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又往前移了一截,離牆下的長桌更近了。
兩個衛兵不再說話。
路過那輛黑色軍用轎車時,鬱飛塵前麵的那對夫婦全部側過頭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他也微微轉頭。
那是個年輕男性的側影,脊背挺直,半靠在黑色皮座椅上,姿勢美觀。
他的左手戴著雪白的手套,右手的手套則被褪下,拿在手中——正被用來擦拭一把銀色槍的槍膛。
衛兵口中,這位“黑章上尉”於這個月剛剛從“錫雲軍校”畢業,然而在鬱飛塵看來,即使是軍校的槍械教官也未必能練出這樣優雅自如的擦槍手法。
並且,隻有常開的槍,才需要拆開擦拭。
將拆開的東西按回去後,手|槍就留在膝上。年輕的上尉將右手搭在半開的車窗上,這動作看起來輕慢倨傲,仿佛他才是這地方的長官——那雪白的細布手套從他手指間滑下來,在風中打了幾個旋兒,落在結霜的灰褐色地麵上。
兩個衛兵之一咒罵了一句——鬱飛塵注意到這位衛兵的白手套已經汙跡斑斑。
寒風的嗚咽聲猛地大了,天空飄下幾片雪花,又將雪花卷進半開的車窗。那位有著鉑金色長發的上尉微微低下頭,拿手帕遮住唇鼻,咳嗽幾聲後,終於朝他們的方向側過頭來,他有雙淡冰綠色的眼瞳。
他的目光掃過這一列人群,鬱飛塵確信他們兩個視線曾在某一刻有短暫的相接,不過那時候他麵無表情,這位高貴倨傲的上尉也同樣。
下一刻上尉按下了車窗一側的旋杆,深茶色的車窗玻璃升起來,什麼都看不見了。
小雪隻持續了十五分鐘左右,天空灰得像瓷茶杯磨破的底座。
輪到那對夫婦了。
長桌最中央的軍官肩章是大校銜,他對著那名妻子抬了抬下巴。讓婦女難堪似乎是黑章軍感興趣的事情之一,因為男性可以留下一條長褲,女性卻必須脫得半絲不掛——長桌前不遠處還擺放著一個一人高的長鏡,不僅照著脫衣者,還能讓脫衣者清楚地看見後麵所有人,將這種來自內心的羞辱成千上萬倍放大。
她的丈夫一直輕聲說:“彆怕,萊安娜,沒關係。”
她抽泣著除去外麵的衣褲,再解開內衣的束帶,
“你懷孕了?”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說。
其實她的小腹並不明顯,若非鬱飛塵一路都目睹她如何保護自己的肚子,那微微的凸起也可以解釋為發福。
她驚慌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再看向左邊的兩隊人。
一隊是婦女、老人與孩童,另一隊是即將臨盆的孕婦、跛子、白化病人和一個新加入的麵容醜陋的侏儒。
那名醫生有一張和善的圓臉,右手搭著一個厚絨毯,對她微笑致意:“我和席貝醫生會照顧你和腹中的孩子。”
丈夫拍了拍她,示意她過去那邊。
誠然,這名醫生的善意足夠動人,但誰都沒有聽過世界上有一座這樣的收容所,它在照顧孕婦的同時,讓每個女性都裸身在寒風中久站。
沒人知道,選擇哪邊更安全。
她的目光在兩隊人之間逡巡不定,最後卻咬了咬嘴唇,說:“我沒有懷孕,長官。”
醫生歉意地笑一下,擺了擺手:“那我很遺憾。”
她走到婦女、兒童與老人之間,衛兵發放給她一個外觀和麻袋無異的絨布長袍。
軍官看向她的丈夫。
“名字?”
“格洛德·希爾丁。”他說。
“來之前做什麼?”
“我是個中學教員,”他頓了頓,又補充:“教化學。”
軍官說:“還不錯。”
書記官記下名字,他被分到成年男子那個一看就是為勞力準備的隊伍中。
格洛德離開後,鬱飛塵上前,報完名字和職業後,他看清了鏡子裡的自己。二十五六歲,穿黑襯衫、馬甲和灰藍色格子大衣,深金栗色頭發前長後短,向後梳起,用發膠固定,眼睛是深墨藍色。
至於五官,他覺得和在樂園的模樣有些相似,但鑒於自己辨認臉部的能力,這點相似不一定可信。
脫掉大衣後他開始解襯衫扣,同時有一個衛兵搜查他的褲兜和靴底。
鬱飛塵微垂著頭,伸出右手,作勢把襯衫遞給另一個衛兵,那衛兵同時伸手,將準備好的劣質灰衣服遞給他。
就在這時——他輕輕抖了抖左邊手腕。
衛兵抬眼看,白金腕表折射著銀光。
就在這短暫的一秒之內——
早在火車上時就被轉移到襯衫兜裡的鍍銀打火機和一把鋒利的折疊小刀被他勾在手中,迅速沒入了灰衣服的掩蔽下。
交接完衣服,衛兵粗暴地轉到左邊,卸下他的腕表。
與此同時,小刀和打火機滑落進長褲的側兜,沒有一個人看見。
徹底除去上衣後,鏡子裡的年輕男人四肢有力,肌肉結實,線條利落。
“好小子。”軍官神色陰冷,譏笑一聲,嗓音嘶啞,“窯子比磚窯還迫切需要你這樣的好小子——給那個來找事的肺結核錫雲婊|子找點事做——但科羅沙雜種和訟棍還是他媽的下磚窯去吧。”
他的副官,以及其它士兵一起笑了起來。
鬱飛塵冷眼看他,事實上,下流玩笑是某些軍隊裡常見的消遣,但這位大校凸出的眼球、眼球裡的紅血絲,微微抽搐的眼輪匝肌和混亂低促的語調無不暗示著,他在神智上已經有所異常。
換成上一個喪屍世界——這已經可以說是異化的開端了。不過,根據一路看到的種種情況,鬱飛塵覺得這裡目前還算是個正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