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越!”
“是司馬少將軍!”
“少將軍真的活著!”
司馬伯圭的白馬義從首先沸騰了起來, 不斷的喧嘩著。
司馬伯圭仰頭看著城門樓上的年輕人,心緒也突然激動了起來, 對魏滿與林讓說:“是越兒!絕對無錯,是越兒!”
陳繼的謀士笑著說:“怎麼樣?我家主公那是相當有誠意的, 魏公願不願意考慮我家主公的請求,就此撤兵呢?”
謀士生怕魏滿拒絕, 立刻又說:“這一切全都是誤會,如今戰事如火,陳仲路僭越天子, 罪大惡極, 魏公身為驃騎將軍,肯定公務繁忙,我家主公又怎麼好多多款留魏公呢?唯恐誤了魏公的公事。”
魏滿一聽,不由冷笑出聲,這謀士說得比唱得還要好聽。
前麵是兵臨城下, 後麵是陳仲路謀反, 魏滿其實已經足夠糾結了, 而如今陳繼還放了大招, 突然大變活人,把已經死掉的司馬越推了出來, 活生生的站在大家麵前。
魏滿心中的糾結已經加了一個更字。
如果攻打陳繼,那麼陳仲路該怎麼辦,而且攻打陳繼就意味著放棄司馬越,司馬越跟著魏營出生入死, 人緣兒又極好,魏滿放棄司馬越,放棄的就是整個軍心,而不是一個少將軍而已。
魏滿微微蹙眉,沒有一口答應。
林讓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催馬稍微靠近一些,低聲說:“魏公,陳仲路的勢力要遠比陳繼小,也就是說,攻打陳仲路,要遠比攻打陳繼輕鬆得多,而且陳仲路僭越天子,乃是違反天道之事,已經成為眾矢之的,魏公隻需推波助瀾便可,不如接受人質,撤兵轉而攻打陳仲路,積攢威望與勢力,等到陳仲路兵敗,再討伐陳繼不遲。”
如今的陳繼還是一個“胖子”,魏滿很難一口氣吞下這個胖子,如果要吞,或許會扯到嘴巴。
但陳仲路不同,沒什麼斤兩,但“虛胖”的已經要炸掉了,魏滿隻需要用針尖兒一戳便可以。
魏滿也考慮到,陳仲路僭越天子,已經觸了眾怒,這時候攻打陳仲路,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又聽林讓都這麼說了,便眯著眼睛點了點頭。
魏滿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個謀士,說:“孤接受求和。”
謀士登時喜形於色,連忙千恩萬謝,說:“多謝魏公!多謝魏公!”
魏滿說:“但釋/放人質,必須由你們主公親自來。”
謀士知道,魏滿肯定要給陳繼一點顏色看看,這才甘心撤兵,因此並沒有拒絕,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聯軍很快撤兵回營,雖然這次沒能攻打進燕州府署,但是武德可謂是頭等功。
之前那些看武德不起的將軍們,多少都有些忌憚武德,彆看武德像是個老好人兒一樣,平時笑嗬嗬的,又有點儒雅君子,任人欺負的模樣,但其實是個算計極深的人,不可得罪。
魏滿在幕府之中,當麵褒獎了武德,說:“武將軍忠心耿耿,隻有五千兵馬,卻拚死攻城,孤一定會上表聖上,褒獎武將軍的。”
武德一聽,感激站起身來,拱手說:“卑將一心忠於人主,一心忠於驃騎將軍,不敢討什麼賞賜。”
武德說得幾乎要開花兒,嘴巴特彆甜,其他眾人心中不屑,但也不敢太小看了武德。
褒獎之後便散了會,眾人紛紛離開了幕府,明日接受俘虜之後,聯軍便會撤退,撤離燕州,前往淮中對抗僭越天子的陳仲路大軍。
眾人全都離開,唯獨林讓沒有離開,還坐在席子上,看著上首的魏滿,說:“魏公一定在想,如何給陳繼難堪,是麼?”
魏滿笑了笑,說:“孤的心思,什麼也逃不過你啊?”
其實魏滿這點子小心思,不猜也知道,畢竟小心眼子。
魏滿就這樣離開,絕對不甘心,必然要給陳繼難堪才行,但是一時又想不到如何給他難堪。
林讓便說:“魏公,您忘了麼?我們手上……還有攸遠。”
“攸遠?”
魏滿奇怪的看著林讓。
陳繼的謀主攸遠,日前已經歸降了魏滿,原因很簡單,他在京城做使者,陳繼突然“殺”了司馬越,皇上雷霆震怒,要殺攸遠,是魏滿救下了攸遠,劉在營中為己所用。
攸遠痛恨陳繼陰自己,所以便投效了魏滿。
不過,說實在的,魏滿其實並非想用攸遠,他對攸遠有所芥蒂,但攸遠曾是陳繼的謀主,並非一般謀士,多少知道一些陳繼營中的大小事務。
魏滿這個人,是從來不拒絕打聽彆人短板的,攸遠既然想爆料,魏滿就留下了他。
林讓說:“攸遠這個人,自負是個多才多智的文士,骨子裡有一種自大的傲氣,陳繼陰了攸遠一把,攸遠可是個記仇兒的,明日接受俘虜,魏公不防派遣攸遠前去與陳繼對接,陳繼乃是一營主公,一方之長,而魏公派遣一個降臣謀士去與陳繼對接,本就是一種羞辱,再者……攸遠與陳繼見麵,那就是狹路相逢,仇人眼紅,能讓陳繼討到什麼好處?到時候……還不是有冤的抱冤,有仇的報仇?”
魏滿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說:“好!你說得好,當真有趣兒的很!”
魏滿立刻便說:“來人,把攸遠叫過來。”
攸遠不知什麼事情,魏滿突然叫自己,趕緊小跑著便過來了,進入幕府之內,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攸遠拜見主公,拜見魯州刺史。”
魏滿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攸遠,把攸遠看的都發毛了。
林讓則是長身而起,負手圍著攸遠轉了兩圈兒,說:“嘗聽說,攸遠先生乃是陳繼營中第一謀士,被拜為謀主,昔日裡又與陳繼乃是拜把子的乾係。”
“不不不……”
攸遠趕緊求饒,說:“絕對無曾有的事兒,陳繼他家四代三公,一門三公,根本就瞧小人不起,從未正眼看過小人,小人心中清楚,什麼謀主,陳繼心裡主意多,疑心病又重,根本不喜聽旁人獻策,所以絕沒有此事啊!”
林讓淡淡一笑,笑得卻沒什麼沒誠意,說:“攸遠先生不必害怕,我不過一說。”
攸遠擦了擦冷汗,看著皮笑肉不笑的林讓,總覺得林讓還是不笑的時候更親和一些,這笑起來……特彆森人。
林讓扯了些許沒用的,這才說:“明日正午,魏公要從陳繼那處接受俘虜,這事兒你是知道的罷?”
“知曉,知曉!”
攸遠趕緊應聲。
林讓便說:“魏公的意思,是派攸遠先生,去與陳繼對接。”
攸遠吃了一驚,睜大眼目,說:“小……小人?!”
林讓點點頭,攸遠不由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魏滿,魏滿一臉淡然,似乎不想發言,全權交與林讓處置。
林讓淡淡的說:“正是。”
他說罷了,又輕輕一笑,笑容中掛著四分冷酷,三分猙獰,還有三分……陰險。
林讓冷酷無情的嗓音說:“我們需要攸遠先生做一件事情。”
攸遠哪裡敢不從,趕緊說:“還請刺史大人示下,小人一定儘心竭力,粉身碎骨!”
林讓說:“也沒什麼,無需粉身,也不用碎骨,隻需你去……耍大牌。”
“耍……耍大牌?!”
攸遠吃了一驚,其實有點聽不明白。
林讓說:“怎麼混怎麼來,怎麼橫怎麼來,怎麼囂張怎麼來,聽明白了麼?”
攸遠是個通透的人,這點子小事兒他是明白的,立刻點頭說:“聽明白了!是是是,小人知道,絕不辱命!”
翌日正午,燕州府署城外。
陳繼已經帶領麾下,精兵良將,押送著司馬越站在城門口,準備迎接魏滿大駕。
日頭正濃鬱,雖然是秋日,但是日頭火熱濃烈,城外一片荒涼,為了打仗,生怕敵人會用火攻,已經砍得寸草不生,沒有任何庇蔭的地方,日頭就這麼直直的暴曬在陳繼的臉上。
陳繼的熱汗順著沉重的頭盔,從縫隙中溜了出來,“滴答滴答”的滑下麵頰,險些迷了陳繼的眼目。
陳繼臉色難堪,看著一望無垠的空場,就是看不見魏滿來接受人質的隊伍,氣得他七竅生煙,沉聲說:“怎麼回事兒?!你不是說魏滿接受俘虜麼?為什麼至今還是不來,難不成是耍孤?!”
謀士趕緊跪下來磕頭說:“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啊。”
當然不是謀士耍陳繼,而是魏滿故意耍陳繼。
魏滿遲遲不來,也將耍大牌發揮得淋漓儘致……
就在陳繼等得不耐煩之際,“噠噠噠”的聲音響了起來,是馬蹄的聲音,走得十分輕快,踏著小碎步而至跟前。
陳繼仔細一看,哪裡是什麼魏滿,這根本就是攸遠!
陳繼沒成想攸遠竟然還活著,按照魏滿的性子,不應該一刀斬了攸遠麼?
攸遠笑眯眯的看向陳繼,他是單槍匹馬來的,還遲到,當真是何其囂張。
攸遠可抓到了報仇的時機,這文人雅士,其實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有仇必報!
而且還相當記仇。
攸遠微微昂著下巴,看向陳繼,說:“哎呦喂,陳公,當真不好意思,我這馬匹不是什麼千裡馬,也不是什麼良駒,讓它走就是不走,非要吃飽喝足再走,我也是沒轍的事兒。”
陳繼額頭上青筋狂蹦,說:“魏公何在?”
“我們主公?”
攸遠故意說:“陳公您不知道啊?主公不來了。”
“什麼!?”
陳繼等了這麼久,幾十斤重的鎧甲披在身上,頭盔就有好幾斤,熱汗涔涔的往下流,等了一個時辰,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魏滿突然說他不來了!
陳繼差點當場拔劍砍了攸遠,幸而身邊的謀士趕緊攔住。
攸遠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笑眯眯的說:“哎呦,陳公您放心,我們主公雖然不來了,但是人質還是要的,請陳公釋/放人質,小人這就帶走了。”
陳繼氣的頭皮發麻,說:“我堂堂一方之長,魏公競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謀士與我對接?!”
攸遠笑著說:“當真不好意思啊陳公,我們營中有些地位的人,如今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沒人能與陳公來對接人質,這不是,屬我最閒,您若是不願,那誰也不能強求不是?我這就回去稟報主公,說陳公不願對接人質。”
他說了,調轉馬頭就走,那馬雖不是千裡良駒,但是也頗為聽話,根本看不出來不願被驅使的模樣。
謀士趕緊勸說陳繼,千萬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輸了局麵。
陳繼也知道這個道理,隻好硬著頭皮的說:“孤……孤剛才開個頑笑,可以對接人質了。”
攸遠冷笑一聲,說:“有些頑笑,可是開不起的,尤其千萬彆對我們主公開頑笑,否則最後成為頑笑的,必然是陳公您了。”
陳繼額頭上青筋狂跳,眼珠子恨不能凸出來,卻努力克製著自己,生怕壞了大事兒……
聯軍營中,司馬伯圭似乎已經沉不住氣,上手不停攥拳,鬆開,又攥拳,又放鬆。
“騰!”的一聲,立刻站了起來,說:“不行,我要去看看。”
他說著,卻被林讓抬手攔住,說:“司馬將軍稍安勿躁,不消一會兒,攸遠必然將少將軍安全帶回,請將軍放心便是。”
話雖如此,但是司馬伯圭真的不能放心,因著那是他的弟弟啊,司馬伯圭現在最大的念想,就是讓他弟弟好好兒的,如今弟弟突然死而複生,出現在自己眼前,司馬伯圭如何能沉得住氣?
司馬伯圭仿佛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已經用儘了最後一絲耐心,在籠子裡不斷的逡巡,就差怒吼了。
就在此時,突聽有人大喊著:“少將軍!少將軍回來了!”
“是少將軍!”
“快快,迎接少將軍!”
幕府中的眾人也聽到了聲音,司馬伯圭第一個反應,驚喜的說:“越兒回來了!”
他說著,“嘩啦!”一聲,衝出幕府大帳,已經沉不住氣,大步往出跑。
魏滿對林讓說:“咱們也去看看。”
眾人全都迎出幕府營帳,就看到攸遠帶著司馬越真的回來了。
司馬越還像往常一樣,沒什麼太多的變化,隻不過裸/露出來的麵頰上有些傷口還未愈合,顯然是受了傷的。
他的手腳自由,攸遠早就給鬆了綁,全須全影的送回來。
攸遠諂媚的說:“主公,刺史大人,小人幸不辱命,將司馬少將軍帶回來了。”
司馬伯圭看到司馬越,不等司馬越下了馬,便一把將人狠狠抱在懷中。
司馬越吃了一驚,眼神波動了一下,隨後便任由司馬伯圭狠狠抱著。
“越兒!怎麼樣?你受苦了。身上疼不疼?餓不餓?還是渴了?在陳繼那處有沒有受刑?!”
司馬伯圭平日裡是個少言寡語之人,看起來像是一頭孤狼一樣,如今卻變成了一個話癆。
魏滿不由笑起來,說:“還不快扶令弟回營休息,再找個軍醫過去診看,站在這裡說什麼話兒?”
司馬伯圭這才醒悟,說:“越兒,咱們回營帳去,你快躺下來才是。”
他說著,生怕司馬越腿腳不利索,立刻一把將司馬越打橫抱起。
“啊……”
司馬越吃了一驚,似乎也嚇了一跳,僵硬著不敢動,司馬伯圭臂力驚人,將司馬越打橫抱著,抱得十分穩當,大踏步往營帳而去。
魏滿無奈的搖了搖頭,說:“唉,這伯圭當真是,英雄了一輩子,軟肋長得卻如此明顯。”
司馬伯圭抱著司馬越進了營帳,直接帶回自己的營帳,將人輕輕的放在榻上,趕緊替他蓋上被子,輕聲說:“越兒稍待,為兄這就去請軍醫過來。”
“兄……兄長……”
司馬越趕緊一把拉住司馬伯圭的手臂,似乎不想讓他去找軍醫。
司馬伯圭覺得司馬越怕自己離開,趕緊坐在榻邊,輕輕撫摸著司馬越的頭發,說:“放心,兄長不走,兄長會一直陪著你,隻是去找軍醫過來給你醫看,你陷入陳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一定要好生看看才是。”
司馬越卻說:“兄長,我並無大礙,隻是……隻是日前受了一些傷,還沒有大好,而且……而且是陳公救了我,還叫人悉心為我調養傷口,如今已經差不多全好了。”
司馬越說罷了,眼神晃動著,說:“陳公其實是個好人,沒有任何苛待與我,反而十分照顧。”
司馬伯圭一聽,似乎有些無奈,但並沒有任何懷疑,歎氣說:“越兒,不要把誰都當成是好人,如今世道如此險惡,你隨著為兄在軍營奔波,怎麼還如此心善?把誰都看成好的?早晚要吃大虧。”
司馬伯圭說罷了,很自然的向前傾斜,想要用自己的額頭試試司馬越的額頭,沒成想司馬越似乎被他嚇了一跳,登時後縮了一下,與司馬伯圭拉開距離。
司馬越這下子後縮十分迅捷,動作帶著一股戒備與疏離,司馬伯圭本就是一個冷靜敏銳之人,隻是對待自己弟弟之時,從來不懷疑什麼,因此方才沒有任何狐疑,但如今……
司馬伯圭微微蹙眉,說:“越兒?”
司馬越支吾了兩聲,說:“我……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兄長……兄長還是去忙彆的罷。”
司馬越這顯然是送客了,司馬伯圭吃了一驚,司馬越以往就是個跟屁蟲,總是膩在自己身邊,怎麼轟都不走,也從來不會趕司馬伯圭離開。
司馬伯圭凝望了司馬越一會兒,點了點頭,說:“越兒好生休息,那為兄先出去了。”
他說著,細心的給司馬越蓋好被子,這才起身離開,慢慢走出了營帳,生怕帳簾子漏風,好生將帳簾子仔細掖好。
這是司馬伯圭的營帳,他出來後也不知道該去哪裡,總覺得自己少了一魂一魄似的,就隨便遊蕩著,心裡頭尋思的都是司馬越的反常舉動。
“嘿!”
突然有人拍了司馬伯圭肩膀一記,司馬伯圭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抬頭,卻看到是魏滿與林讓二人。
這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聯軍軍營的膳房附近,想必林讓又帶著魏滿正在琢磨什麼新鮮的菜色。
林讓奇怪的看著司馬伯圭,說:“如今少將軍已經回歸,司馬將軍為何還如此悶悶不樂?”
魏滿笑著說:“丟了魂兒一樣,不知情的還以為你丟了娘子呢。”
司馬伯圭看了一眼魏滿,對於他的打趣,根本笑不出來,淡淡的說:“伯圭正為越兒擔心。”
林讓說:“可是越兒受了刑?病情不好?”
他說著,便立刻淨手,動作很是麻利的說:“還請司馬將軍引路,我親自去探看一番。”
司馬伯圭搖頭說:“不是病情的緣故。”
“隻是……”
司馬伯圭說:“隻是……伯圭覺得,越兒的舉動有些反常。”
魏滿奇怪的說:“反常?”
司馬伯圭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將司馬越躲避自己的事情也說了。
魏滿“哈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是養弟弟呢,還是養媳婦兒呢?這麼大點子事兒,也要糾結一番,不像是你司馬伯圭啊。”
魏滿笑著,就見司馬伯圭和林讓一臉淡漠的看著他,魏滿獨自一個人笑了三聲,登時笑不出來了,心說,不好笑麼?
司馬伯圭說:“越兒平日裡一直跟著伯圭,從未離開過半步,難不成……這是怨恨伯圭獨自進京,沒能護住越兒周全,這才讓他淪為俘虜,受了這些苦楚,所以才疏離於伯圭的?”
魏滿擺手說:“不能,越兒平日那麼黏你……”
他說到這裡,神色突然肅穆起來,說:“這司馬越……不會是假的罷?”
司馬伯圭都說司馬越反常了,而且還躲著司馬伯圭,這太反常了,魏滿的疑心病突然衝了上來,之前明明有消息,說司馬越身中流失,戰死沙場。
都射成了刺蝟,怎麼突然又活了過來?
難不成真是假的?
司馬伯圭卻篤定的說:“不可能,越兒與伯圭好戲相處,伯圭是看著他長大的,倘或是假的,伯圭一眼便能看出來,越兒絕對是真的,千真萬確。”
“那就奇怪了……”
魏滿摸著下巴說:“怎麼回事兒?”
林讓淡淡的說:“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司馬越可是患有先天性心室間隔缺損的人,這年頭又不能手術,雖然這種疾病,保守治療的話,有很大幾率可以自行長好愈合,但是當年司馬越年紀已經不小了,缺損還沒有愈合,後期愈合的概率也不大。
有這樣特殊的特征,林讓隻要一把脈就能分辨真假。
其實林讓還有另外一個擔心,司馬越深陷流矢萬箭穿心,說不定也可能是戰爭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使他看起來不對勁。
不過這點子林讓就沒辦法治療了,畢竟他是個外科醫生,輔修法醫,讓他做心理輔導,這是萬萬不能的。
眾人很快來到司馬伯圭的營帳,悄悄打起帳簾子,榻上的司馬越還沒有睡著,立刻張開了眼睛,看起來十分戒備。
那一瞬間,平日裡眼神總是氤氳著一股水靈靈霧氣,像是小鹿一樣的眸子,今日卻異常的銳利,掩藏著絲絲的鋒芒。
眾人走進去,司馬越很快便把銳利與鋒芒全都掩飾起來,低聲說:“兄長。”
司馬伯圭走上前去,說:“無事,越兒,奉孝先生來給你看看傷情。”
林讓走過去,坐在榻牙子上,指尖搭在司馬越的手腕上,靜靜的等了一陣子。
司馬伯圭與魏滿全都緊緊盯著林讓,似乎等待著他發言。
過了一陣子,林讓這才說:“早搏還是沒好,氣血兩虛,脾胃失調,一身都是病根子。”
林讓這話一出,魏滿狠狠鬆了一口氣,這說明是司馬越無疑了,司馬越就是個病秧子,一身的病,從來就沒斷過。
而司馬伯圭則是心頭一緊,說:“先生,請您幫忙調養調養。”
林讓點點頭,把手收回來,冷淡的說:“脫衣裳。”
魏滿:“……”林讓又、又開始了!
不管是誰,都逃不過在林讓麵前脫衣裳的局麵,因著林讓是個大夫……
司馬越睜大了眼睛,吃驚的這一刹那,眾人似乎才能看出來,司馬越的大眼睛好像小鹿一樣,這才是以往的司馬越。
林讓冷淡的重複說:“脫衣裳,我要看你身上的傷口,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司馬越:“……”
司馬越“哦”了兩聲,反應過來,伸手解開自己的腰帶,慢慢拆開外袍。
他拆開外袍的一瞬間,手有些發抖,瞳孔也快速的收縮起來,嘴唇微微顫抖,這一串兒的反應儘收林讓眼底。
是恐懼。
隨著“嘩啦!”一聲,司馬越的衣袍落下,眾人立刻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
箭傷。
大多都是箭傷,除了箭傷之外,還有很多砍傷刺傷的痕跡,連成一片,已經結了傷疤。
“嘭!!!”
司馬伯圭隻看了一眼,猛地狠狠一砸案幾,嚇得司馬越一個激靈,趕緊鑽進被子裡。
司馬伯圭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他的臉色映在青銅明鏡裡,整張臉鐵青的厲害,仿佛是黃泉中爬出來,青苗獠牙的惡鬼一般。
司馬伯圭狠狠的喘著粗氣,他已經不敢去問司馬越到底遇到了什麼,想來那些深陷流矢的傳聞……
都是真的。
司馬伯圭使勁克製著自己的暴怒,低聲對司馬越說:“越兒,沒事的,讓先生給你看看傷口。”
司馬越藏在被子裡,隻露出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司馬伯圭見他不敢出來,似乎很是害怕的樣子,更是暴怒非常,雙手顫抖,整個人都在打顫,卻不是害怕的,而是生氣的。
“嘭!!!”
一聲巨響,司馬伯圭一把將青銅明鏡掀翻在地,劇烈的響聲嚇得司馬越一個哆嗦,更是害怕不止。
他似乎被司馬伯圭的暴怒嚇著了,突然一個竄身,直接撲在了魏滿懷中。
魏滿:“這……”
多虧了林讓之前讓司馬越退掉衣袍,如今的司馬越他……
魏滿張著手不敢動,立刻就收到了兩股涼颼颼的視線,一股是司馬伯圭的,另外一股……
是林讓的。
林讓的眼神沒什麼太多的波瀾起伏,卻涼颼颼的盯著魏滿,好像是手術刀一樣,綻放著森然的寒光。
魏滿僵著不敢動,心說是司馬越先動手的,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越兒……”
司馬伯圭趕緊走過來,給司馬越披上被子,將他抱回榻上,這時候林讓突然氣勢洶洶的走了過去,一副要打架的模樣。
魏滿一看,頭皮發麻,難道林讓吃醋到,為了自己要和司馬越打架?
這是誤會。
魏滿剛要阻攔林讓,林讓卻眯著眼睛,突然伸手撥開司馬越的頭發,似乎覺得看不清楚,還將他的發冠拆掉,將頭發打散,仔細去看。
魏滿:“……”原不是為了自己打架。
林讓蹙眉說:“少將軍頭上有傷口,創口很大,頭部是否受過重創?”
司馬越眼神晃動了好幾下,最終點了點頭。
司馬越低聲說:“其實……其實我有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魏滿吃驚的說:“記不得了?”
司馬越微微點頭,說:“剛醒過來的時候,什麼也記不得,後來……稍微能記起一點點,頭很疼,有的時候會無端的眩暈,甚至疼得昏厥……”
他說到這裡,提起眼皮瞥了一眼司馬伯圭,說:“我……不想讓兄長擔心,所以……所以剛才有所隱瞞,沒成想讓大家更擔心了。”
司馬伯圭一聽,趕緊說:“怎麼不早說?哪裡不舒坦,一定全都告訴為兄,可知道了?”
司馬越似乎有些害怕司馬伯圭,眼神都不落在他身上,不和司馬伯圭對視,隻是點了點頭。
司馬伯圭也發現了這點子,一貫冷漠鎮定的表情,稍微有些龜裂,苦笑一聲,鬆開了手。
魏滿說:“這到底怎麼回事?”
林讓說:“應該是腦袋裡有血塊,壓迫神經所致,需要細心調養,或許可能恢複,也或許……”
他說到這裡,便沒有再說下去,因著大家都知道是什麼樣的結果。
或許司馬越也隻能這樣了,躲著司馬伯圭,不再親厚。
司馬伯圭輕輕歎了口氣,看著躺在榻上的司馬越,心想著,什麼樣都好,隻要越兒踏踏實實的活著,怎麼樣都無所謂。
林讓突然冷淡的說:“除了吃藥之外,我還有一種方法,可以促進治療,不知道司馬將軍要不要試一試?”
司馬伯圭聽到還有其他辦法,自然願意一試,說:“不知是什麼辦法?”
林讓隻說了兩個字:“針灸。”
魏滿:“……”
魏滿稍微拉了一下林讓,兩個人躲在犄角旮旯說悄悄話。
魏滿低聲說:“林讓,你就彆公報私仇了,你不記得以往司馬越都被你紮哭過,還是彆紮了。”
魏滿平日裡喜歡喚林讓的本名,不過從來都是私下裡這般喚,對著旁人的時候還是會喚奉孝先生,要不然就是喚魯州刺史。
畢竟林讓的身份是個問題,如果有人知道林讓死而複生,浴火重生,不知道會不會招致不必要的更多麻煩。
林讓奇怪的看著魏滿,一臉冷酷且正義的模樣,說:“公報私仇?魏公,讓與司馬少將軍,何來私仇一說?”
私仇……
魏滿輕佻的笑了一聲,低頭在林讓耳邊低聲說:“還裝,嗯?方才司馬越躲在孤的懷裡,你是不是吃味兒了?老實告訴孤,不然孤可是要用刑……”
的……
魏滿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嘩啦!”一聲,林讓袖袍一抖,竟然從裡麵抖出一個小布包。
一展開,寒光閃閃全是銀針。
魏滿嚇得趕緊後退一步,林讓則是微微一笑,說:“不曾吃味。”
魏滿說:“好好好,不吃味兒,不吃味兒,你萬勿激動。”
林讓聽著他哄孩子的口氣,瞪了魏滿一眼,隨即走過去,說:“魏公,司馬將軍,請二位在帳外等候。”
魏滿有點猶豫,生怕林讓將司馬越給紮出個好歹來,司馬伯圭則是擔心司馬越的病情,因此不想離開。
不過最後兩個患者家屬還是鬨不過大夫的,全都被轟了出來,不讓他們乾擾治療。
隨即就聽到營帳中傳出隱忍的通呼聲,起初十分隱忍,後來再也隱忍不了,最後幾乎都變成了抽噎的聲音。
魏滿一聽,拍著司馬伯圭的肩膀,說:“絕對是令弟,令弟每次被紮針,都是這個樣兒。”
司馬伯圭倒不是懷疑自己的弟弟是“假貨”,是不是真的弟弟,司馬伯圭一眼就能看的出來,司馬伯圭是生怕弟弟受到過虐待,所以性情突然轉變。
他心中十分焦慮,等了大約半個時辰,“嘩啦!”一聲,帳簾子才從裡麵打起來,林讓閒庭信步的走了出來。
魏滿與司馬伯圭迎上去,魏滿給林讓揉著肩膀,司馬伯圭焦急的說:“先生,家弟如何了?”
林讓說:“已經歇下,不必太過擔心,好生調養。”
司馬伯圭趕緊千恩萬謝,進入營帳去照顧弟弟去了。
魏滿則是笑眯眯的說:“刺史大人一定累了,改日還要啟程前往淮中,必然是一番惡戰,不如今日,我們早些歇息罷?”
魏滿說著,還搓了搓手心兒,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林讓淡淡的看了魏滿一眼,說:“讓今日施針,有些疲累。”
他說罷了,轉身直接離開,進入營帳。
魏滿:“……”還說沒吃味兒!
林讓一吃味兒,簡直驚天動地泣鬼神!
魏滿趕緊追進營帳,就看到林讓坐在席子上,正輕輕擦拭著自己的銀針,對著昏黃的燭火,銀針發出淩冽的寒光,照耀著魏滿的眼目。
魏滿乾笑一聲,隻覺頭皮發麻,後背發涼,心裡思忖著,以後吃味兒這個活計,還是自己來罷……
魏滿本想今日與林讓惡戰一場的,但是沒能成功,真的早早就歇下了。
歇到半夜時分,剛剛過了子時沒多久,魏滿便聽到有轟亂的聲音,生怕是陳繼那個陰險狡詐的突然來偷襲他們,倒打一耙。
於是立刻翻身而起,戒備的拽了外袍披在身上,準備前去看看究竟。
林讓也被吵醒了,他睡得本就輕,皺了皺眉,翻身揉著眼睛坐起來,那小模樣兒帶著一股迷茫和朦朧,特彆的可人疼。
隻可惜魏滿不敢湊上去,沒錯,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