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鬱飛塵枕在了祂膝上。
從約蘭鎮出來後,他們已經許久沒離得這樣近。
等眼前世界重歸清晰,鬱飛塵也沒起來。
主神先開口:“你知道創生之塔名字的由來麼?”
“不知道。”
“創立樂園的時候,我已經擁有許多神明的權柄,並將它們指派給各司其職的神官。”
爭奪、占領、殺戮,不論怎樣殘酷或宏大,都是“人”的行徑。
掌控時間、空間、生命乃至虛無縹緲的命運,才是神明之所以超越凡人的區彆所在。
“然而,有些東西我始終不能做到。”祂聲音縹緲:“譬如創造一個生命。所以我曾告訴你,我不能造物。在那些火焰裡,你想必也看到我缺失之處。”
生命似乎一直都是自行誕生而非人為創造。可古老的傳說裡,總有一位誕造人類的神明。
如果創生也是一種權柄,要去哪裡得到?
鬱飛塵說:“你想做到嗎?”
主神隻是垂眼看他,笑意淡淡。
沒得到答案 ,鬱飛塵換了個問題:“為什麼教我這些?”
“作為你陪我走過蘭登沃倫的答謝。”
鬱飛塵就靜靜看著他。明晃晃寫著,不信。
祂無奈,手指理了理鬱飛塵的額發,說:“作為帶你前來樂園的神明,我想教你世上一切美德與善行,要你看到榮耀與夢想。我希望你擁有強大的力量,並有與之匹配的勇敢與擔當。”
“……但當我見到你,我知道那些美好的品行早已深藏在你的靈魂之中,不需多加教導。”
鬱飛塵:“……?”
主神在說的真的是他嗎。
“此時,我深知你心誌堅定,渴望自由。”主神的語聲很輕,“既然如此,我教你一切力量的秩序與規則,希望你離開樂園孤身行走永夜之時,可以安然無恙。”
此話一出,鬱飛塵就知道自己東窗事發了。
在飛船上的時候露出了形跡,或者克拉羅斯告密,或者祂一直知道。
於是主神也就會知道,他想獲取自己的力量,想離開樂園。
隻聽主神繼續道:“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即使脫離樂園的束縛,行事也務必遵循正義的準則,因為通往神的道路是聖潔的。”
鬱飛塵看著祂的眼睛。
——通往神的道路明明血流成河。
寂靜裡,神的手指穿過他的頭發,一個很自然的動作。
窗框上,那夕陽的光澤跳動了一刹。孩子的歡笑聲透過神殿的大門遙遙傳過來。
他向來不認同樂園的人們對主神永誌不渝的信仰。
可神的手指像哄睡困倦的孩子那樣輕輕撫著他頭發——這一刹的光陰,好像足以讓他心甘情願許下宣告忠誠的誓言。
暮日光輝裡,他閉上眼睛。
已經不一樣了,他清楚地知道。
那追逐自由的念頭已經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願望。
“我沒說過要離開這裡。”他說。
主神輕笑一聲:“你的堡壘世界不這樣認為。”
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鬱飛塵已經不會因為這句話感到任何波動。
“那是從前。”他說。
——孤魂隻鬼般的從前。
主神的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現在?”
現在呢?鬱飛塵也問自己。
但答案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鬱飛塵緩緩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湛然寂靜的眼瞳。
刹那間,他仿佛也得到平靜。
主神的手指還在輕輕順著他的頭發,鬱飛塵握住那隻莫名牽動他思緒的手腕,直起身來。
他的聲音那麼平靜,隻有最平靜的話語才最肅穆,肅穆得像莊重的誓言。
“我信仰你。”他說。
世人信仰神明,在得到神明恩慈愛惠之時。
而他信仰祂,在知曉神明一切過去與現在,強大與脆弱,聖潔與罪孽之後。
夕暉落在主神眼角與發梢。
說出臨彆的叮囑後,卻被許下信仰的誓言,祂麵上不僅不見任何意外神色,反而冰消雪融,仿佛一切都在神明預料之中,祂要得到的就是這句話。
但鬱飛塵不在意,因為那溫柔欣悅的神色如此真實,而他知道一切早已注定。早在聽聞主神聲名而生出反叛念頭時,他就注定要麵對而非遠離這位神明。
他去麵對了。
然後他留戀。
然後他馴服。
滿身棘刺不知何時已被悄然撫平,仿佛一生的命運就是等待這一刻,他那虛無縹緲的靈魂塵埃落定。
暮日餘暉裡,同樣的地方,鬱飛塵再次問出了那句話,一字一句:“你想做什麼?”
兩次問起,含義已經截然不同。
主神起身,走向台階儘頭。
天空一望無際,黃昏時分,輝煌天幕已在樂園上空掛了千百紀元。已經沒有人記得它也曾有過晨曦乍現的清晨,也有過烈日當空的正午。
太久了。
久到連祂都快忘記自己究竟所為何來。
“我曾走過荊棘與鮮血遍布的道路,曾耽於和平與安寧的樂園,也曾想過……止步於此。”
“但今天,時候已到。為這一刻,我等待已久。”
迎著風,神明忽抬起手。
祂的前方,那尊無麵神像竟然也緩緩隨動作斜持權杖,抬起右手。
風大了。
哢嚓。
轟然的震蕩發生在神國每一寸土地上,也發生在樂園的一草一木中。
創生之塔的諸位神明忽然不約而同地望向暮日天空。
樂園裡,人們舉目而望。
“你們看……”一道帶顫的聲音響起:“天黑了。”
夜色緩緩從天邊一側升起,千萬年不改的黃昏終於落幕。
慶典的花環,如雪的白鴿,日落街酒館的打折標牌……一切都被夜幕淹沒。
更加不安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看……創生之塔。”
雪白的高塔曾經巍然矗立在輝冰石廣場的中央,此刻卻越來越透明虛無,直至剩下一個隱約的暗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與曾經的創生之塔同高的紫灰色巨門。門上刻畫著世間存在的一切信仰圖騰,周圍環繞星星點點的濃紫光塵。
沉重、恐怖、死寂。
同樣的場景也在神國的每一處發生。
眾目睽睽之下 ,一切神殿都在消失,在原址上取而代之的,也是那樣一扇死寂的巨門。
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可所有人都有種強烈的直覺:一個時代結束了。
下一刻,無數道巨門內忽然同時響起一道神秘的聲音,透露著詭異的歡快。
“歡迎來到永夜之門,我是守門人克拉羅斯。”
“雖然我也感到猝不及防,但還是要歡迎諸位來自樂園與神國的客人大駕光臨。要我說,這才是永夜之門的正確打開方式。”
“不要怕,神明了解你們,並在永夜之門外為每個人挑選了適合你們的那條命運。”
“諸位在永夜之門的曆險時長為:一個紀元。”
輝冰石廣場的沙漏,終於落下第一粒計時砂。
暮日神殿。
夜色裡,神明容顏凜如冰雪。
“你問我想做什麼。”神明緩緩說,“我要世間一切力量儘歸我有,要世上沒有永夜隻有永晝。我要在破碎沉淪中救一切眾生。”
“而你——”祂說,“我要你去一個地方,那裡有我畢生最強大的敵人。”
站在神明的居處,鬱飛塵看見了樂園與神國發生的一切。
神明將他的反骨一一壓平撫順。
此時卻又居高臨下,將另一種瘋狂的火焰燃起。
鬱飛塵彎了彎唇角。
“用什麼獎勵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