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既往之七(1 / 2)

方尖碑 一十四洲 12065 字 8個月前

主神扶著石台直起身體, 緩緩睜開眼睛。

“我無法再往前複活。”

畫家鬆手靜靜注視著祂。

他見過這位神明做下的一切。

“你若愛他們,就不該毀滅,你若不愛他們, 也不該複活。或許在毀滅他們的時候, 你已有這種覺悟。”畫家輕聲道,“不要悲傷。今日所有痛苦都是你注定付出的代價, 因為你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神明點了點頭。

祂把滿是鮮血的右手抬起來, 手心朝著自己, 低下頭。

一枚暗銀色的騎士頭盔從虛空中浮現, 化為實體落在祂的手上。

騎士頭盔上滿是刀箭撞痕, 還有乾涸的血跡。現在祂的鮮血也沾在了上麵,新血覆過舊血,直到這新鮮的血液也在山巔冷風吹拂中變成暗紅色。

祂垂下眼, 眼瞳裡浮現死寂的、悲傷的神色, 可太久沒有過屬於人的情緒, 連這悲傷都不生動,顯得空洞。

“沒有愛與美。”祂忽然說。

嗓音冰冷沙啞:“隻有罪與罰。”

畫家搖頭:“不是的。愛與罰總是相伴並生,罪與美並無分彆。”

神明沒有說話,祂隻是沉默地抱住頭盔, 將它貼在在自己心臟處。

畫家忽然後退了幾步,離遠一些, 他更能看清神明的全貌。

“這就是我想畫的。”畫家說,“在你身上,我終於找到了……讓它們合為一體的方式。謝謝你。”

神明淡淡道:“你要走了嗎?”

“不。”畫家說, “我將永世追逐你, 我見證了你的開始, 也要見證你的結局。”

神明忽然笑了。

祂的笑意那麼輕, 又那麼純粹,像初見人世的稚子。

沉寂痛苦儘皆散去,祂接受了什麼,留下的是什麼,誰都不知道。

“你會得到想要的。”祂說。

“那你呢?”

“我永世受折磨。”

說罷,祂抱著那枚頭盔轉身朝山下走去。

在這一刻,祂割斷了與過往所有聯係。

——祂真正成為永恒孤寂的神明。

畫家近乎癡迷地注視著祂的背影,他為了追逐靈感與美追隨神明至此,今天,一種美湮滅了,另一種美升了起來。

“但你不後悔。”他輕聲道。

他跟上神明的腳步。

天地混沌初開,一線朝暉從天空與雲層的裂隙間照下來,直直投射到他們身上。

遠方,不知哪個種族在舉行慶祝的典禮,盛大的煙花尖嘯著衝上天際,一霎繁花絢爛後倏然消散。

山下,主神來到畸形的蝶人麵前。

祂手指撫觸上那些怪異的肢體時,淡金色微光升起。力量進入蝶人身體修複了那些異變之處。

但對於其它的——為數眾多的,完全混亂的黑影怪物。即使是神明也無法再讓它們變回一個完整的人。

“你們想去哪裡?”

怪物已經不會說話,它們發出低低的,痛苦的嘶叫,這樣的形體下沒有任何生命能好好活著。

神明歎了口氣。

祂的手指穿過渾濁的黑影。

“散去吧。”祂說,“你們會化作約拿山的溪流與花木,與此處永為一體,直至參與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成為它的一部分。”

神明的旨意落下,萬千黑影逐漸消散隱去。約拿山的風裡,傳來幽幽的哭咽聲。

有誕生的地方就有死去,在這世上,每一秒都有生命消散。

就像永夜裡,每一秒都有世界破碎。

主神就此離去。此後漫長的歲月裡,祂再也沒有來過約拿山。

幻象到此結束。

黑影怪物已經將鬱飛塵和安菲死死圍繞。

最前方的怪物從黑影裡伸出一隻虛幻的鐮爪手肢,上麵滿是銳利的花紋,它正將手肢伸向安菲的眼睛。

冷銀色的刀鞘擋住了它。

即使出來遊玩,鬱飛塵也會隨身帶件符合當地力量體係的武器。

怪物的眼睛轉向鬱飛塵。

“當年他離開前,已經讓你們完全消散,”鬱飛塵道:“現在你們還存在,是因為鎮民又複活了你們?”

怪物發出一聲低笑。

安菲往前走,與他並肩站著。

“你們仍存此處,是我的過錯。”安菲說,“那天我離開此處,但未銷毀複活祭台。”

鬱飛塵餘光看向峭崖下的城鎮。

——這樣一來,就全部說得通了。

被複活的蝶人一族在約拿山脈裡安家,後來,有一天,他們發現了密林掩蓋下的複活祭台。

若是其它人發現也就算了。可蝶人是親身經曆過複活的種族,甚至他們中有人親眼見到了神明在山頂時的樣子,他們還是唯一一個在複活中出了差錯,有了半複活狀況的種族。於是,他們效仿主神的模樣舉行複活儀式,也就是現在的“祭祀日”。

就這樣,鎮民們獻上祭品、鮮血,再虔誠祈禱,祈願亡靈歸來。

就這樣,那些原本消散的力量又重新聚起來,成為更加畸形、更加混亂的怪物。而鎮民們沒有神明那樣的力量,也根本不明白“複活”的原理。即使召回,也隻是一些轉瞬即逝的幻象,一夜過後就再次消散。

而在鎮民們的眼裡,就是祖先的亡靈因懷念人間的生活現身了一夜。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祭祀日的傳統就這樣流傳了下來。直到今天,那些魂靈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聚中完全混亂,也畸形到了難以形容的程度。

支撐著它們再次出現的除了鎮民們的祈願,恐怕就隻有對神明的仇恨了。

被道出來曆後,怪物發出低笑,在這一刻,所有怪物陡然暴漲而起,朝他們兩個撲去——如同一張深淵巨口張開,向他們咬下!

安菲神色不變。

少年嗓音冷冷,輕輕吐出兩字:“夠了。”

他隻是輕描淡寫抬手。

——萬千怪物生生停在半空。

“今夜允許你等現身,隻因有人想知曉我過去之事,而我無意隱瞞,並非前來自戕贖罪。”

典雅端莊的語調如同在念誦詩篇,卻因為環境的危險和森冷,更像決絕的宣言。

“多年前我將你們毀滅,此時同樣可以。雖不欲懺悔,但我深知罪無可贖,仇恨難消。今天,我給你們另一條道路。”

在他身側,一條漆黑的裂縫緩緩打開來,通往無儘的永夜。森寒的風從那裡刮來,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

“我敵人眾多,不懼再多幾個。”他看向永夜深淵,“想重獲自由或擁有報仇之力,就去到那裡。”

怪物躁動嘶嚎,而安菲一字一句道:“我就在永晝……等著你們。”

話音落下,黑影如瘋獸湧向深淵裂縫。

狂風吹動安菲的金發和袍角,卻改變不了他一絲一毫的神情,凜寒如曠古的雕塑。

他從未後悔。

他也從不逃避。

——最後一絲黑影也遁儘,裂縫緩緩合攏。

深夜山巔,隻剩下鬱飛塵和安菲兩人。

有鎮民已經到了山下,錯落的燈火在城鎮裡亮起來。

幽微光芒映在安菲眼瞳裡。

“這就是蘭登沃倫的過去。”他說。

——也是他漫長過去裡一個意義特殊的片段。

峭崖的岩刻畫得不錯,無數人自死去的蝴蝶身上誕生,說這是創世時的畫麵也沒錯,因為對蘭登沃倫的人來說,這就是創世。

這時已近午夜,夜霧漫了上來。

“冷嗎?”鬱飛塵說。

從進入幻象起,他就一直牽著安菲的手,現在也沒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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