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酒液在喉結劃出圓弧時被無聲吞咽。
偏偏冰水稀釋過的酒反而更烈了。
陸懷硯放下酒杯,說:“曹勳下個月就會送他出國,沒有三五年的時間,他都不能回來。”
出國?
那真是便宜他了。
江瑟抿了下唇,笑意淡了些:“曹勳為什麼舍得送他走?”
曹亮那混不吝的性格少不了曹勳這個哥哥的功勞。
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出事了,他好歹能及時給他收拾爛攤子。可一旦到了國外,鞭長莫及,沒了曹勳,沒了曹家,誰給這混賬擦屁股?
曹勳不可能不知道將曹亮送出國會有什麼後果。
“曹亮這次是真惹怒了他哥。”陸懷硯沒提江棠,心照不宣地將這層關係帶過,“當然,陸氏的加入多少也叫他有些忌憚,我在新合同裡額外加了一項條款。”
“新的條款?”
陸懷硯漫不經意地“嗯”了聲:“合同任一方但凡鬨出觸犯法律的醜聞,那便要退出這次合作,並且雙倍賠償其他投資方的損失。”
桐城因著地理位置以及獨特的文化沉澱,未來幾年極有可能會完成從三線城市向二線甚至新一線城市的跨越。
這麼大一塊蛋糕,曹家自然不會放棄。
曹亮醉酒撞人的事,將是曹家安安生生吃下這塊蛋糕的一個隱患。
不僅僅是曹亮的事兒,以陸懷硯滴水不漏的處事作風,他手裡估計還握著曹家其他見不得光的東西。
就像他繼母與陸進勤偷情的事兒。
到這會連半點風聲都沒有呢,全被他死死壓住了。
這樣一個心思縝密又手段狠辣的人,明明不想將精力浪費在桐城的項目,卻偏偏來了。
江瑟看向陸懷硯,“陸氏為什麼要加入桐城的項目?”
男人沒答,隻笑著反問:“不是不想知道原因嗎?”
他說的是兩人在竹舍喝茶,他送她下山的那一次。
那時的她分明隻想打聽舊區改造的事兒,對陸氏加入的原因沒半點兒興趣。
現在卻想知道了。
“那時的確是不想知道,可現在不是改變主意了嗎?”江瑟修長的指輕撫著剛剛摘下的手套,眼角微一挑,不緊不慢地說,“怎麼,真涉及到商業秘密了?不能說?”
陸懷硯晃了下杯子裡的月牙兒冰塊,微垂的眼笑意愈發甚。
“怎麼會不能說,都說了你在我這不需要有任何自知之明。”他低聲笑言,“你不是已經將視頻匿名送出去了麼?那視頻出自我手,我如今也算是你的同謀了。真要出什麼事,有陸氏和我擋在前頭,曹家查不到你身上。”
同謀。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叫江瑟無端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句話:【我畢生的願望就是可以和一個人達成同謀。】
真是個既尋常又浪漫的詞兒。
而那樣一把被烈酒浸潤過的聲嗓說出這個詞時,很難說沒有彆的意味。
像是曖昧,又像是一種極溫柔的入侵。
江瑟抿唇,唇角壓出點清淺的笑意。
她的確如陸懷硯所說,在拿到視頻後沒幾日便送到那醫學院姑娘手裡,隻她沒有關注後續。
說到底,彆人要做何決定,她無法乾涉也不想去乾涉。
“她決定起訴曹亮了麼?”
“沒有。”陸懷硯說,“至少現在沒有。反倒是她的家人拿到視頻後,似乎想要從曹家那裡再拿一筆錢。”
人就是這樣的,吃到了甜頭,便想著要吃更多的。
最初僅憑一份目擊證詞,即便那女孩兒的哥哥說實話,也不一定能叫曹亮定罪。但現在,受害者醒了且有了當晚的視頻,成功將曹亮定罪的概率大大增加。
但很顯然,他們依舊選擇私了,選擇了錢。
這就是現實。
正義與公道有時太過虛無縹緲,不是人人都敢舍得一身剮地為了自己求一個公道,牢牢握在手裡的錢才最實在。
江瑟低下眼睫。
纖長的睫毛落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陸懷硯低眸看她:“很失望?”
“我不是她,沒有立場去評判她的抉擇,更沒資格去失望。”江瑟掀起眼睫,黑沉的眼沒什麼情緒,平靜得如同一麵鏡子,“更何況——”
她聲音稍頓。
陸懷硯盯著她眸子:“更何況什麼?”
“更何況,”江瑟聲音很輕也很淡,“她或許隻是在積蓄力量,等著哪一日用力回擊,而不是在現在以卵擊石。”
陸懷硯靜靜看她,半晌,他笑笑:“很久以前,岑禮曾經說過一句令人很費解的話。”
“什麼話?”
“他說,”男人慢條斯理地靠上沙發背,慢慢複述,“你們得罪誰,也彆得罪我們瑟瑟。”
彼時陸懷硯以為這話不過是岑禮在警告旁人彆欺負他妹妹,如今再回想,似乎又有了彆的含義。
這姑娘,是個有仇必報的主。
那一聲“瑟瑟”帶著尾音特有的音調,輕飄飄的,從男人格外低沉的聲嗓裡說出來時,莫名帶了點兒繾綣的況味。
江瑟眼睫一頓,很快彎起唇角點頭說:“這話挺對。”
又抬手看了眼腕表,說:“禮物看了,曹亮的後續也知道了,我該走了。”
陸懷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那一尾月牙狀的冰已經融化成塊薄薄的冰片,順著酒液滑入舌床。
男人望著江瑟,等涼津津的冰片化作一團水了,方緩緩咽下,起身道:“我送你。”
江瑟沒拒絕,頷一頷首,衝他笑著回了聲謝。
陸懷硯這一次沒有任何阻礙地將人送到了地下停車場,甚至十分紳士地給江瑟拉開了車門。
他彎腰掌住車門時,江瑟從他身前過,圍巾擦過他肩側,乾燥的空氣裡響起輕輕的一道“劈啪”聲響。
她垂在圍巾外的發絲受靜電牽引一根根飄向男人的肩膀。
江瑟下意識側頭去看,因著這動作,越來越多烏黑的發絲迫不及待地往他肩膀挨去。
兩人這會的距離十分近,近到能清晰聞到他被烈酒沾染過的沉香味。
江瑟抬了抬眼睫。
一眼便撞入他暗沉的眸光裡,男人黑漆的瞳印著她帶著冷感的眼。
對視須臾。
江瑟彎了彎唇角,輕輕地說:“晚安了,陸懷硯。”
陸懷硯也彎了下唇角,淡聲地應:“晚安,江瑟。”
江瑟轉過頭,低身坐進車裡。
那些纏繞在陸懷硯肩側的發絲擦著柔軟的麵料一根根剝落。
陸懷硯望著駕駛座上的姑娘,緩緩退了幾步。
直到那輛紫色小電車徹底沒了蹤影,才低側了側頭,抬手,輕輕摩挲了下被她發絲挨過的那片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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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香樹巷已是清晨。
天依舊是黑的,鋪陳在屋簷上的霜映著白慘慘的雪光。
整個世界似夜非夜,似晨非晨。
江瑟站在窗邊,看著黑暗中的那片薄光,給張玥發了條微信:【好,我守住旗袍店,你負責給我做那件旗袍。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旗袍,我要知道裡麵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