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落地是穩的,衛兵則斜著打了擺子。
換成鬱飛塵笑了一下,拇指與小指並起,比了一個“3”。
這是他們約好的,三下。
衛兵卻從胸膛裡發出隆隆的聲音。
“再來。”
鬱飛塵說:“好。”
又是三次。
這次結束的時候,他左邊胳膊也挨了一下,沒站穩。
但對麵斜著趔趄了好幾步才停下。
“再來。”
“好。”
人群中傳來一聲抽泣聲。誰都看得出來,兩人抗擊打的能力是不同的,就算占了上風,也沒人扛得住一直繼續下去。
這位大律師的身體縱然鍛煉得宜,但和刀口舔血的士兵相比,也僅僅是“得宜”了。
這次受傷的地方換成了右腹部。鬱飛塵喉嚨裡翻湧著血味,眼前一陣陣發黑,就像剛剛的打鬥完全是靠意誌力支配著這具身體,一次次突破速度和力量的極限那樣,他現在也全靠著意誌力才站住。
——但他的對手是躺在地上的。站著的人無論多狼狽,都勝過倒下的那個。
過了好久,衛兵才重新站起來。他們各自都喘著粗氣,直直對視。
汗水從頰側滑下來,鬱飛塵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準備著迎接下一次“再來”。
衛兵野獸一般的喘氣聲也停了,他張嘴,聲音嘶啞無比。
“小子,小子。”他額上淌滿了汗,幾乎是咬著牙發聲,重重道:“小子。”
接著,他抬腿,把地麵上那皮酒囊往鬱飛塵的方向踢了過去。
鬱飛塵深呼吸一下,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
他俯身,撿起那枚酒囊。
所有人都注視著這一幕,衛兵看了看科羅沙人們,又看向鬱飛塵,鼻翼鼓動,那種興奮的神情又出現了。
鬱飛塵麵色平靜,擰開瓶塞。
——接著,他把酒全部倒在了地上。
酒液飛濺。
他合上瓶塞,將它丟回了衛兵腳下。
衛兵的神色幾經變化,臉上肌肉放鬆又收緊,最後瞪大眼睛,惡狠狠瞪著他,咬牙切齒道:“好……好小子!”
聲音裡全是憤怒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開槍把鬱飛塵的腦袋打成碎片。
但他最終沒有,而是嘴角抽動,似笑非笑一下,轉身離開。
道理很簡單,對一個剛把自己撂倒在地的人開槍,大大有損名譽和體麵。
至少,今天不會。
於是鬱飛塵也轉身,對上科羅沙人們望著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著他。那是一種靜默又肅穆的氛圍。
他低頭看著地上流淌的酒液,這是他昨晚剛剛從白鬆那裡補習到的知識,科羅沙人絕不喝酒。那衛兵一開始拿酒囊做彩頭,就是要侮辱科羅沙。
不過,不知道也沒關係。如果先前不知曉,他不僅還是會把酒倒在地上,而且要添上一句:“黑章軍的酒,隻配倒給地磚。”
他繼續往前走——所有人都默默給他讓開一條路。他們看他的目光變了,不再是看著同伴中尋常的一員。更值得一提的是,整個下午,也沒有一個看守或衛兵來找鬱飛塵的事情,即使他的工作肉眼可見敷衍了許多。牲畜從早到晚的勞作換不到尊嚴,但用兩條腿站起來似乎可以。
就這樣,他們在磚窯的第二天結束了。離開的時候,他們要排隊上卡車,沒人第一個上前,他們似乎是要把第一個位子留給打贏了的人。
但今天的收工卻不平常。
磚窯旁邊的菜場裡還有人,是二十幾個帶著頭巾的女人,她們在把白菜收到一個大筐裡。
“萊安娜!”鬱飛塵聽見化學教員格洛德喊了一句。
那些女人們中的一個也看向這邊,顯然,這對恩愛的夫婦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對方。
但萊安娜似乎並不隻是想打招呼,白菜球滾落在地,她朝這邊跑過來。
看守立馬就發現了,一手拿著鞭子,一手粗暴地推搡她。她好像在爭執乞求著什麼,但離得太遠了,隻能看見一陣爭執後,看守把她搡倒在地,高高舉起鞭子。
格洛德痛苦地喊了一聲,也朝那邊衝過去,卻被金發壯漢死死攔住。
下一刻,卻見萊安娜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嘴裡!
她廢了很大的力氣狠狠從嘴裡挖出什麼東西,在裙子上擦了擦,塞進了看守手裡。
然後,看守不再攔她了。
她提著裙子往這邊大步跑來,走近了,能看到她嘴角大股大股冒著血——她拔掉了自己的金質假牙,誰都能猜到。
“格洛德——”她幾乎是大哭著撲進格洛德懷裡。
化學教員緊緊抱著她,哭著吻她的頭發:“你不用過來,不用過來的,萊安娜。”
“我一定要過來,”她抬起一張蒼白到近乎可怖的臉,眼睛神經質一般瞪得很大,哆嗦著握住化學教員的手:“我們再也見不了麵了,格洛德。”
“等到收容所解散——”
“不會,不會,”她的聲音也在抖:“他們在選人,格洛德,每一天,每一天我們那裡都有很多人消失,看守說,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許他們隻是被送走了。”
她緩緩搖頭,這時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見她的臉,看見她滿嘴的鮮血,也聽見她的聲音:“他們在天上,我也快了。我們都快了。我們再也回不到科羅沙了。我是來和你告彆的,格洛德。”
“我永遠愛你,我永遠愛我們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聲變成了野獸一般的哀鳴。
但不會有人留給他們更多彼此擁抱的時間,沒到一分鐘,那邊的衛兵就來粗暴地拉開了他們。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著大聲說:“長官,讓我和她一起,長官,我做什麼都可以。”
衛兵看著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萊安娜,興味地撚了撚胡茬:“我們那倒確實需要能乾重活的人。”
這時另一個衛兵也過來了,他們商量了幾句,轉向這邊:“還有誰想來我們這?”
幾乎是立刻,有四個人站出來了,或許他們也有牽掛的妻子、孩子或母親,勝過生命。
鬱飛塵看向金發的壯漢,他的目光在菜地和這邊猶疑數下,最後咬了咬牙,沒有動。
——兩個衛兵便一個架著幾乎沒法再站起來的萊安娜,一個領著那五個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這樣的事情,人們或許會麵麵相覷,滿懷恐懼與絕望。但今天,他們恐懼與絕望著麵麵相覷後,卻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鬱飛塵——尤其是那幾個上午被鬱飛塵尋求過合作的人。有些變化發生得很快。
卡車的車鬥裡,沒有衛兵和看守,隻有俘虜。
但鬱飛塵現在不是很想說話,也不太能說話。
“她說的沒錯,”白鬆替他說了,“這座收容所不會讓我們活下來。我們得離開,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離開,至少,至少——”白鬆頓了頓,“至少不要告發這個秘密。”
長久的靜默蔓延開來,然後是抽泣聲。
“明天,”鬱飛塵啞著嗓子,淡淡道,“我會再找你們。”
說罷,他不再說話,也不再聽,不能說不太清醒,幾乎是有些昏迷了。這種輕微的昏迷持續到夜晚,他讓白鬆幫他捋直胳膊的時候才結束。
原因無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條胳膊,還有腹部,無一幸免。那衛兵的力氣比得上一頭發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關節活動開,他接下來幾天的活動都會受限。
白鬆知道一扯他就會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沒吃飯嗎?”鬱飛塵的聲音幾乎在咬牙切齒。
“我——”白鬆的話剛出口,卻又消聲了。
消得徹徹底底,這很奇怪。
於是鬱飛塵從牆角裡抬頭。
——明明離十二點還有一段距離,他們那位鉑金頭發的長官卻已經帶了兩個親衛,麵無表情地站在了鐵門前。
目光還落在他的胳膊,與白鬆的手上。
“你們在做什麼?”他看著那條胳膊,聲音裡帶著冰。
這審訊一樣的語氣,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那種本能瞬間發揮了作用。就像麵對進攻時要防守一樣 ,越是麵對嚴刑逼供,他越會像一個身懷絕密情報的人那樣平靜,沉著,仿佛無事發生。
“搬磚。”他其實早在白鬆消聲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時隻是平靜地把胳膊從白鬆手裡抽出來,再用同樣平靜的語氣說:“有點拉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