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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蒻蜷縮在鎖鏈邊, 感受著疼痛已經逐漸麻木,血跡與藥粉混在一起, 糾纏在令人生厭的毛發上, 黏成一縷一縷的。
舌頭的出血之前一直未曾停止,若不是殿下賜了藥,恐怕她早就因為失血過多死去了。
其實死掉也沒什麼不好。
羊蒻覺得, 從自己變成羊的那一天, 就該去死的。
羊蒻是雪國的三等民,雖然無父無母,但因為有些靈力天賦,在三等民中, 姑且也算高人一等,有些前途的。
她的未來大概是繼承師父的衣缽, 成為專門醫治人族的醫師。
異變出現在四歲, 跟隨師父外出采藥的她遇見了一群羊。
羊蒻唯獨記得這個畫麵。
——羊毫無感情的黑色眼珠, 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與羊對視,再回過神來, 她已經在羊群中了。
那時羊蒻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然而在她好不容易找到師父, 素來慈祥的師父卻尖叫著逃跑時, 她才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小女孩來到山泉邊, 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她變成了一隻羊,卻不是真正的羊。
她也不是妖族與人族的混血,變成了最低賤的四等民, 由人類轉化的不完全妖族,所謂雜種。
羊蒻那時才四歲,哭了很久很久, 眼淚都哭乾了,可爹爹娘親早就死了,爺爺不想要她,師父害怕她。
四歲的她能去哪裡?
哭泣的她混入山羊群,做了最醜的那隻羊。
還好天生的靈力天賦沒有拋棄她,讓她遇見了歸雨娘娘,最終躲進王宮,成為一名下者。
歸雨娘娘,應當是好人吧?
高高在上的貴人,當年願意向她這個變成人麵羊的孤女投來一瞥,難道不是好人麼?
而且拔舌也不是歸雨娘娘親自動手的。
關於被拔掉舌頭時的記憶,羊蒻有些記得,又有些記不得。
應當是她自己拔的吧。
如此臟汙的事情,怎麼能讓歸雨娘娘親自動手呢?
——不過當時她也沒見到歸雨娘娘,腦子裡隻是莫名出現這個念頭,於是便拔了。
大概是被下了降頭,但舌頭已經沒了,又能如何?
她早就練會這樣的技能。
身為被提拔的奴隸,她縱使受了委屈,也無處依靠傾訴,那麼學會自我遺忘,是最好的保護方式,否則她遲早會崩潰的。
周圍人對於這樣的情況,也大多是認可默認的態度。
不然呢?你一個醜陋驚悚的人麵羊,還想做什麼?
漸漸地,她也就麻木了。
這樣的生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直到那一日,她拜見了九殿下。
九殿下望向她時的眼神,燙得羊蒻瑟縮。
——那一刻,羊蒻才鈍鈍地感覺到,原來自己的心還是柔軟的,而非一顆石頭。
她已經想不起來,師父當年教她的“慈悲”是什麼意思了。
可那一刻,卻像是又感受到了幼時曾獲得過的溫柔。
殿下的目光仿佛在問她“痛麼”。
羊蒻不敢與貴人說話,卻在心裡回答了那個目光。
原本是不痛的。
可當殿下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後……全身上下,眼睛,心臟,肺腑,就全都在痛了。
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
被拔掉舌頭真的好痛好痛!
為什麼是她?!
她已經這樣怯懦聽話了,為什麼還是會被拔掉舌頭!
為什麼還是會不明不白地打碎珍寶,要被處以極刑?
於是,當殿下詢問時,那顆已經鈍感成石頭的心臟,還是促使她向殿下求助。
——求您。
——救救我。
如此恍惚想著,她忽然聽見牢門外傳來腳步聲。
羊蒻抬頭。
她沒有看到清謠身邊站著的妖皇,以及後麵跟著的獄卒侍女。
她隻看到清謠臉上的擔憂與心痛。
於是心臟又開始鈍鈍的痛。
——原來希望是這麼疼痛的東西。
九公主。
她嘴唇翕動,默默念出這個名字。
*
羊蒻被暫時收押在禁堂,此處是宮中的收禁之所。
清謠不許他們用私刑,但在身上嫌疑沒有澄清前,羊蒻也不會有多好過。
“我們得走快點。”清謠說道,“羊蒻身體比我還弱,雖然用了藥,但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藥帶著麼?”她問殘桃。
殘桃點頭,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侍女這會兒正小心收斂。
她覺得羊蒻有罪,支持用刑,卻沒想到不止殿下反對,眼下就連尊上也特地過問了。
莫非自己真的辦錯事了?
可妖族不就是這樣的麼?
……
再度見到羊蒻時,她的情況比清謠設想的還要差,幾乎是氣若遊絲的程度。
小女孩軟軟依靠在柵欄邊,唯獨一雙黯淡的黑色眼瞳,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隻盯著她。
羊蒻甚至沒有向淵辭行禮。
按照妖族刻入骨髓的規矩,哪怕隻剩一口氣,見到上者,也必須行禮。
她比清謠初見她時看起來更淒慘。
血汙黏糊作一團,躺在陰暗的地牢裡,整個人縮成一團。
羊蒻今年應該隻有十二歲。
換作過去,殘桃此刻定然已經上前,將羊蒻一把拽起,強迫她行禮。
可在清謠反複再三的表態下,她此刻竟也猶豫了一瞬,思索自己是否要上前“幫助”羊蒻。
因為羊蒻的情況看起來確實很可憐。
……可憐?
可憐是什麼?
在侍女短暫的驚詫思索中,清謠已經迅速回神:“藥呢?”
羊蒻嘴唇動了動,可她沒有舌頭,隻能發出赫赫的氣音。
兩枚價值百金的玄級丹藥喂下去,總算令羊蒻續上了那一口氣。
清謠絲毫不嫌棄羊蒻身上的臟汙,輕輕碰觸,甚至撫摸她的麵龐,希望能讓這個小女孩好受些。
羊蒻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但更糟糕的是,羊蒻遭遇不幸的部分原因,與她有關。
隻因她們有相似的眼睛。
“沒關係,尊上不會追究你的罪責,之後會沒事的。”
清謠接觸過的小孩子隻有自己的異母弟弟,十二皇子。
她學著記憶中乳母的模樣,輕聲安慰羊蒻。
然而不知為何,分明她的動作已經放得很輕,如同一片羽毛的落下。
但她每碰觸一次,羊蒻便會瑟縮一下,似乎很痛的模樣。
於是清謠立即收回手,不想再弄痛羊蒻。
羊蒻盯著她的手,眼瞳霧氣蒙蒙,仿佛含淚,卻又沒哭出來。
自始至終,她們都沒有與旁邊的淵辭說話,而淵辭竟也沒有生氣,隻是若有所思地注視羊蒻。
尤其仔細端詳那雙黯淡乾涸的黑色眼眸。
認真回憶後,他確實在記憶中尋找到似曾相識之感。
羊蒻確實是當年他點名留下的。
那時的他出征受了傷,在王宮住了段時間,恰巧看見瑟縮在宮道角落,怯懦瘦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