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灰霧已經徹底消失,空間裡飛舞盤旋著無數流星一樣的光點。很難形容這種光芒給人的感覺,微茫又璀璨,柔和中帶有輝煌。
鬱飛塵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些光點中的一部分飛往遠處,消失了蹤影,另一部分則朝他湧來,最後沒入了他的身體當中。
最後一點星芒消失後,整個空間重新變得空無一物。
鬱飛塵站在原地,他需要一些時間來理清剛剛發生了什麼。
剛剛是永夜之門的規則呈現嗎?先不管“解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解構成功,代表他完成了任務?
按照以前熟知的流程,如果完成任務,下一刻就會被傳回樂園了。但這地方並沒響起傳送倒計時。
那些進入他身體的金色光芒又是什麼,獎勵嗎?
一時間,他腦海中掠過無數猜測。
然而,再下一秒,就像幾分鐘前那突兀的出現一樣,這個空間就那樣突兀地消失了。
寒意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鬱飛塵發現自己仍在一片廢墟的收容所圍牆外,而懷表裡的秒針也剛剛走過零點。
剛才那個空間是獨立於時間之外的,現實裡,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發生了。
鬱飛塵忽然發現,自己先前耗儘的全部體力都回來了。
他抬眼看向收容所,黑暗裡,建築物的影子清晰無比——要知道,他這具大律師的身體,先前是一直有點無關緊要的低度近視的。
不僅如此,聽覺,嗅覺好像都敏銳了許多,肌肉似乎也比原來更有力,仿佛是整個人的身體素質得到了一次強化。
他若有所思,但肩膀處傳來的顫動立刻拉回了他的思緒。
安菲爾德又在咳嗽了。
鬱飛塵起先不知道該做什麼,然後象征性地拍了拍這人的背給他順氣。
拍著拍著,他蹙眉。
這次咳嗽和之前的都不一樣。
果然,等安菲終於不咳了,拿開毛巾,雪白的毛巾上沾了鮮紅的血,而且不少。
安菲爾德眼睫微微垂下,卻仍是麵容平靜,他將毛巾折好,又掩口輕輕咳了兩下。
他若無其事,那小女孩卻看到了。她先是被從廢墟中救出來,驚魂未定,接著又被火焰瞬間消失的怪異景象驚得什麼都說不出來,現在又看到救自己出來的人一派虛弱模樣,還咳了血——直接嘴一癟,放聲大哭了起來。
安菲在咳血,小女孩在大哭,兩樣都是鬱飛塵處理不來的事情,這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兩相權衡,他沒管那個哭著的,轉向安菲爾德,問“有藥嗎?”
安菲爾德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這裡也沒水,他直接借鮮血咽了下去。
鬱飛塵扶他起來,說“先找個地方過夜。”
對現在的長官來說,保暖是最重要的。
雖說是“逃生成功”了,但不到白天,他還是傾向於不進收容所。
環視一周,他把過夜的地點定在了那輛運木頭的卡車車廂裡。
昏迷的哨兵和看守不知什麼時候醒過來,然後逃了。大塊頭的屍體還在那裡,他把屍體拖出去,稍微清理了一下裡麵後,把安菲和小女孩弄了進去。長官在哄那女孩,哭聲逐漸變小,這讓他感到不那麼頭痛了。
接著就是把車開到山裡的避風處,火不能在車廂裡生,鬱飛塵把廂門打開一半,把木柴攏成堆,用隨身的攜帶的打火機點燃,讓火堆在車廂門旁邊燒起來。這樣,車廂裡的空氣能保持新鮮,火焰的熱度也能傳過來。
想到安菲那病懨懨的身體,他又往裡麵多添了一把柴禾——還是白天自己親自劈的。
說起來,這些木柴的作用本來就是給安菲爾德長官取暖,現在也算完成了使命。
生火後,不擔心有山裡的野獸過來,即使有,安菲也隨身帶著槍,他槍法不會差。想到這裡,鬱飛塵放心走遠了一些,在樹枝上采了幾顆可以食用的熟橡子。沒什麼彆的用意,他隻是不想再聽小孩的哭聲,崽子吃了東西至少會聽話一點。
木柴堆的火光映亮了雪地、卡車和周圍的橡樹,他循著光回去。
回到車廂旁的時候,安菲爾德正抱著那個女孩輕輕拍。女孩的頭發是燦金色,比安菲的顏色深,但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們兩個的發色顯得相差無幾。
想必是聽到了他回來的聲響,兩個人一起看向他的方向,安菲爾德的目光溫和沉靜,女孩的眼瞳則還帶著濕漉漉的水光。
鬱飛塵把橡子塞進女孩懷裡,沒說什麼,也靠著車壁坐下,在他們的右側也是外側擋風。體質強化後,他現在完全是最佳狀態了。
女孩看起來累極了,正要睡著。很快,她握著橡子又閉上了眼睛。安菲爾德的狀態似乎好了些,右手輕輕拍著女孩的身體,幫她入睡。
鬱飛塵沒說話,隻是看著這一幕。並非是想從安菲爾德身上學到什麼哄孩子的技巧,純粹是今天安菲多看了他幾眼,他看回去以示禮貌。
雖然安菲爾德的動作和神情都異常熟練,但女孩今天確實受到了太大驚嚇,每次即將入睡的時候,都會一個激靈醒過來,麵色煞白,反複幾次,十分痛苦。
在她第四次驚恐發作後,鬱飛塵看見安菲伸手撫了撫女孩的頭發,低垂的眼睫下,那冰綠的眼瞳中流露出憂傷的神色。
再然後,安菲淡色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極輕,極緩慢的調子,飄飄渺渺地落在了火光籠罩的車廂裡,像雪片落滿了鬆葉。
是安眠曲,或者彆的什麼。音調極為空靈,若有若無,鬱飛塵聽不出它所屬的語言,又或者那隻是單純的節律。
在這樣的歌謠裡,女孩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
鬱飛塵發現,就連他自己的呼吸,也隨著安菲的歌謠逐漸逐漸平靜綿長起來。有一個晃神間,他好像也被拉入安眠的夢中,看見了一座不存在於現實的潔白的神殿,建築綿延數百裡,碑刻林立,白鴿盤旋,鮮花盛開。
他看到女孩的眉頭隨著歌謠漸漸舒展開來,勻長呼吸聲證明她陷入了甜美的深睡,麵上隱隱約約有安恬的笑意,或許她也看到了剛才他恍惚間看到的那種畫麵。
不知不覺間,節律漸漸消失,這曲子不留痕跡地結束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寂靜的夜裡,隻有木柴燃燒時輕輕劈啪作響的聲音。
雪也停了。越過火光,從這裡往外看去,橡樹林掩映間,雪地深深淺淺一望無際,隱約還能看見南門處的一片狼藉。
安菲爾德說“都是你做的?”
鬱飛塵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也沒必要隱瞞。
他說“是。”
隻見安菲望著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月光亮了一些,火車蜿蜒橫亙在山穀之中。
鬱飛塵說“據說是高地收容所的俘虜。”
“我知道,”安菲爾德道,“高地要轉送一批俘虜到其它收容所處死,我知道你在策劃出逃,把他們調來了橡穀。”
鬱飛塵想,果然,這位長官不會忘記給他添堵。
“除了這個,您還做了什麼?”他托腮看著安菲爾德,意有所指,“趁亂坐享其成嗎?”
——他是指大校辦公室裡那些消失的資料。
安菲也側過頭來看他,眼神不是平日那中冷清鎮靜,似乎溫和了許多。
“今晚,錫雲內部有一場政變。”似乎怕打擾了小女孩的安睡,他語氣很輕,近乎耳畔低語。
“我來橡穀探訪收容所的現狀,順道收集一些必要的資料,為我所屬的係彆幫助。”他說,“如果成功,很多做法會有改變,包括對待俘虜的態度。”
“錯怪您了,”鬱飛塵語氣隨意,“那結果怎樣?”
安菲說“不便透露。”
鬱飛塵對他的縝密早有預料,他轉而提起另一個話題。
“收容所裡,我們看到的未來到底是什麼?”他問,“你怎麼想,長官?”
“已經過去了,”安菲說,“你還在想嗎?”
鬱飛塵“在想。”
在那個奇異的空間裡,根據係統音的陳述,他對收容所的解構隻完成了84。這就像滿分一百的考卷隻考了八十四分一樣,是讓人難以忍受的。他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不能接受,且耿耿於懷。
“或許,每天晚上呈現的,都該是我們應該看到的那個固定不變的未來,”隻聽安菲的嗓音淡淡道,“但總有人的舉動超出了時間的預料,未來隻能不斷更改。”
鬱飛塵聽出來了。
剛才,他稍微諷刺了一下安菲,現在換成安菲不著痕跡責怪他了。
算了,他不計較。
他靠在車廂壁上“但還是很奇怪。”
他繼續說“很割裂。”
一個平凡的世界的某一個地方,忽然就錯亂了,時間線壞掉了,他沒見過這種事情。
安菲爾德說了一句聽起來似有哲學意味的話。
“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割裂才是正常。”他說。
“嗯,”鬱飛塵說,“錫雲的年輕人都像您這樣博學多識嗎?”
不僅博學多識,而且在遇到這些完全反常的事情時,冷靜鎮定得像是見過無數次。
這次,安菲沒說“管好你自己”。
他咬字斯文優雅,彬彬有禮,說“就像科羅沙的律師上崗前都要練習槍法與搏擊嗎?”
“那倒沒有,”鬱飛塵隨意應付,“轉行當律師前上過兩年空軍學校。”
安菲沒再和他搭話,鬱飛塵看他,發現長官似乎也在看自己,眼裡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
他不太習慣,把目光往下移,於是又看見了那顆難以注意到的淡色淚痣。或許不能被稱為淚痣,因為它和眼睛離得太近,就在眼底邊緣。除非靠近仔細端詳,不然隻像是下麵的睫毛稍微濃密了些許。
但那裡又的確是淚珠離開眼睛後第一刻接觸的地方。
它給安菲原本沒有任何表情傾向、冷淡且高高在上的麵龐,平添了一種非塵世的平靜和哀傷。
鬱飛塵注視著這種平靜和哀傷,他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時的感覺,他想把那顆痣塗掉,又覺得這樣很美。
這時安菲懷裡的女孩動了動,他低頭去看她,鬱飛塵也轉過目光看向車外的山脈與森林。
銀色的月光灑在白雪覆蓋的山穀中,偶爾有椋鳥棲留,引動橡樹葉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他就那樣看了很久,沒什麼閒情雅致,隻是夜晚空曠寥落,難免顯得寂靜動人。
目光再回到身側,安菲爾德抱著孩子,也已經睡著了。
六七歲的孩子,雖然單薄瘦小,但重量也不能算輕。
他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把小孩從安菲爾德的披風裡弄了出來,隨意安放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孩子長大了。(語重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