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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滾水刺激遲鈍感官,將周時予冷白的膚色潤燙的微微發紅。
一夜平安無事過去,耳邊嗡鳴微乎其微,浴室內一屋氤氳。
周時予低頭看向左手,再看不出昨天藥物副作用或是病症本身導致的指尖顫抖。
症狀在緩解,應該沒有複發。
目光從腕心的數十條疤痕移開,周時予關閉淋浴,拿起置物架的毛巾擦乾身體。
逐漸恢複的聽覺捕捉到門外微弱的聲音。
帶上平光眼鏡,他腰上隻圍浴巾出去,推門就見盛穗從床上下來,聞聲抬頭。
四目相對,女人視線意料中先落在他赤‘/’luo上身,飛快上下掃過後慌忙避開,耳尖迅速泛起點薄紅。
盛穗清清嗓子:“.....早。”
“早。”
情緒仍舊空洞缺乏,卻不再是昨晚的麻木不仁,隨著感官的恢複,大腦開始緩慢運轉。
兩人問早後一時無言,周時予看出盛穗的欲言又止,回憶起昨晚吃藥時臥室傳來的窸窣聲,隨手拿起玻璃桌台的瓶裝水,走去衣帽間。
衣帽間麵積不大,門邊貼牆的第一排橫櫃上放著手提包。
感受到身後目光,周時予手伸進皮包的內膽最底層,拿出分隔小格的透明藥盒,將各種形狀的五片藥粒倒進掌心。
幾秒後,盛穗遲疑的詢問聲響起:“......你在吃藥嗎。”
“保健品,”周時予轉身,平靜看著女人走來,攤開掌心解逐一解釋,
“維生素B、維生素C、魚油、鈣鎂片和葉酸。”
“居然要吃這麼多保健品,”盛穗感歎後長舒口氣,喜形於色的聲調上揚了些,
“怎麼以前都沒見你吃呢?”
耐心等她觀察清楚,周時予才將藥片喝水服下,思考幾秒,笑容溫和:“吃藥時間在早上,大概你還在睡覺。”
“我還擔心你生病,幸好是亂想,”盛穗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你今天好點了嗎?”
女人仰頭看人時,彎眉眼底笑意盈盈,右臉還有壓出的印痕,剛睡醒的嬌憨模樣看的人心軟。
周時予看得出她是真的關心自己,抬手輕揉她頭發:“已經沒事了。”
聽男人聲音終於不再沙啞,盛穗任由周時予大手揉亂她頭發。
她人剛睡醒沒想太多,卸下擔憂重擔就順勢將人抱住,帶著鼻音的語氣像是撒嬌:“下次彆總熬夜了,身體吃不消。”
“好,聽你的,”見她已經會無意識撒嬌,周時予眼底浮現一絲不自知的柔和,低聲,
“隻是,我現在可能要先穿衣服。”
“......”
一小時後兩人下樓,遠遠就見梁栩柏坐在酒店大廳的休息沙發。
男人戴著頂黑色貝雷帽,略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小辮,一身純黑衣褲寬鬆,肩上挎著相機帶。
見盛穗身後跟著周時予,梁栩柏桃花眼意外上挑,沒骨頭似的窩在沙發裡:
“喲,周總居然真的出門了。”
盛穗笑著和梁栩柏打招呼,隨後轉身走去前台,交涉客房相關問題。
“愛情的力量果然強大,”梁栩柏起身伸懶腰,湊過去慢悠悠道,“還是說,妙手回春如我,給的新藥□□效果不錯?”
周時予淡淡撇人一眼,沉聲夾雜幾分寒意,“梁栩柏,最後一次。”
“彆再利用她。”
“治病的事,怎麼能叫利用呢,”梁栩柏嘖了聲從口袋中拿出車鑰匙,漫不經心在手中把玩,桃花眼直直對上周時予黑眸,
“以及我不這麼做,你能出門?”
見盛穗溝通完,梁栩柏扔下一句“你真無聊”就丟下周時予,笑眯眯朝對麵走去:“我弄了台觀光車,盛老師喊上某人一起試試?”
“那就麻煩梁先生。”
盛穗原以為,周時予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貴,出行不說拉風超跑,至少也有專車接送。
而不是像梁栩柏一樣,不知從哪裡搞來一輛輪敞篷代步車,陽光四麵直曬、還附帶全方位漏風。
“……”
五分鐘後,盛穗看著兩位身高一八五的男人,分彆坐在狹窄的前後兩排,不由得輕笑出聲。
梁栩柏一個人霸占前排駕駛座還好,難為周時予還要和她擠在後麵,一雙長腿無處安放,像極了被人綁架上車,場麵無比滑稽。
清清嗓子,她抬手拽了下周時予衣袖,大度道:“你可以往我這邊來一點。”
盛穗低頭,看男人膝蓋骨頂在前排車座,光看著都痛。
她伸手幫周時予揉了揉,掩不住眼底狡黠笑意:“需不需要我幫忙——”
話音未落,腰上忽地被堅實有力的手臂環住,掌心溫熱。
盛穗猝不及防地跌進懷抱,手自然環住男人脖子,低頭正對上周時予鏡片後黑沉沉的眼眸。
她不由愣了愣,沒反應過來現在情況。
“不用幫忙。”
薄唇輕啟,周時予沒刻意放緩聲音,語氣不似平日的溫柔,壓迫感便卷席而來,成熟男性的氣場讓人不自覺臣服:“這樣就有位置了。”
低聲伴著滾熱呼吸滾落耳邊,盛穗一時聽的耳熱,彆開視線,輕聲:“放我下來,這樣怎麼開車。”
前排的梁栩柏適時出聲:“不急不急。”
男人低頭調試好相機,舉起鏡頭就對著兩人哢擦地拍:“抱夠了喊我,或者我出門溜達一圈再回來。”
盛穗不可能讓周時予繼續抱,手忙腳亂從男人腿上下來。
等輪車敞篷車蠻晃晃悠悠駛上車道,她才敢去拽周時予衣袖,壓低聲音:“你怎麼又在外麵那樣。”
周時予垂眸,將她臉頰微紅的模樣模樣收進眼底,虛心請教:“嗯,我怎麼樣了。”
“……”
他理直氣壯的明知故問成功引起盛穗注意,女人讓水眸毫無震懾力地等他一眼,最後抿唇想不出回擊,輕哼出聲,扭頭去看車外風景。
隻是唇邊不自知的笑意,出賣了盛穗此刻的好心情。
垂眸望著她嫣然一笑的模樣,周時予忽地覺得,就這樣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錯。
...
門票限時免費的節假日人滿為患,綠林層巒疊嶂,通往景點的道路車輛川流不息,山峰下遠遠就見人頭攢動,連上山前的石子路兩邊店鋪都人滿為患。
一路爬到上去耗時太久,人決定隻欣賞沿途風景到小半山腰,再直接乘坐纜車上到最頂峰。
登山前,梁栩柏約在頂峰見麵後就迅速不見人影,盛穗在人較少的路邊找人時,身旁的周時予忽地在她麵前蹲下。
“梁栩柏喜歡獨行,不用找他。”
盛穗低頭,見周時予正彎腰為她係鬆開的鞋帶,沉聲在來往嘈雜聲中清晰依舊:“山上人多,跟緊我。”
“好。”
盛穗耐心等周時予係好起身,又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彩色透明質包裝的糖果。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將糖遞過來:“運動前補充糖分,防止血糖降太快頭暈。”
盛穗認出來,還是醫院那天見過的糖:“啊,這個糖你和我說過,是你當時的病友送的。”
拆開包裝,她將糖含在嘴裡,感受絲絲清甜在舌尖彌漫,含糊問道:“那他後來病好了嗎?”
“......沒有,”周時予聞言沉默幾秒,隨後抬手揉揉她發頂,
“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好的。”
盛穗點頭表示讚同。
醫療科技飛速發展,她的一型糖尿病在十年前,還被稱為無法戰勝的終身疾病,最近Vertex的乾細胞療法都快進到步入臨床;更不必說各種癌症攻克也逐年有好消息。
塔駝峰空氣清新,微風拂過時,還能聞到空氣中春天獨有的味道。
慢悠悠地沿著山路向上,看著環山遍野的翠綠、以及從層疊葉片縫隙中鑽進來的日光,心情都不自覺變好。
半山腰搭乘纜車,兩人自然牽手坐在包廂同排,隔著玻璃看窗外鬱鬱蔥蔥。
盛穗右手被周時予牽著放進口袋,眺望百年老樹枝丫上的新葉,忍不住道:“出生前,家裡人請大師給我起名字,最後用的‘穗’字,因為代表稻穗的秋天是豐收季節,說是大吉預兆。”
“但在所有季節裡,我最喜歡春天。”
“我生病是在冬天,那段時間覺得特彆難熬,”盛穗回頭著看向周時予,以及男人身後鋪開的大片藍天白雲與生機勃勃的綠,輕聲道,“但春天是不一樣的,無論是剛播中的嫩芽、還是百年老樹曆冬後的枯木,都有重生的機會。”
春光會平等地愛憐所有人,於是在世間播種希望。
“所以,哪怕知道你可能不想出門,我還是想和你一起來,”抬手看光照從指縫中流過,盛穗彎眉笑了笑:
“周時予,我也希望你能看到這份春光。”
周時予靜靜望著侃侃而談的盛穗。
為了踏青遊玩,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妝塗著口紅,精致五官更顯立體,吹彈可破的皮膚在春光明媚中,越發白皙透亮。
此刻盛穗沐浴在春光中,發頂與肩頭都躍動著金燦光點,笑容鮮活而明媚,讓周時予有過一瞬間恍惚。
窄小的空封閉空間裡,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原本毫無交集的他們,意外住進同一家醫院;
那時十六歲的周時予被告知患上支氣管囊腫、位置不好要做開胸手術;而同時確診一型糖尿病的盛穗,則因為父親醫鬨傷人、故事在醫院沸沸揚揚。
被父親家暴,是周時予自小最熟悉的事情。
於是乎,他不由對登上當地新聞報道的女孩留意幾分,記住她的臉,也自然在醫鬨幾日後撞見父女兩人時,人群中一眼認出盛穗。
那時她隻有十四歲,比現在病弱許多,藍白的病號服寬大到像是麻袋套在身上,走廊上費力地推著輸液架,卻還在討好地朝身旁粗魯的中年男人微笑說話,嗓音軟糯。
或許是在賣力迎合的盛穗身上看到過去自己的影子,在男人不耐煩地大聲駁斥、習慣性地抬起胳膊欲要打人時候,從未多管閒事的周時予拿出手機拍照,快門摁鍵聲在走廊清晰響起。
那時同樣是病秧子的他坐著輪椅,身後周老爺子派來的律師倒很有威懾力,幾句話將男人震懾,吵嚷聲很快驚動其他醫護。
一時間,成年人爭吵不休,周時予嫌吵就想推輪椅離開,卻被拖著輸液架、狼狽跑來的小姑娘拽住衣角。
時至今日,周時予仍記得那天,盛穗將彩色透明紙包裝的糖果交給他時的語態神情。
女孩病中笑容也同樣天真爛漫,十四歲的盛穗彎眉和他道謝、又無比鄭重地將糖放進他掌心。
她說她不能吃糖、她說要把這顆糖送給他;
她說:“哥哥,希望你身體快快好起來。”
周時予聽說過,她是終身無法治愈的一型糖尿病,那幾日護士談到盛穗,背地裡都是歎息她年紀還這樣小,往後一輩子都要考打針吃藥活著。
而女孩卻毫不吝嗇地祝福他,希望他身體健康。
那顆糖周時予放在床頭沒吃,偶爾餘光瞥見時,會有一瞬想起那個祝願他健康的女孩,也有幾次無意問起她情況,得知她已經出院。
他天生記憶力好,一直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青澀卻已有亭亭玉立之姿,也記得那天塞給他糖果時、唇邊淺淡卻惹眼的一對酒窩。
與此相反的,是盛穗向來記不住他姓名。
連後來她匆匆忙忙來醫院、給曾經幫過她的醫護人員送寺廟求來的平安袋時,都是最後要走才來到他病房。
那時他並不知道,彆人的平安袋裡的護身符上都寫了名字,唯獨隻有他是一紙空白。
他隻是難得錯愕地看著盛穗敲門進來,因為要回去上學,著急忙慌地放下平安袋就要離開。
他們隻有一麵之緣,周時予看得出,隻是順路來感謝的在盛穗單獨和他相處時,神情有多局促。
不想驚擾到她,於是接過平安袋後,他隻是禮貌而克製地溫聲說了句謝謝。
“哥哥,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
翻來覆去還是同樣的話,周時予沉默地目送盛穗離開病房,就見她走到門邊時腳步一頓,似是想到什麼。
最後盛穗轉身,在兩人即將開啟長達十年的再無對話前,盈盈笑著同他說了最後一句:
“冬天馬上過去,等你出院以後,一定記得多看看春光。”
“……”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周時予時常會想起那年對話,發現盛穗統共隻和他說過句話,其中兩句都希望他身體健康。
大概,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祝福。
“……周時予?”
耳邊熟悉的溫柔女聲拉拽回飄遠思緒,周時予回神對上盛穗探尋模樣,就聽她好奇地又問一次:“你呢?你最喜歡什麼季節?”
或許是他從未真正離開過她身邊,周時予深深望著女人模樣,總覺得她和十年前相差無幾,溫聲道:
“最喜歡春天。”
她連笑起來都是當年神態,眼底跳躍著光點,唇邊酒窩讓人移不開眼,說話時語調微微上揚:“你也喜歡春天?為什麼啊?”
知道她反感把情愛掛在嘴邊,周時予平日會刻意避開相關用詞,自我安慰地想著,像現在這般相敬如賓的過下去,已經很好。
現下或許是有發作傾向,運轉不周的大腦失去理智,又或許是有些話在心裡實在藏匿太久,總有紙壓不住火的一日。
“沒什麼特彆理由,”周時予看著人隻微微一笑,隨即抬眸望向纜車包廂外的無儘春光明媚,薄唇輕啟,
“因為我愛的人,最喜歡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