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為進?”
魏滿狐疑的說:“如何……以退為進?”
林讓說:“隻要人主大大方方, 便可以了。”
林讓說罷, 挑起唇角笑了一記, 似乎一切遊刃有餘, 穩操勝券一般。
武德營中,監牢。
武孝慢慢走進監牢,牢獄中很是昏暗, 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若是仔細分辨,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身戴枷鎖之人, 坐在牢中,背靠著柵欄。
因為是背對,所以武孝看不清那人的麵容與表情,隻聽他呼吸平穩, 似睡著了一般。
“你還挺悠閒。”
武孝出口說:“一會兒……朕就要進入玄陽了。”
背對著柵欄的人終於動了一下, 隨著“嘩啦——”的鐵鏈聲,他稍微轉過頭來,目光淡然的盯著武孝。
監牢之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被拿下的魏子脩。
魏子脩平靜的看著武孝。
武孝再一次開口說:“怎麼?你就不想跟朕說點什麼?”
魏子脩仍然淡漠的看著他,沒有開口。
武孝似乎著急了, 畢竟他年歲不大,說:“你便不求朕,求朕放了你?!”
魏子脩說:“人主心意已決,子脩拜彆人主。”
他說著,跪在地上, 給武孝扣頭。
武孝胸腔中的一股火氣,瞬間衝了上來,直接衝上了頭頂,幾乎將他整個人炸開,“乓!”一聲,惡狠狠的抓住柵欄,說:“魏子脩!你非要與朕為敵麼?!”
魏子脩說:“卑將不想與人主為敵。”
武孝冷笑一聲,說:“朕看你的做法,卻不像,總是處處針對朕一般。”
魏子脩說:“子脩不敢,但子脩說再多,也無濟於事。”
“無濟於事?”
武孝冷聲說:“你似乎……話裡有話啊?”
魏子脩說:“皇上進京城去也好,進城去看看。”
“看什麼?朕生在京城,長在京城,登基在京城,治理天下也在京城,如今是時候歸位了,有什麼好看?這京城裡的一景一物,一人一態,早就爛熟於心,沒有旁人比朕更清楚了,還需要多看什麼?”
武孝的話鏗鏘有力,半眯著眼目,微微負著手,這樣的武孝讓他看起來十足像是一位天子。
他似乎已經蛻變了,從當年哭鼻子的小娃娃,變成了真正的一朝天子。
魏子脩卻說:“看一看……人主不認識,不熟悉,陌生的京城。”
“陌生……”
武孝有些奇怪,但不好發問。
魏子脩點頭說:“人主離開京城,不滿半年,這半年裡,地方軍湧向京城,百姓民不聊生,義父鎮壓叛亂,接濟百姓,開倉放糧,戰後重建井井有條,京城……已經不是人主所認識的那個京城了,人主會吃驚的。”
“嗬——”
武孝冷笑一聲,十分嘲諷的說:“那真是讓朕,拭目以待啊!”
魏子脩見他不相信,也沒有多說什麼。
他起初也是不相信的。
其實起初,魏子脩混入難民之中,並非想要給魏滿“通風報信”,而是想去見一見義父。
但是當他進入京城之後,發現一切都改變了。
玄陽,再也不是當年小皇帝力挽狂瀾,卻無能為力的玄陽,它變得井井有條,盎然生機,百姓雖然困苦,但充滿了活著的希望,而不是苟活的絕望。
百官雖然仍然不服氣魏滿這個外姓登基,但都是“敢怒不敢言”,被魏滿壓製的服服帖帖,而各地軍閥沒有一個敢吱聲兒。
這還是他認識的天下麼?那個搖搖欲墜,百姓躺在乾柴上,隨時準備受儘屠戮的天下麼?
魏子脩說:“隻有人主親眼所見,才能明白子脩的心意。”
武孝似乎不願意聽他說這些,就在此時,“踏踏”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是武德。
武德走進來,看了一眼魏子脩,拱手對武孝說:“人主,時辰差不多了,該啟程,進入玄陽了。”
“嗯。”
武孝微微點頭,說:“走。”
他說著,轉過身去,大步往外走去,隨著“踏踏”的腳步聲,武孝突然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卻用森然的聲音說:“總有一天,朕會讓你後悔,朕會讓你服服帖帖的追隨於朕,讓你知道,你算錯了人。”
他說罷了,再不停頓,離開了昏暗的監牢。
武德的意思是讓武孝扮作難民,精銳親兵也扮作難民,一同混入玄陽,當然如此一來,混入玄陽的人必然非常之少,不過他們還有內部接應。
很多人都不服氣魏滿稱帝,畢竟他不姓武,這樣一來,便有很多人願意幫助武德,如果小皇帝能出現在京城,必然引起轟然,他們不需要多少人,就可以幫助小皇帝複位。
武德說:“人主無須擔心,隻要進入京城,便安全了,隻是……還要委屈人主一番。”
武孝眯著眼目,說:“委屈?朕的年歲雖不大,但委屈卻沒少受,這能算什麼?”
武孝與眾人喬裝打扮,很快就改扮成了難民的模樣,特意把臉塗黑一些,武德還貼上了滿麵大胡子,幾乎一眼看不出麵容來。
眾人準備妥當,天色蒙蒙發亮,“轟隆——!!!”一聲,玄陽城的大門便打開了。
因著這幾日新皇親自舍糧,所以早上開城門的時辰都提前了,難民們早早就在城外紮堆等著。
武孝本以為,這麼多難民紮堆在玄陽城外,等一開城門,難民們肯定猶如洪水一般,湧向城門,非要發生踩踏不可。
但是沒成想,城門轟然打開,難民們卻自發的開始排起隊伍,長龍綿延,雙排進入城門,根本沒人推搡搶擠。
武孝有些吃驚的看著那些難民,要知道,這年頭的百姓都是沒有什麼文化水平的,肚子吃不飽,更彆說什麼覺悟了。
百姓為了吃,什麼都能乾的出來,易子而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
連孩子都食,這時候有了糧食,他們卻慢慢排隊,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真正發生在了武孝的眼前。
不可思議……
武孝正在發呆,一時沒注意腳下,一個不留神險些跌倒在地上。
“人……”
武德剛說了一聲,便硬生生斷住了。
武孝差點摔在地上,旁邊的難民趕緊扶住武孝,說:“娃兒,沒事罷?”
那扶住武孝的是個看起來年歲六十多的老者,一臉的滄桑,旁邊好幾個人見武孝要倒,也來扶著他。
一個難民說:“可憐見兒的,必然是餓壞了,這才站不住。”
“年紀輕輕的,你是哪裡人?”
“怕也是玄陽周邊的罷,地方軍進京,燒殺搶掠,全都搶乾淨了!”
“哎,是啊,可憐可憐。”
“這娃兒這麼年輕,咱們都是老不死了,讓他排在前麵罷。”
“是啊。”
武孝一聽,震驚不已,有飯吃竟然讓給彆人?
這些難民願意讓自己排在他們前麵?
要知道在現代,排個隊還經常發生打架的事情,更彆說是個人教育落後的古代了,而且難民們還餓著肚子,吃不飽,卻有如此覺悟,這簡直是反常的事情。
武孝驚訝的說:“讓我……排在前麵?”
難民說:“是啊,這娃兒怕是餓壞了。”
武孝奇怪的說:“你們願意讓我先進去食糧?”
難民再三肯定,把武孝推到了前麵一些的位置。
武德在後麵看著,他們本是一起的,如此一來便隔開了,但武德又不好跟過去,隻能隔著那幾個難民繼續盯著武孝。
武孝一臉迷茫,那幾個難民在一邊嘮嗑。
“你昨日來了麼?”
“我昨日沒來,昨日讓我兒子來的,本以為舍糧有數,就讓我兒子先食,沒想到人主聽了,反而讓我兒轉告我,一同來食,都是管飽的!”
“是啊,新皇的做派就是不一樣的,你們沒聽說麼,國庫都空了,是新皇把自己的錢財充入了國庫,這才拿出糧食錢財,來給咱們舍糧。”
“你說說,這人主的活計,沒有賺的,反而往裡倒貼!”
“哎,我覺得這次的人主,那是與往日裡不同的,我看著挺好。”
“你們不知道,人主不僅舍糧,還讓人給咱們醫治疾病,那往日裡都沒錢食糧,還談什麼醫病?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就得認命等死,但誰活一輩子,還沒個頭疼腦熱呢!”
“是啊,丞相親自帶著太醫給咱們看病,我兒還是丞相親自醫治的,說起那丞相,就跟神仙似的!”
“你不知道?他就是神仙!”
武孝一聽,不用猜都知道丞相是誰,必然是林讓無疑了。
武孝聽他們這般稱讚魏滿,心中冷笑,說:“新皇不姓武,你們也擁戴他麼?”
難民們一聽,看向武孝,武孝心中咯噔一聲,還以為自己要露餡。
就聽那幾個難民時候:“娃兒,你可知老夫姓什麼?”
武孝搖搖頭,那老者說:“老夫也不知你姓什麼?你餓肚子的時候,還會問彆人姓什麼嗎?難道不是吃飽為主麼?”
“這天下……到處都是餓著肚子的百姓,隻有那些吃飽的貴族,才會管姓氏之爭。”
“我們不過普通百姓,每日都活在動蕩之中,今日軍隊來了,洗劫一空,明日軍隊來了,把我們的壯丁殺死,擄走妻女,我們還能問他們一個個都姓什麼嗎?”
武孝聽到這裡,不知怎麼的,仿佛是水珠滴落進了油鍋。
老者感歎的說:“有些人乾儘壞事,為了保命,我們不能問他們姓什麼。有人終於來為我們做好事,難道我們還要篩選他的姓氏,才接受他的好意麼?”
武孝呆呆的立在原地,幾乎忘了行走,聽著老者的話,那老者說的如此白話,卻讓他震撼良久。
老者又指著四周,說:“娃兒,你可看到,百姓們都自動排成兩隊入京,這是為何?”
老者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語的說:“是人主親自教導的,他不嫌棄我們窮,不嫌棄我們苦,也不嫌棄我們臟,冒著我們之中會有細作的危險,一定要放我們入城吃糧,你說說看,我們能推擠麼?大家的心都是肉長的,我們能辜負他的好意麼?”
武孝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臟一抽一抽的,十足難受,因著這些百姓為魏滿說足了好話。
因著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卻無力回天。
因著……自己的無能。
武孝微微閉了閉眼眸,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
“踏踏踏踏——”
就在此時,城門突然騷動起來,一隊精兵開路,率先衝出玄陽城門,兩列排開,守住大門。
與此同時,武德一陣心驚,低聲說:“是魏滿!”
果然是魏滿,魏滿一身龍袍,大步從玄陽城們走了出來,身邊跟著穿著丞相官袍的林讓。
武德一看到魏滿與林讓,就知道事情不好,或許已經暴露了,趕緊想要衝過去把武孝拽回來跑路。
哪知道魏滿一出城,百姓們登時“躁動”起來,大聲山呼,不停歡呼著,一個個似乎都像爭睹魏滿的真容。
武德想要往前擠,卻水泄不通,根本沒有辦法向前。
“拜見人主!”
“拜見人主!”
“拜見人主——”
百姓們高聲山呼,隨即海浪一般跪了一片。
武德就在人群中,為了不被人發現,也趕緊跟著跪下來,貓低自己。
但武孝不同,武孝立在人群之中,並沒有下跪,他與武德不同,他的骨氣,和他的出身,讓他不允許向魏滿下跪。
一瞬間,武孝仿佛鶴立雞群,瞬間“脫穎而出”。
“娃兒!那是人主,快下跪啊!”
“是啊,娃兒,愣著做什麼?”
旁邊幾個難民拽了拽武孝,武孝卻依然沒有下跪,目光森然的看向魏滿。
他的目光瞬間與魏滿撞在一起,他敢肯定,魏滿已經認出他,即使武孝穿著難民的衣裳。
就跟武孝可以認出魏滿,即使魏滿穿著一身龍袍一般。
魏滿與林讓走過來,就在武孝以為自己要被抓的時候,哪知道魏滿突然膝蓋一曲,矮下身來,竟對著他拜倒在地。
“卑臣魏滿,恭迎人主!”
魏滿跪在地上,林讓也跟著拜下來,一時間,整個玄陽城靜悄悄的,地上跪著百姓、難民、精兵,就連新即位的人主都跪在地上,唯獨一個年輕人,站在原地,俯視著一切。
武孝吃了一驚,魏滿竟然對自己下跪了,而且還稱“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