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喪後百日,長樂才回洛陽,她齋戒多日,整個人瘦了一圈,又是閉門不出。
林肆處無法決斷,林然是太子,也是他的外甥女,不忍她將自己的後路堵死。思索再三,他入東宮將此事報於太子妃知曉。
穆涼同至微坐在臨窗矮榻上,至微雖小,坐得極為端正,漆黑分明的眼珠卻轉來轉去,看著安靜,實則小心思早不知去哪裡了。
她不敢在穆涼麵前放肆,坐了許久後,坐不住了,耳畔娘親還說著許多聽不懂的詩詞,她實在耐不住性子了,悄悄地拽著穆涼袖口:“娘親,你瞧著外間的景色真好。”
“春日本就明媚之色。”穆涼見她心不在焉,以書敲了敲她的腦袋,冷聲訓道:“我方才同你說什麼了?坐姿端正,你看你的腿。”
端正片刻的雙腿懸掛在榻上,左右晃動,還時不時地踢著虛空。
至微不耐,嘻嘻一笑,抱著穆涼撒嬌:“娘親,我好幾日沒有見到阿娘了,我們去尋她,好不好?”
穆涼不動,淡淡掃她一眼:“想她了?”
“想,好想的。”至微狠狠一一點頭,眼睛睜得很大,就怕穆涼不信她。
穆涼確實不信她,敲敲她亂動的雙腿:“坐好了,阿娘午時就回東宮,你不需去見她的,讓她來見你就成。”
“阿娘那麼忙,該是至微去見她才是。”至微一咬牙,嘴巴鼓鼓的,道理很足。
“就一個時辰的功夫,等你去紫宸殿,她該回來了,我們等她回來就好。”穆涼不為所動,竟不知曉小孩子的腦袋裡竟有這麼多的理由,每日換著新花樣,都不會重複。
她養過林然,自以為有經驗,不會太費心,哪裡知曉至微與林然大不相同。林然聽話,一事多說兩遍,她就記住了,至微則相反,說的多,反忘得更快。
讓她靜坐聽書,總能說出稀奇古怪的理由。前日說是貂病了,要去看看;昨日說是身子不舒服,今日沒有理由了,又道幾日沒有見到林然、
穆涼頗為頭疼,書不過讀了半頁,心思就不正了。
春日裡外間景色好,她知小孩子坐不住,可日日縱著她,也是不好的事,她欲將她散漫的性子糾正過來。至微比起林然,要好過許多,正因為生來不同,她才不敢鬆懈。
與孩子磨著性子,宮人道林肆求見。穆涼未曾出聲,就見至微從榻上跳了下去,小跑著出殿:“舅公、舅公,至微想您了。”
小腿雖短,跑得很快,穆涼扶額,隻要能不聽她讀書,大概她會想任何人,或許不認識的人也會想。
林肆被至微攔住,慢了幾步,穆涼吩咐人去奉茶,親自將林肆迎入殿。林肆慣來無事不登門,想必是為了住持的事而來。
至微終於不用聽書了,圍著林肆打轉,說東說西,就是不說近日所學。林然慨然一笑,摸摸她的腦袋:“你與你阿娘可真是不一樣,她也愛玩,但是從來都先將你娘親布置的課業做完。”
“咦……”至微歪了歪腦袋,想法與林肆不一樣,不解道:“阿娘為什麼也是娘親所教?”
林肆不以為意,順口道:“你阿娘和你一眼,都是你娘親養大的。”
至微又不明白了:“養大的就能做妻子?”她明白,阿娘與娘親是一對的,那麼她與娘親是不是也是一對?
她好奇道:“那娘親養大我,她是不是和我是一對的?”
“哪裡來的混話,出去找貂玩兒。”穆涼最頭痛的就是她稀奇古怪的問題,吩咐宮人帶她出去。
至微更是求之不得,牽著宮人的手就去外間玩,不忘與舅公打招呼。
她最是歡快,看得穆涼發笑,與林肆感歎一句:“她與林然天壤之彆,也不知像了誰。”
“骨子裡還是同殿下一般。”林肆道,他轉身望著太子妃,想起她與林然之間的情意,歎道:“殿下雖說不記得從前的事,可做事與從前一般無二,從不給自己留後路。”
他驟然凝重,使穆涼眼皮子一跳:“她慣來如此,怕是改不了了。再者她非年少,本就是太子,考量的事情便多了。”
她知林然的性子,不願在旁人麵前說她不好。
“太子妃不知,她……”林肆欲言又止,慢慢將林然求藥的事情說一遍。
殿內半晌不語,廊下至微的嬉笑聲傳來,穆涼渾身冰冷,卻笑了笑:“或許她這些時日被頭疼折磨,對住持恨之入骨了。”
林然自被下藥以來,哪裡有過一日好過。在安陽時,記憶忘得快,總是呆呆的,好不容易漸漸能記住事了,可還是不如常人,她記事的冊子怕是多了好幾本。
她不知林然的記憶是慢慢變好,還是靠著筆來記住,許多次想問一問,都不知該如何啟唇。崔大夫處一籌莫展,希望也甚是渺茫。
若將住持也殺了,那麼她就真的回不到原來了。
她彷徨一陣,對上林肆擔憂的視線:“舅父之意,我明白,住持那裡您看著一二,林然或許有自己的考量,待我問問她。”
太子妃話裡言及林然的苦衷,也不說林然做的不對,毫無責備,林肆聽後,一時間五味雜陳。他點頭答應下來,“也可,我回去等太子妃。”
林家還有許多事,他不好久待,就先告辭回去。
林肆走後,穆涼一人深思,許久無聲,直到林然回來用午膳。
自太子監國後,林然無事都會回來用午膳,風雨無阻,她入殿後,婢女魚貫而入,伺候她更衣。
換過輕便的衣裳後,她照舊擠到穆涼身邊,見時辰還有些早,就想靜靜說會子話,揮手示意宮人退出去。
林然沉靜,穆涼心裡慌得厲害。她抬首,林然笑了笑,反先問她:“你怎地一人坐在這裡?”
“至微去玩了,坐不住。”穆涼並未笑,笑不出來,見林然笑意淡淡,她伸手握住林然手腕,“你近來忙些什麼?”
“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林然隨意開口,見她問得十分嚴肅,就細細與她說了,當真都是朝政,並無其他事。
“小乖,你不想找回那些記憶了嗎?”穆涼聲音顫了顫,她幾乎想不透林然的想法。
眼前的林然,明明很是溫潤,於她就像是春日裡的暖陽,趕儘心裡的陰霾,哪
裡有陰狠之色,她不明白。
林然也跟著心慌了一下,額角突突地疼,慢慢道:“阿、阿舅同你說的?”
“你如何想的?當真不想要了?”穆涼聲音很輕,於靜謐的殿內像是輕輕的撥彈的音聲。
“阿涼,人該向前去看,而不是躊躇以往的事。就算沒有那些記憶,我也會待你好,不會讓旁人欺負你,你信我。”
“我自是信你,可也心疼你,為何不再等等?”穆涼主動伸手抱著她,緊緊的,哪怕之前知她被秦宛所害,也沒有這麼慌張過。
等?林然苦澀一笑,幸而穆涼抱著她,看不見她唇角的笑意。
穆涼稍有這般軟弱的時候,讓林然對她又多了些認識。林然伸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阿涼,何必執著呢?我隻是不想再喝藥了,舌頭都已發麻,你就當心疼我,不喝藥了。”
穆涼不肯,隻一味搖首,林然不知該怎麼說了,也沉默不語。
林然慣來有主張,穆涼也知她做法必有原有,依靠著她,張了張嘴:“小乖,你如何想的?”
“就是不想喝藥了。”林然堅持道。她不想將那些肮臟的事告訴穆涼。
穆涼心思純良,對人溫柔,她不想讓她去沾染那些不好的事,再者她有把握會好好做這些事的。
穆涼不信她,想到她去求藥,明白過來,道:“你不如直接殺了她。”
“不想。”林然搖頭,唇角很白,失去血色。穆涼日日同她在一起,抱著她,感受她消瘦的身子,形銷骨立,知她的病並未真正大好,是藥三分毒,喝了一年多的藥,身子隻怕早就不如常人了。
每日難聞苦澀的藥,她光聞著就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每日裡喝下去。
她心裡疼得厲害,“小乖,我去見見她……”
“見她做什麼?”林然皺眉,趙浮雲與長樂密謀之事,阿涼一直都不知道,她哪裡知曉她這位手帕交的好姐妹,早就已經變心了。
你對她好,她未必領情。
林然的反感,讓穆涼詫異,感覺出林然有事瞞著她,長樂做了什麼令她這麼反感?
她欲問,至微的聲音傳入廊下:“娘親、娘親。”
兩人下意識都止住話題,林然斂去那份肅然,走至廊下,卻見孩子抱著貂站在廊下,手中還摘了些話,胡亂地往貂身上插去。
林然瞧過一眼,再沒了方才的緊張,駐足望著她:“它戴不住。”
“不會,她剛剛就戴住了。”至微不理她,抱著貂往殿裡走找穆涼。
穆涼神色不對,見她進來也沒有展顏,林然意識到哪裡不對,上前一步攬過至微,抱著她往窗下走了走,“我幫你。”
“不對……”至微不要她抱,蹭著腿就要下來。林然不放她,她揮手就要打人,想起抱她的是阿娘,手就頓在半空中,嘀咕不滿:“你又惹她生氣了。”
林然恍然一笑,抱著她在矮榻上坐下,一麵道:“今日可讀書了?”
“讀了,後來舅公來了。”至微說一句,就往穆涼處看去,趁著林然不在意,跳下榻,小跑著去穆涼處,不理林然。
穆涼眼裡散著細碎的光,哪怕孩子到了跟前,也無法讓她回神,反是至微,她爬上榻,與穆涼坐在一起。
貂跑來,伸出爪子攀著至微的腳,至微想將它一並撈上來,伸手卻夠不到,哀歎一聲後,拽著穆涼的袖口:“貂、貂。”
穆涼無法,俯身將貂抱起來,遞給至微,眼睛卻看著矮榻上半闔眸的人,她拍拍至微的腦袋:“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