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染上一層橘色, 屋中光線已經暗下來。
有掌燈的官奴婢悄無聲息進來,將屋中幾盞牛、羊、魚、雁造型的青銅釭形燈依次點燃,火光熠熠, 登時將堂屋內照亮。
上首的劉徹笑過衛無憂,隨意一拂袖,眼神從堂中燈具的腹部劃過。
那裡頭, 大漢通用的照明燃料麻子油正無聲燃燒著。
劉徹今日夜訪長平侯府,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有兩層目的——
一是為了蹭酒喝;
二嘛,就是為著衛無憂近日琢磨的“小玩意兒”了。不論是白酒、胡麻油;抑或是蔡侯紙、草紙;甚至是霍去病訓練期門騎兵時, 馬身上多出來的三件套, 都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他以為不靠譜的臭小子。
當年二子擇其一,他曾一直告誡自己, 他的選擇才是最優解,也應當是最優解。
時至今日, 雖然被這孩子的一瞬驚豔鬨得有所動搖,劉徹心底卻依然充滿了自信。這種自信並非來源於劉據, 而是帝王對自己的堅持。
雙生帝王家,兩者皆是嫡子,隻能一子去, 一子留。
如若他們的阿母隻是個夫人,此事倒是還有轉圜的餘地。隻可惜, 他已經選中了衛子夫做皇後, 選中了衛霍做利刃, 便不能為這一個孩子耽誤了朝野的動向。
在選誰送來衛青家抱養時,劉徹也曾猶豫過。
漢人大多信仰後出世的孩子為長子,劉徹亦不例外。
為免兩個親兄弟被朝中勢力裹挾分為兩派, 劉徹雷厲風行,將當年涉事之人全部發落去帝陵。因而,除了幾個近臣與皇後,再無人知曉,元朔元年,宮中出生的孩子並非隻有據兒。
還有眼前這個小鬼頭,先出世的衛無憂。
皇帝陛下收回神思,眼中帶著一份戲謔,逗孩子般問道:“手裡拿的是什麼?呈上來給皇姑父瞧瞧。”
衛無憂總算從霍去病的魔爪底下逃脫,伸出掌心,小眼神剜了他去病阿兄一眼。小霍立馬會意,“嘁——”了一嗓子,將左手拎著的酒壺丟給小家夥。
“個小沒良心的。”
衛小四恍若未聞,抱著酒壺三兩步蹦躂到劉徹麵前,熟練地盤盤腿坐下,給他姑父滿上一樽酒:“姑父嘗嘗,這個可是春日裡用燒刀子和桑葚果子配好的酒,地窖裡放了快三個月,今日剛一開封,您就趕上了。”
劉徹挑眉,接過酒樽,特意瞧了一眼側手邊的衛青。
衛仲卿臉上寫滿了錯愕,顯然並不知道兒子還藏了桑葚酒在府中,劉小豬被取悅到了,大笑:“快叫朕嘗嘗,總算趕在仲卿前頭,得了一次這臭小子的心意。”
一杯桑葚酒下肚,比以往的果酒更醇厚醉人。劉徹滿意點頭:“不錯,朕覺得這酒比他大宛的葡萄美酒都要好!來,你們也嘗嘗。”
衛無憂知道,劉徹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桑葚酒未必那麼好,隻不過是這廝賤嗖嗖的。
看著三尊大佛都喝過了自己送來的桑葚酒,小蘿卜丁這回輕咳一聲,開始鋪墊了:“阿父,你們方才在說什麼呀?”
衛青剛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
戰場上冷靜到極致的衛大將軍,碰上有關無憂的事,就隻是個慌神老父親。他被嗆了一口酒,咳嗽一陣後,憋紅著臉道:“說什麼?什麼也沒說!不信你問去病。”
霍去病瞧著狂傲不羈,實則很注意細節。眼神不動聲色一轉,就看出衛青不對勁。
他飲儘杯中酒,一抹嘴巴:“對,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彆問。”
衛無憂:?
小仙童眼神涼涼,瞥一眼霍去病:“我竟不知,阿兄何時及冠了?”
霍去病:“……沒。”
劉徹圍觀半晌,被這舅甥兄弟間的相處方式逗樂了。擺擺手解圍:“行了,彆為難你表兄。”
衛無憂無所謂的晃了晃小腦袋。
不過就是試探試探阿父,怎麼反應這麼大。要說衛青此刻心裡沒鬼,衛無憂是一萬個不相信。
花生過敏這事兒,其實他也沒有特彆疑心。
從生物遺傳的角度想,假設衛青和陽信長公主都攜帶了花生過敏的隱性基因,他們自己不過敏,但有四分之一的概率把兩個隱性基因都遺傳到孩子身上。
這樣,就表現出衛無憂過敏的症狀。
再說劉徹,他和陽信長公主是親姐弟。
陽信攜帶隱性基因,那劉小豬也有很大可能是那個倒黴的顯性基因遺傳者,所以他也花生過敏。
以衛無憂單薄的生物學基礎,完全解釋得通目前這種狀況存在的原因,因此,他隻是隨便試著玩玩兒,並沒有真的懷疑衛青什麼。
反而是衛仲卿肉眼可見的緊張,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衛小四黝黑的眸子裡閃著光華,一手拄著案幾,撐著小臉上的嬰兒肥,眼神落在那碗花生米上:“姑父,你怎麼不吃這個?我新炸的花生米,放了細鹽,一口一個嘎嘣脆!”
劉徹半晌不說話,饒有興致地看著麵前的臭小子。
衛青衝霍去病遞了個顏色,當外甥的隻得再次頂上來,掏出了作為兄長的威嚴:“無憂,不得對陛下無理!”
衛無憂:?
我極其有禮貌的請劉徹吃個花生,怎麼就無理了?上回說他拉屎不擦腚,你霍去病不還跟著偷樂!
有貓膩,絕對有貓膩!
燈火葳蕤。
一屋子四個人,三大一小各懷鬼胎,麵麵相覷。
劉徹看夠了大戲,出聲道:“行了,這小子肯定早就在外頭聽到了,知道朕不能食用花生,故意拿話逗你們舅甥倆呢。”
衛青臉黑:“……”
陛下。您為何要接這個話題啊!
劉徹可不知道衛無憂也花生過敏。
前幾日,繡衣直指倒是報上去過一條,說衛四小公子研究吃食躺板板了,急得長公主到處請疾醫。當時,劉小豬還笑話這孩子是個豬崽子,成日鑽營吃的呢。
果不其然,衛青的擔憂很快被衛無憂開門見山問出了口。
“姑父陛下,您也不能吃花生?真巧,我先前研製炸花生的時候,隻吃了幾顆就起了好多紅疹子,還發了低熱呢。幸而阿母請的疾醫有經驗……”
童稚的聲音一落地,整個屋中靜了半晌。
劉徹自信的笑容凝在臉上,變成嘴角的抽搐,一下,兩下。而後不動聲色的抬頭看向衛青,得到了衛青滿臉複雜的輕輕一點頭。
皇帝陛下百感交集啊。
原來,最像他的竟然不是據兒。
來不及再生出旁的感悟,劉徹連忙理清思緒,笑了笑對衛無憂道:“噢,你這小子也不能吃?這回可倒好,一屋子四個人三個都吃不得,便宜了仲卿。”
衛青隱約猜到帝王的打算,連忙也跟著打掩護:“是臣的過失,隻顧著自個兒吃花生米了。”
如果可以時間倒流,他這輩子都不碰花生!
衛無憂聞言,一臉懷疑的看著他爹:“先前阿父揍完了大兄他們,不是還叫嚷著來碗花生米,要跟表兄小酌時候當配菜嘛。怎麼表兄也吃不得了?”
衛青訕笑:“阿父給自己要的,你表兄不吃。”
衛無憂扭頭:“是嗎?”
他看著霍去病的雙眼,試圖尋找點突破口。
霍去病這人向來不屑與扯謊騙人,最多閉口不言,或是一句“我的事你少管”,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事實究竟如何。
然而這一次,衛小四失望了。
霍去病給自己添滿燒刀子:“確實不吃,此事軍中兄弟皆知,不信你去問。”
他可沒騙人。
不吃的原因並非不能吃,打小不喜歡這口罷了。
眼瞧著這三人扭成一股繩,再不是方才被他打亂陣型的模樣,衛無憂隻得做罷。
此路不通,可以換條彆的路走嘛。
小狐狸一邊把這事兒記到了心裡,一邊回複著劉徹的關心慰問。
一番繞彎子之後,皇帝陛下終於問到了重點:“朕近日用著你送去的蔡侯紙不錯。”
衛小四點點頭:“哦哦,那草紙嘞?”
這回,皇帝陛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衛青便嚴厲地喊了兒子一聲,還伴隨著霍去病噴酒的背景音。
衛無憂扁扁嘴,小聲:“不都是紙,怎麼還搞歧視呢。”
劉徹這幾年閒暇時,也會心血來潮去教導劉據習字念書。
劉據聰穎,認真,是個執行力很強的小孩,叫這位還以為天底下的小孩兒都跟他的大皇子一般乖巧可愛。乍一碰上個刁鑽的,反而覺得新鮮。
劉徹:“朕聽說,這紙是你與你大兄玩鬨時造出來的,怎麼想起用這麼個名字?”
衛無憂心中警鈴大作。
蔡侯紙,蔡侯……
怎麼聽著像在問皇帝邀功,讓他封自己個侯爵呢?劉徹這一定是在試探他吧?可不能叫劉小豬誤會了,好不容易甩掉了三位阿兄的爵位,不能反手再把自己套回去。
衛無憂開始瞎掰:“姑父陛下有所不知,這紙是在我家西跨院後頭的池糖裡打漿抄造的,那個小池子叫菜猴兒,所以紙就叫蔡侯紙啦。”
劉徹看向衛青:“池塘也有姓名?”
衛青:“……”
彆看我,我啥也不知道!
衛無憂接話:“有。我跟我三兄閒來無事,就給花草樹木起名字玩兒。”
小騙子,信口雌黃。
劉徹一丁點也沒信這鬼話,順著他的話隨手一指想要拆穿:“哦?仲卿家中一草一石都有姓名,倒是有幾分童趣。朕瞧著前頭那株古柏有些年頭,叫什麼名字?”
衛無憂:“叫菜狗。”
眾人:“……”
怎麼覺得陛下被菜氏家族嘲諷了。
好好的喝個酒,變成了雙方你來我往的試探。
要真是聰明人之間的博弈倒也罷了,可到了長平侯府這小豆丁麵前,劉徹隻覺寸步難行,菜雞互啄,實在是有損他的帝王顏麵。
皇帝陛下不開心了,有小情緒了,需要人哄哄拍個馬屁了。
可惜了,在場的衛青、霍去病不通於此道,剩下一個巧舌如簧的五歲小崽子,還是氣到他的罪魁禍首。
劉徹隻能深吸一口氣,發揮阿Q精神將這股憋屈忍了。
朕今日有酒喝,不跟你一般計較!
他此番前來,確實是對衛無憂接二連三的奇思妙想產生了興趣,但劉徹更想知道的是,五歲童子為何會知道這些。
一次兩次還可以叫撞大運,這可不止了。
做了十七年皇帝,在這個位置上越久,劉徹似乎越變得謹慎起來。
他慣來相信方術神鬼之說,加上這孩子本是雙生子之一的身世,很難不去多想。
但他也看得出,對於這一點,衛無憂十分回避,似乎不想多談。
知道今日是暫且掏不出什麼有用的訊息了,雙方都偃旗息鼓下來。
美酒當前,先享用了再說!
皇帝陛下拉著他看重的二位武將,痛痛快快暢飲起來;而衛無憂小朋友因為年紀太小,被一碗熱牛乳打發了。
也罷。
他快些長身體,也能多看幾個視頻,彆等遇上什麼情況了兩眼一抹黑。
直到被衛青抱著回院中休息,小仙童腦袋一點一點,口中還在念念有詞:“長……長高,超過阿父……”
衛青與霍去病相視一笑,小霍朗聲問:“超過了如何?”
“打洗霍去病。”
“嘖。”
這弟弟不能要了!
*
翌日清晨。
衛無憂迷迷瞪瞪從床上坐起身,閉著眼開始穿衣穿鞋。
小豆丁雖然被生物鐘鬨醒了,但昨夜可能聞到的酒氣過重,腦子還不清醒。等他閉著眼完全穿好了衣衫,霍去病才幽幽開口:“穿好了?現在能從阿兄身上下去了?”
衛無憂陡然睜大眼,像個受驚後炸毛的小貓般往下一瞧——
謔,他怎麼坐在霍去病肚子上了?
衛小四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又摸了摸。
不愧是你,腹肌可真結實。
霍去病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兩手從無憂腋下穿過,轉瞬之間便將人舉了起來,而他自己一個發力就坐了起來,這才將睡覺不老實的罪魁禍首墩在床上。
衛小四不好意思的對手指:“阿兄,你怎麼在我這兒呀,害得我晚上睡不好。”
霍去病氣笑了。
這小子從哪學的惡人先告狀這一套。
少年郎伸手給了衛無憂一個腦瓜崩:“這得問你,昨夜死抱著我不放手,睡覺還不老實,看看你方才醒來在哪兒?”
衛無憂:“……”
他什麼時候拉著霍去病不讓走了?一個人的時候不是睡得很安靜嗎?怎麼還能跑到彆人肚子上去的?
對自己發出靈魂三連後,衛無憂選擇甜言蜜語,糊弄過去。
好在,小霍忙著去期門軍練習新戰術,沒時間跟他多計較,連胡餅都沒墊一個,便騎著馬跑了。
睡飽覺的衛四小公子呢,坐在榻前,望著窗景,悠哉悠哉用了一大碗羊肉泡饃。
羊肉湯是用新摘的青花椒、蒜苗、老薑、一點燒刀子等配料,混著牛油、粉絲下鍋熬煮的。之前做過兩次後,發現衛青和陽信長公主喜歡吃煮饃,衛無憂便叫廚娘在灶台上分出一小甑,專程做他喜歡的泡饃。
長安人怎麼能不吃剛烙出來的燒餅呢!
這東西與胡餅不同。
當下流行的胡餅其實是饢,而燒餅則是發麵成團,先在鐵鍋平麵上烙成型,後入爐中烤至香脆,入手一撕開,裡頭酥軟的餅瓤中還帶著幾顆小茴香(孜然),泡在出鍋的羊肉湯中,彆提多饞人了。
衛無憂一頓就能吃掉一海碗。
飯後,頂著圓滾滾的肚子,衛小四打了個飽嗝,便要喊上三兄衛登一同去書肆了。
他們蒙學班課業少,可以在家中用過大食再去上課;至於衛伉和衛不疑他們就比較慘了,天蒙蒙亮時,便已經出發去念書了。
衛登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衛無憂說了幾句長安各家趣聞,他才能勉強打起精神笑一下。
衛無憂咋舌:“三兄你這笑得比哭還難看,怎麼啦?”
衛登躊躇半晌,從笈囊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件破破爛爛的藍色短衫。這衣裳衛無憂認得,前日有騎射課,這是三兄當時換下來的,下學之後就尋不到了,還當是丟了呢。
看到衛登憋紅了臉,欲言又止的樣子,衛小四便知道沒這麼簡單,伸手接過短衫打開,上頭被人用墨汁寫上了大大的“衛騧(gua)”兩個字。
衛無憂眯起眼,什麼都明白了。
這事兒還得從衛登剛出生的時候說起。
衛登長他一歲,是元光六年生人,恰巧那段日子,衛青得人送了匹騧馬(普氏野馬),高興得不行,竟直接給剛出生的兒子起名衛騧。
後來,還是陽信長公主提醒,這才在四歲上改了名叫衛登。
名字雖然改了,但從前跟衛家走得近的子侄輩們都知曉衛登有過這麼個名字。想來想去,丟失衣衫之事,隻能是被這裡頭的人有心作弄了。
漢代的校園暴力啊。
衛無憂有點傷腦筋,這事兒處理不好,比現代還要麻煩。畢竟,衛家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他既要保護好三兄的幼小心靈,又不能落人口實,給阿父和表兄添堵了。
衛無憂一邊尋思著,一邊開口問衛登:“這事兒三兄怎麼看?”
衛登的長相實在是帶了些女相,宛若精致的瓷器,比起君子之姿,更偏向於一種天然的優雅感。
他拇指和食指拈了拈衣角,聲音細弱,甚至都在抖:“我……我是衛家的三公子,不、不想讓衛氏一門……受辱……”
衛無憂豎起大拇指:“好!不愧是我長平侯府的兒郎!”
這一聲大吼,嚇得衛登全身一顫,眼神裡寫滿了驚恐和無助。
衛無憂不好意思的笑笑,小肉手拍著他三兄的肩膀安撫:“那你打算怎麼反擊?”
衛登耳朵紅得要滴血,聲音越發沒有底氣:“打……打回去?”
衛無憂小盆友笑:“打得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