先還灰頭土臉的采購員們這下立刻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我們是來買薯片的,我是省城人民商場的……我是紅星商廈的……我是軍民服務社的……”
大家一連串的報單位名稱,知青們都聽不過來了。
聞訊趕來的唐安妮更是懵了,搞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紮堆跑了過來。雖然之前廠裡的工人們都在想辦法寫信回家聯係關係,好推銷薯片。但這事兒本來就不簡單,十件裡麵能成一件,他們都要笑死掉的。沒想到居然來了這麼多人。
采購員們已經意識到競爭危機,爭先恐後地提要求:“快點吧,讓我們看看你們的美國薯片。”
他們七嘴八舌,可算是說明白了為什麼來的這麼急?不是什麼熟人托熟人,而是顧客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