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穗回神,感覺到與她十指緊握的大手輕輕捏了下她的手背,指腹蹭過她掌心。
“沒事,”她搖搖頭,彎眉輕聲,“馬上就到家了。”
兩人剛出校園外門,此時正在牽手、沿著柵欄與道邊高聳綠蔭之間的斜坡石路向下。
第個十字路口左轉,就是盛穗當年回家的必經之路。
其中就包括那條幾十米、卻永不得儘頭的長街。
夏日蟬鳴縈繞耳邊,隨著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將近,終於在轉角的十字路口時,盛穗察覺到牽住她右手的力道忽地緊了緊。
無言的緊繃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漫。
盛穗反握住周時予遲疑不決的手,腳步微頓,抬頭:“走過這條長街,筆直向前走就能回去了。”
語氣微頓,她輕聲刹那便消散在滾滾熱浪中:
“周時予,要和我一起回家嗎?”
“......”
周時予聞言垂眸,四目相對時,盛穗看清男人眼底的了然、以及她難掩緊張而期待的表情。
聰明如周時予,怎麼可能聽不懂她話裡含義。
躁動而漫長的秒過去,盛穗見男人忽地笑了笑,薄唇輕啟:
“好,我們回家。”
轉角便是長街,十多年過去,蹉跎歲月更迭,它卻一如當年模樣。
依舊是那坐落著各樣店鋪的老街、依舊是那條鋪滿碎裂石磚與雜縫野草生的老街,依舊忙碌匆匆、人來人往一如當年。
感覺到周時予腳步越來越慢,哪怕時隔多年,直麵當年現場,或許讓他每一步都倍感艱辛。
順著男人僵滯的目光,盛穗一眼看見距離兩人十幾米外,從前的雜貨鋪生意十年如一日的顧客不斷,哪怕門店上方的牌匾都生出鐵鏽。
門口擺放著各種時令水果蔬菜,過熟的香蕉雖然混雜其中,卻無比惹眼。
周時予腳步停頓,麵無表情中,盛穗看見他咬肌緊繃。
她牽手拉著他,執意往前走。
盛穗不知道,此刻眼裡滿是市井煙火氣的場景,在周時予眼中做何模樣。
她隻是牽著愛人,又一次輕聲道:“邁過去就好了。”
邁過這條一成不變的長街,他們就能回家了。
不,終歸還是有許多不同的。
看見周時予一言不發地從雜貨鋪麵前走過時,盛穗心中如是想著。
她的愛人並沒有腳步倉惶,平穩而沉著的邁過雜貨鋪前的每一塊碎石磚瓦。
隻是將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周圍行人路過且匆匆,腳步聲、抱怨酷暑聲、講價與談天說地聲,聲聲不絕,盛穗卻隻聽見兩人攜手將雜貨鋪甩在身後時候,不約而同發出的一聲、宛若劫難逃生的長舒輕歎。
“周時予。”
經曆過最難拿一關,盛穗再一次呼喚男人姓名,終於毫無負擔的彎眉笑起來:
“你閉上眼睛,默數十個數,我送你一個生日禮物。”
“......”
原來,此行是要送他禮物。
周時予掌心仍殘著濕潮的細汗,在盛穗鬆手要捂住他雙眼時,擠進來的熱風治立即粘附而上。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短短倒數十個數的時間裡,腦海中浮現無數過往碎片。
10。
那年酷暑烏雲密布。
隻有她身上有碎金跳躍。
..9。
那年腳踩的磚瓦斷殘,腳下一不留神便要陷進去,萬劫不複。
隻有她穩穩站在岸上那頭。
…8。
那年他不斷塞食著香蕉,爛泥塞滿他嘴中,口鼻無法呼吸,幾欲溺亡而死。
隻有她穿過七八人群,匆匆將口袋裡本該是夥食費的錢塞遞給老板。
...7。
那年他在人群中惶然不知所措,耳朵倒灌進周圍人嘰喳他瘋病的議論,身體動不了,僅剩還在跳動的心臟,大喊著“彆回頭”到震耳欲聾。
隻是她還是回頭了,臉上是他在夢中都不曾見過、卻也今生僅一次的盈盈笑意。
......
思緒與理智在儘數被回憶蠶食吞滅,浸泡在糖罐中太久的周時予,久違的感覺到微微窒息。
他以為結婚這樣久,他早將忘記那年那條長街,早就忘記當時狼狽的自己。
早就忘記——
回憶不堪忍受,向來最是沉穩的周時予,此刻耐心儘失去,渾然不管倒數到幾,幾乎是迫不及待便睜開雙眼。
不見烏雲與黑霧、腳下穩穩踩著堅硬的老舊石磚地、四周行人徑直從他身邊路過、鮮少停留。
似乎一切都和當年不同。
不,終歸還是有許多相同的。
陽光刺眼,周時予站在原地,久久眺望著長街儘頭的十字路口。
在來往行人中,他一眼便看見此生唯一的愛人。
此時正沐浴在光照下,隔著人群笑著同他說話,薄唇張開又閉合,聽不見聲。
盛穗今日特意穿著纖薄的白衫長裙,露出一截沒有贅肉的藕白小腿,馬尾高高豎起,隨著她動作伴風輕晃。
湊巧的是,周時予今日也穿上白衫黑褲,兩人湊在一處遠遠望去,和十年前並無兩樣。
不論歲月催人或季節更迭,總有人會在你困死與永不得儘頭的長街,予你一條向死而生的回家之路。
周時予微微眯起眼睛,終於看清盛穗同他說的話。
“周時予。”
她在呼喚他姓名,要他歸家。
頃刻間,周時予忽地明白,原來他的藍天白雲與滿天晴空、他的行人磚瓦與長街,他曾經那些多年縈繞心中的猙獰可憎,都因為盛穗的存在,儘數化為安穩現世。
那條永不得儘頭的長街,因為盛穗的存在,與十年後終於有了歸宿。
與周時予而言,有盛穗在的地方,就是家。
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們恰逢與故地,重新認識彼此吧。
念此,周時予微微一笑;自此,他的世界烏雲散去,終得陽光明媚。
同一時刻,遠處的盛穗精準捕捉到他表情,臉上嫣然笑意越發明快。
茫茫人潮中,她鼓起勇氣呼喚他姓名。
“周時予!”
距離再不是問題,周時予無須再費力去聽、或是去分辨她聲音或臉上表情,就隻見盛穗張開雙臂,亭亭立於十幾步外、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做出等待他大步上前、緊緊擁抱的姿態。
沐浴在她予他的漫天陽光下,盛穗嫣然一笑:
“周時予,我一直在等你。”
“所以,你要不要來抱抱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