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說起事情來,總是帶著一點拖拖拉拉的調子, 不能一口氣捋到頭。()路霄並沒著急, 他坐在黑色沙發上, 手指一下一下的和荔枝皮磨沙。
“因為鄧江明來過?”路霄問。
路暤遠沒說話, 茶幾上的紫砂茶壺燈色由黃跳成綠, 燒開的水翻湧在壺底,熱氣卻一簇一簇的往上冒。僅僅是茶蓋上散氣的小孔,似乎並壓抑不住已經沸騰竄動的水汽, 蓋子發出輕微的顫抖。
路霄伸手,習慣性的要給路暤遠倒茶,手剛伸到一半,茶壺的彎把手卻被對麵拿起,蒼老的手帶著幾條乾枯的褶皺, 朝前一步,拎起了小砂壺。
路暤遠給他的茶杯裡加了水。
一小撮毛峰順著滾燙的熱水盤旋在杯中,淡淡的茶香透出來,浸了衣袖。
“嗯, 他來過。”路暤遠說。
“他說了當年的事?”路霄輕輕拈著茶杯, 心裡蒸騰起一絲異動。
過了良久, 路暤遠才應聲:“說了。”
還是那年春節。
逐路在當時是S城新晉的納稅大戶, 從名不見經傳的投資公司一躍成為知名企業。
路家大宅裡, 除夕夜前, 路暤遠請了不少舊友聯絡, 很多高位者也樂得給麵子, 借著家庭聚會和串門子的由頭紛紛前來結交攀談。
路霄和幾條首長帶來的拉布拉多玩的很開心,剛剛十四歲被收養進鄧家的鄧江明也被帶到了路家大宅。
但這樣的場合,身邊都是二代貴胄,顯然讓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養子變得很尷尬,再加上年齡放在那裡,幾個不熟悉的大人張口問他是誰家的兒子,他說他姓鄧,彆人便說,“哦,原來是榮盛的孫少爺。”
這時候年紀並小不了多少的鄧燃就會說,“這是我小叔叔,他是爺爺的兒子。”
這樣的場景在鄧江明的青春時代留下了不小的印記,那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內心敏感,好像奇怪的年齡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有一個年過不惑的父親也是一件說不出口的醜事。走在自己逼仄的內心中,四處便都是異樣的眼光。
最後他乾脆跑出了大宅,下到了地下車庫。
彆人總道,他是上輩子走了狗屎運,能被鄧家收養。
可鄧江明卻覺得那是梗在腳下的一根刺,平常無甚察覺,但隻要一不小心踩到,心裡就一陣酸疼。
他是在地下車庫見到的路長今和岑瑩,還有被岑瑩牽著下車的路霄。
小男孩似乎很開心,剛剛七八歲的身體還沒發育,細細瘦瘦的一小條,領間係著一條紅色的領結,看打扮就知道是路家的哪個小孩。
路霄很少見到父母,見到的時候也不怎麼主動說話,隻是白著一張小臉,嘴角牽著上牙咬住下唇,沒來由的笑。
於是岑瑩就逗他開心:“霄霄,現在爸爸開車和平常司機叔叔開車誰開得好?”
結果兒子十分誠實:“司機。”
路長今:“......”
他本來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就很少,這下決定趕緊樹立回高大偉岸的父親形象,於是給自己辯解:“小黎叔叔四十五歲,比爸爸多開了十多年的車,不能這麼比。”
小少爺將信將疑的眨了一下眼睛。
岑瑩幫他找補:“因為爸爸還很年輕。”
後麵路霄似乎又小聲回了一句什麼,但鄧江明沒聽清,耳邊隻有一家人笑嗡嗡進電梯的聲音。
有時候一時的衝動隻是來源於很微不足道的一個動作,亦或是一句話,不知道哪一根神經被名叫執拗的魔鬼牽住了頭,扼住了口鼻,帶去一個錯誤的深淵。
十幾歲的鄧江明很快就後悔了,那是一種衝動後理智的回落。他也知道,他是個屁大的孩子,頑皮在車胎上紮了幾下並沒什麼,大人都會原諒。
更何況他也是鄧家人。
他很快就想到要回彆墅裡,去告訴剛才見過的一家人,最多是道個歉認個錯,電梯門一開,裡麵剛好走出一個相貌很有幾分神似的男人。
路椹說:“怎麼了?”
後來說,“哦,你彆怕,沒什麼,我去跟他們說一聲,不會怪你的。”
鄧江明鬆了口氣。
每個人都說成功要靠一點點的運氣,但沒人說過意外也是一種運氣。
因為意外背後,總有一點兩點的可以被拿來反複指摘的地方,比如路暤遠為了生意還是讓路長今和岑瑩臨時出了遠門。
再比如因為釘子一直在車胎上,所以去的一路並沒什麼異樣,回來的路上車越行越慢時大雪已經壓塌了山道。
鄧江明安然處之了這些年,全憑當初對路椹說的那一句:“那你幫我告訴路叔叔,我不小心紮了他的車胎。”
他恨不得把在電梯口對路椹說的幾句話刻成字,掛在牆上,掛在門口,告訴所有人,這不是他的錯,他已經說過了,這個球早已經不在他腳下。
久而久之,這好像就變成了事實。
這不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