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辰時初。
宮闕深深, 清香嫋嫋,慕容簷半夢半醒之間,霍然睜開眼睛。
不對,他的寢殿裡從來不燃香,哪裡會有香味傳來?
慕容簷明明才剛睡著,可是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 滿目清明, 沒有絲毫三天不曾好好睡覺的疲憊。他看到大殿裡的擺設驚訝了片刻, 他不動聲色, 飛快分析可能的狀況。
半年前, 他在宮殿裡隱約感覺到虞清嘉的存在, 雖然隻是片刻, 她就消失了。但是慕容簷還是像瘋了一樣,晝夜不停地讓道士念經施法,想要重新見到虞清嘉。
哪怕, 隻是她的魂魄。
哪怕她不能動也不能說, 隻要能多停留一會, 就行。
含元殿日夜不停做著道場, 慕容簷的神經也越發衰弱,連睡兩個時辰都成了奢望。外朝對他沉迷道術多有不滿,可是無人敢攔。
半年以來,慕容簷日夜在含元殿中盯著帷幔,沒有,一次都沒有。
她再也沒有回來。
前幾天西南洪澇報急, 慕容簷白日在前朝批折子,晚上回宮等道士施法,已經足足三日沒有合過眼了。禦前太監聯合太醫,好容易用藥膳讓他睡著,沒想到再一睜眼,慕容簷竟然看到完全不同的含元殿。
不,這不是含元殿。慕容簷表麵不動聲色,心裡已經轉過許多道殺機。即便有藥物輔助,他睡覺也向來淺,會有誰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換了一個宮殿?就算他昨夜的藥裡有問題,那這夥人為何沒有趁機殺了他,反而將他移動到另一個宮殿?
他們想做什麼?
慕容簷多年來生殺予奪,殺伐果斷,此刻卻想不出所以然來。他正在沉吟,耳朵動了動,隔著遠遠的,他已經聽到有人過來了。
慕容簷慢慢繃緊身體,隨時準備將來人擊殺。他這時又意識到,他的身體也不對勁。
依然是他的身體,年齡亦對的上。可是,他身上有著許多征戰南北的傷口,大小斑駁,然而現在,他身上的傷口都不見了,即便幾道致命的還在,卻變淺很多。
顯然易見,這是仔細塗藥養護的功勞,以慕容簷多年混跡宮廷的眼力,上麵恐怕還敷了舒痕膏。
慕容簷狠狠皺了皺眉。
來人腳步聲已近,就在慕容簷打算動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對方的臉。
來人似乎沒有料到慕容簷已經醒了,她看到他怔了一下,隨後展顏而笑,燦若星辰:“你醒了?今日稀奇,你現在才醒。我起身時見你睡得好,沒忍心叫醒你。現在好些了嗎?該上朝了。”
慕容簷看著不遠處的人,一時半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了許久,用儘全部勇氣,問:“嘉嘉,是你嗎?”
“當然是我啊。”虞清嘉莫名其妙。她以為慕容簷又做了噩夢,她讓宮女將洗漱用的輿具放在一邊,自己親自端了杯水,坐到塌邊:“你怎麼了?怎麼連我都認不得了?”
虞清嘉話沒有說完,忽然小小地驚呼一聲,杯裡的水全部傾灑在外麵。慕容簷用力抱著虞清嘉,力氣之大,仿佛他一鬆手,虞清嘉就會消失:“嘉嘉。”
虞清嘉不明所以,但還是伸手環住慕容簷,任由他抱著:“我在。”
“我已然到了陰曹地府,是嗎?”
“什麼陰曹地府。”虞清嘉又氣又笑,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清早的說什麼呢,叫人看笑話。”
“不是陰曹地府,那就是夢了?”慕容簷苦笑,“我倒寧願是我死了。”
虞清嘉感覺今天的慕容簷十分奇怪,狐狸精雖然總是患得患失,疑神疑鬼,非要讓她一遍遍說肉麻的話才肯乾休,但是今日這樣也太過分了吧?
虞清嘉皺眉,想推開他仔細看看他怎麼了,然而慕容簷死死扣著,怎麼都不肯鬆手。正糾纏間,顯陽殿外傳來一個聲音,雖然稚嫩,但已經能聽出日後的清亮華麗:“阿娘,阿父上朝去了,我來找你!”
“……?!”
慕容簷放開手,冷冷看著跑進來的那個小不點。
——巳時。
慕容簷現在已經確定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做夢。他就算幾天沒合眼,至少記得自己並未有子嗣,而就算他做夢夢到了虞清嘉,也絕不會給自己安一個小孩子鬨心。
台下大臣正在稟報朝政大事,慕容簷沉思空隙順便聽了一點,就知道和自己睡前的軌跡一樣。他昨夜才剛剛處理過西南澇災的文書。
台下的老臣喋喋不休,慷慨激昂,今日的陛下好生有耐心,竟然全程認真地聽著。他們大受鼓舞,說的更加用心用力。
而慕容簷隻想知道一件事情,這個世界的自己,憑什麼比他早統一南北,比他早找到嘉嘉,甚至還生出了兒子?
——午時。
那群囉囉嗦嗦的臣子總算走了,慕容簷一得自由,立刻去書房找線索。他神色淡淡,一如往常,沒有詢問任何人,卻已在半個時辰內摸清了這個世界的軌跡。
章武九年五月去廣陵,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嘉嘉——很好,和他一樣。同年九月遇襲,和嘉嘉兩人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了一個月零五天——具體時間看不出來,可是年月都是對得上的。十月十六殺了廖政,嘉嘉給他換藥時,發現他的身份,事情截止這裡,都和他的經曆一模一樣。
但是之後的事情大致一樣,卻又有一些小的出入,比如虞清嘉身邊護身的侍女從白露換成白蓉,虞老君早了兩年半離世,虞清雅認識了廣平王……慕容簷大致有數了,這個世界的大方向進程是一樣的,然而在細節處,因為虞清雅的打擾出現許多細小不同。而這些不同,就足以讓他們一個活在天上,一個身處煉獄。
真是巧呢,他就是煉獄的那個。
慕容簷因為查從前的事,在書房耽誤了許久,外麵的太監催了好幾次該用膳了。最後,白蓉親自到來,問:“陛下,皇後和太子已經在顯陽殿等了許久,陛下今日是否要一起用膳?”
“當然。”慕容簷站起身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撞到這等好事,在失去虞清嘉多年後,竟然來到另一個時空,見到了依然溫暖天真的她。或許是那些道士真的有些把戲,或許是上天可憐他,但無論如何,他既然已經來了,就絕不可能放手。
他的嘉嘉,他的家庭,他夢寐以求的生活。
不,他即使在夢中都不敢奢求,他會和嘉嘉成婚,此後朝夕共處,白頭偕老。這個世界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他曾經連做夢都覺得貪心的。
慕容簷想到這裡,心裡對另一個自己的不爽又拔高一重。
——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