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這段過去後,這人對自己的態度好像沒有什麼改變,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安菲想。
他剛想回答一聲“不冷”,一陣帶著眩暈的劇痛驀地席卷了他的身體。
鬱飛塵扶住安菲忽然往前栽的身體,纖弱的少年幾乎是掛在了他身上。
“你怎麼了?”
安菲喘口氣,搖了搖頭。
“風太大了。”他說,“……帶我去那邊休息一會。”
他們並肩坐在古老的祭台上。
片刻的虛弱後,安菲好像又恢複了正常的狀態,鬱飛塵記起,就在今天,安菲剛剛登上這座峭崖的時候也晃了一下。
寒夜裡,白袍顯得尤其單薄,而少年的身體很小一個,似乎輕易就能保護。這些天來,好像習慣了一些親密的舉止,鬱飛塵伸手攬住安菲的肩膀。
得到什麼善意的暗示般,安菲也往他身上靠了靠。
靠在他肩上,少年有一搭沒一搭說起了話,而鬱飛塵願意聽。
“我剛到永夜的時候,絕大多數世界都還完整。”
頓了頓,安菲又改了措辭:“永夜裡沒有世界真正完整,它們總有一天會破碎,我說的‘完整’是指那些世界都還有廣袤的領地,有活著的子民,力量穩定。”
“但那時候太早了,還沒有誕生高級的魔法和科學。上一個世界裡,你打破秘語的壁壘,改變了世界的進程,但在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精致的結構。有時候,連敵對的陣營都沒有。”
安菲沒有繼續說,但鬱飛塵明白了。
在一切都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那麼多改變世界的方法。
隻有戰爭,劫掠,衝突,和屠殺。
沒有無辜或有辜,隻有勝利或失敗。
勝者得到力量和領土,從而建立自己的王國。敗者則得到敗者的結局。
想要的就去取,有仇恨就去報。
鬱飛塵不覺得這很意外。甚至不覺得有什麼不應當。
在他的認知裡,這才是世界該有的模樣——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認知究竟從何而來。
他說:“後來呢。”
“後來?”安菲想了一會兒,才道:“等破碎的世界變多,越來越多人流落到永夜的時候,彆的外神也漸漸出現了。那時我有蘭登沃倫,還有了疆域很大的神國,再後來又有了樂園。‘主神’是那些掌控力量之人的自稱,我從未自居為神明,但後來彆人也開始這樣叫我。到現在……就是現在這樣了。”
神明的故事說起來好像很簡單。
一句輕描淡寫的“就是現在這樣了”不知道要引得多少眼紅永晝領土的外神咬牙切齒羨慕嫉妒,尤其是克拉羅斯。
“不是這個後來。”鬱飛塵甚至組織了一會兒措辭,他很少說這麼長的一句話:“那天晚上你說,你不是那種……世人想象中憐愛世人的神明。但現在的你看起來確實是。”
最開始的主神甚至像個該被打倒的反派。
聽見這話,安菲笑了笑。
“我從未變過,也不認為我有哪一刻放棄過愛他們,隻是在他人看來,我像是變了。”安菲的聲音漸輕漸低,靠在他身上,像是快要睡著,即將陷入一場甜美的夢境那樣:“如果你問的是這種改變發生的原因……應該是從我遇到薩瑟的時候。”
從約拿山離開後,畫家去了彆的地方,他說,他要去完成新的畫作。
“這次你消耗的力量太多,不適合再去永夜了。你已經付出了太多,現在可以在自己的國度裡走一走了。”畫家說。
“那是我第一次在蘭登沃倫遊逛。”安菲說,“那天後的不久,我遇見了薩瑟。”
風把安菲的頭發吹到鬱飛塵手裡,他握住那些發絲,像是握住了安菲本身。
鬱飛塵當然知道薩瑟,那個性彆存疑的精靈,也是樂園的生命之神。
安菲說是在那次蘭登沃倫遊逛時遇見了薩瑟,意味著薩瑟是蘭登沃倫人,也就是說——薩瑟是曾死於主神手中的人。
安菲輕輕抓住鬱飛塵的手,看向遠方,他的目光漸漸迷惘。
他再次回憶過往。
光陰如同迷霧,霧氣散開後,昔日情景依然清晰。
那是個美麗的溪穀,空氣濕潤芳香,陽光在溪邊卵石上跳躍。
他路過此處的時候,薩瑟就在溪邊,還小,剛到成人的腰間,雪白的尖耳朵上剛長滿絨毛。
精靈是天生美麗的物種,年幼的精靈更是不可思議的造物。
——年幼的精靈正在專心伺弄一株幼小的花苗。
在那時,非必要的時候,他很少和人說話,更無和幼年生物交流的特長。於是他隻是路過,沒有停留之意。
卻被精靈叫住了。
“你好。”精靈的聲音柔軟甜美:“你知道它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嗎?”
他停下,看向那株花苗。有些熟悉,可它太小了,還什麼都看不出來。
“抱歉,”他說,“要等它長大一些我才知道。”
精靈就說:“那你可以陪我等它長大嗎?”
他答應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那樣守在一株小苗旁,兩雙眼睛都看著它。
終於,小精靈忍不住了,說:“我叫薩瑟,薩瑟納爾。”
“你好,薩瑟。”他說。
“為什麼會來這裡?”薩瑟晃了晃腦袋:“你也是死去然後又複活的人嗎?”
“我不是。”
“那你是什麼人?”
他從一開始就受到的教育曾說,不可以對自己的子民說謊。
他說:“我是帶你們來到這裡的人。”
“哦。”薩瑟想了想,“那你也是曾經殺死過我們的人。”
他說:“你們都知道嗎?”
“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我不知道。”精靈的眼睛天真又純澈:“所以你是嗎?我希望你不是。”
“我是。”
精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要建立我的王國,並讓它恒久存在。”
“你建立了嗎?”
“建立了。”
精靈就那樣靜靜打量著他,很久沒說話。
很久過後,又是薩瑟先忍不住了,孩子總是忍不住說出心中的話。而他自己,是有太多話不能說出,也沒有人可以去說了。
“那你沒有什麼想對我們說的嗎?”
他想了想。
麵對天真的孩子,好像說什麼都可以。
在孩子的眼裡,過錯有時不是過錯,困惑有時也不是困惑。
“有人說,我若愛你們,不該把你們毀滅,若不愛你們,也不該將你們複活。”
精靈眨了眨眼睛:“那你愛我們嗎?”
或許,他是愛的。
在約拿山,望見命運鴻溝的一霎,無望的痛苦好像刻進了他的靈魂。
但他們每個人曾經的痛苦,也是他親手賜予。
他想了很久,所以話也說得很慢。
“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很多人都告訴我,要愛你所有的子民。”他說,“但他們似乎忘記教我,怎樣做才算是愛所有子民。”
薩瑟笑了起來,精靈笑的時候耳朵一顫一顫地動,周圍的樹藤聽到清澈動人的笑聲,也伴著那聲音抖起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
“愛也需要教嗎?我天生就會了。”年幼的精靈說:“你已經這麼大了,難道還要我來教你嗎?”
他也笑了笑:“如果你願意教我,我也願意聽你。”
“愛就是把他看做自己的生命,他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他的歡樂就是你的歡樂。所以你願意做一切事,隻要他能遠離痛苦,得到歡樂,這樣,你也就活在永恒的歡樂裡了。這是世間最純粹最真正的歡樂,隻有愛能把你帶去這樣的樂園裡。”精靈說,“所以,你以後對待自己的子民也要這樣。”
薩瑟說完,他想了一會兒,說:“謝謝你。”
“那你會像我說的這樣做嗎?”
“我會,”他說,“其實我都明白。但我現在還沒有這樣做的資格。”
“為什麼?”
“因為永夜還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