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很安靜,一點窸窣聲響,都似被放大了,溫以瑾的手動了一下,撞到了手邊的茶杯,發出清脆一聲響。
殷玄夜回了神。
“陛下。”溫以瑾轉過頭。
殷玄夜掩飾般的低咳一聲:“怎麼了?”
“陛下分心了。”
溫以瑾轉過頭,麵朝著他,沒有說話,殷玄夜因心虛而解釋,“孤累了,剛歇了一會兒。”
“臣在這,陛下不能專心的話,臣便先下去了。”溫以瑾說。
殷玄夜知道他在一些正事上分毫不會縱容的性子,道:“孤沒有不專心。”
“是嗎?”
“嗯。”
溫以瑾便沒有往下說,在這之後,殷玄夜都沒有再停下過手中的事,帶著一股廢寢忘食的勁頭。
到了飯點,祿喜輕手輕腳進來,道該傳膳了,殷玄夜擺擺手,讓他先下去,後又想起溫以瑾在身旁,遂又叫住了祿喜,放下手中毛筆,讓他傳膳。
很快,宮裡的下人就陸續將膳食擺上了桌,宮中禦廚的手藝很不錯,即便是清淡的菜色,也是費了心思的。
溫以瑾和殷玄夜在桌邊落座,殷玄夜沒讓下人伺候,夾了菜在溫以瑾麵前的碗中,端著碗拿著筷子放到溫以瑾嘴邊。
這幾日溫以瑾也熟悉了,微張著唇吃了菜,殷玄夜麵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一旁的祿喜看得膽戰心驚,忙垂下來眼簾,每當這種時候,他就莫名覺得陛下有一種瘋勁兒,攝政王對此卻毫無察覺,什麼都由著陛下來。
……
刺殺之事,沒多久就有了結果。
五王子為表誠意,親自將那因受審而變得奄奄一息的人壓到了殷玄夜麵前請罪,這事關係到他們西域那邊皇位的內部之爭,這人是另一派係的人。
其中彎彎繞繞甚多,簡而言之,溫以瑾便是遭了無妄之災,但這災不能白受,五王子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承諾會奉上上等寶物以表歉意。
另外,他又從胸口的衣襟裡拿出一個藥瓶子,道這是珍稀的解毒丸,服下幾日後,溫以瑾的眼睛即可複明。
殷玄夜沒有貿然給溫以瑾,待五王子走後,他將那藥給了祿喜,讓他先拿去太醫院檢查,看看有沒有問題。
當天便有了結果,夜裡,祿喜將藥給了殷玄夜,道藥沒有問題,裡頭好些藥材,都是稀有藥材。
“孤知道了,下去吧。”殷玄夜說。
祿喜退了出去,殷玄夜拿著那藥瓶,看了半響,身後有了動靜,他下意識將藥瓶藏在了身後,轉頭看向溫以瑾。
溫以瑾從裡麵摸索著出來了,“在同誰說話?”
“祿喜。”殷玄夜捏著藥瓶的手緊了緊。
溫以瑾一聽是祿喜,就沒有追問,道:“怎麼還不睡?”
“孤不困。”他說。
溫以瑾笑了聲:“不如臣陪陛下下盤棋吧。”
“也好。”殷玄夜沒有拒絕。
房內燃著燭火,坐榻上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棋盤,兩人相對而坐,溫以瑾看不見,下棋時,都是他說位置,殷玄夜替他落子,而殷玄夜落下下一步棋,也會告知於他。
殷玄夜起初隻是懷著打發時間的心思,隨即卻發現溫以瑾記憶力出乎意料的好,似他腦海裡有一個棋盤,即便看不見,也能記住他們所下的每一步棋,且沒有出過錯。
“陛下有心事?”溫以瑾問。
“嗯?”殷玄夜手中拿著一枚黑子抬頭,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答道,“沒有。”
“陛下走神了。”溫以瑾說。
殷玄夜:“你怎知?”
“臣就是知道。”
“孤沒有。”
“陛下又欺臣看不見,撒謊騙臣。”
殷玄夜:“……”
“長澤,孤自小就認識你。”殷玄夜道,“以前孤不喜歡你。”
溫以瑾:“嗯,臣知道。”
他剛來時,這小崽子整天變著法拐著彎的想要折騰他,明知他身體不好,察覺出他對他的縱容,便處處開始試探他的底線。
那時他年幼,多多少少會露出破綻,溫以瑾也都能猜得到他的心思,猜得到,卻當做不知。
“但孤現在……現在挺……”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總覺難以啟齒。
“不討厭你。”最終他說。
溫以瑾:“嗯。”
殷玄夜問他:“你希望孤怎麼做呢?你有什麼心願呢?又想要什麼?”
溫以瑾想了想,約莫是這些天他眼睛受傷,讓殷玄夜注重起了他隨時會病倒的事,才這麼反常。
他道:“臣惟願陛下身體安康,做一世明君。”
靜默片刻,殷玄夜問他:“這便是你的心願嗎?”
“是。”溫以瑾說,“陛下該受萬人敬仰。”
“你呢?”
“嗯?”
“到時候,你呢,你在哪?”
“臣……”溫以瑾停了一下。
他原先是打算退休之後,自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也許會乘船去彆處看看,樂得自在,可現在不知為何,有些遲疑了。
“你是不是……”殷玄夜抿了下唇,“從未想過你自己?”
“臣想過。”溫以瑾唇邊帶著笑意,道,“臣沒有陛下想的那麼高尚,屆時,陛下不需要臣了,臣便無拘無束的過過小日子。”
他頓了頓,又說:“陛下,你要一直往前走。”
“孤不會不需要你。”殷玄夜握緊了掌心裡的瓷瓶。
“陛下需要臣,臣就會出現。”溫以瑾說,“隻是這條路,陛下要一人走下去。”
殷玄夜唇邊牽扯出一分勉強的笑,“嗯。”
說到底,不過是他以後的打算裡,沒有他。
兩人就似一個在試探的著對方的底線,另一個卻毫無底線的縱容著,倘若某一天收回這份縱容,那以另一人的偏執來說,是要被逼瘋的。
有些事,踏出了第一步,就收不回腳了。
就比如溫以瑾先前說的,同喜歡的人更近一步,殷玄夜聽進了心裡,便沒法再裝作沒聽見,將這個想法壓下去。
本隻覺得,他身體好起來,就夠了,可倘若他身體好了,卻娶了彆人——殷玄夜用力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底幽暗深邃,看向溫以瑾的目光,多了分複雜。
“時候不早了。”溫以瑾說,“上床歇息吧。”
“嗯。”
兩人上了床,還是溫以瑾睡裡邊,溫以瑾問他,“這段時日,陛下可還有做噩夢?”
床邊蠟燭被吹滅,殿內陷入了一片昏暗中,這樣的昏暗在溫以瑾的眼中和點了蠟燭並無差彆。
殷玄夜過了一會兒,才說:“孤這幾晚,時常夢見有人在夢裡喚孤的名字,身體動彈不得。”
“陛下這是夢魘了。”溫以瑾說,“不如明日喚禦醫來看看。”
“你抱著孤時,孤便不會夢見那些。”殷玄夜又說。
溫以瑾感覺身旁人動了動,一陣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了他耳郭,眼睛看不見,身體各項感官就變得敏銳了起來,他心口跳動錯亂了一拍,有些不適於這樣的距離。
還不等他提出來,腰間便搭上來了一條手臂,“你說,孤是不是真的得了什麼病了?”
“哪兒不舒服?”
殷玄夜抓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這兒。”
溫以瑾起初不明,直到感覺到掌心下傳來的溫度,以及怦怦的心跳節奏,似擊鼓一般的微弱震動,隔著一層褻衣,傳到了他的手心。
他感覺到殷玄夜擒著他手腕的手收緊了些。
“喚禦醫來看看吧。”溫以瑾正要直起身,被殷玄夜一扯,拉了回去。
“孤瞧過了,禦醫說孤身體沒有問題。”殷玄夜說。
溫以瑾手指卷縮了一下,殷玄夜呼吸忽而就變了節奏,喘了一聲,溫以瑾霎時間沒了動作。
昏暗的光線裡,他睜著眼,隱隱能瞧見殷玄夜的輪廓,但很模糊,模糊到隻看到一團邊緣不清晰的黑影,耳邊的聲音似被放大了。
他驀地覺得唇上喉間都有些乾澀。
“陛下,臣去喝杯水。”溫以瑾說。
殷玄夜握著他手腕的手過了片刻才鬆開,“你躺著吧,孤替你拿。”
他嗓子裡還有些許的沙啞。
他掀開被子起了身,溫以瑾唇角動了動,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掌心裡的溫度猶存,觸感也那般的明晰。
他心臟的跳動,似也跟隨著殷玄夜跳動的節奏去了。
殷玄夜倒了一杯水過來,放在他手中,他拿過,將杯沿抵在唇邊,仰頭一飲而儘,喉結滾了滾,他伸手遞出杯子,殷玄夜拿時,握住了他的手。
溫以瑾頭一次發覺,看不見會叫人這麼心慌。
他看不見殷玄夜的表情,殷玄夜不說話,他就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什麼樣的,而殷玄夜眼中的他——又是什麼樣的。
溫以瑾隻覺有些狼狽。
猶如身處了一片迷霧之中,找不著北。
為了倒水,房內點了一支燭火,殷玄夜站在床邊,垂眸看著床上坐著的溫以瑾,一頭墨發落在肩頭,溫潤的眸子半闔,眸中沒有聚焦點,也毫無防備。
他斂了眸底神色,將水杯放在了一邊。
“長澤。”殷玄夜坐在床邊,視線描摹著他的眉眼,“留在孤身邊吧。”
他伸手抓住了那隻有些涼的手。
“臣一直在。”溫以瑾說。
殷玄夜撲進他懷裡,垂眸道:“孤前幾天,夢見找不到你了。”
溫以瑾愣了愣,覺出他這是在撒嬌,不由唇邊輕扯了扯,抬手順著他後腦勺的發絲往下滑落,“不過是夢罷了,陛下怎的還同以前一樣粘人。”
不過這樣才是,幾句話間,平複了先前的插曲。
殷玄夜垂眸沒有說話。
牆上留下兩人剪影,猶如獵犬窩在主人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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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個好天氣,外麵出了太陽,風中都帶著暖和的春意,就快要夏天了,再過段時日,陛下去往避暑行宮的事,也該提前開始著手準備了。
溫以瑾算著時間,這幾天薑姑娘沒再過來過,給他診脈的人換成了以前的李禦醫,溫以瑾問過殷玄夜兩句,殷玄夜說那薑姑娘病了,怕把病氣過給他,所以沒來。
兩天後,西域使臣一群人啟程回去的消息傳到了溫以瑾耳朵裡,他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曬著太陽,聽小太監報信說,當時使臣離開時,五王子問起他,陛下臉色不太好看。
小太監離得遠,沒聽清楚他們具體說了些什麼。
外麵腳步聲響起,小太監止住了聲音,溫以瑾就知道是誰來了,他偏頭過去,太監福了福身,道:“奴才告退。”
“陛下。”
殷玄夜穿剛下朝回來,換了身衣裳就過來了,他在溫以瑾麵前蹲下,摸了摸他的手,是暖的,“今日天氣不錯。”
“嗯,陛下今日下朝這麼早?”
“朝中無事。”殷玄夜說,“孤帶你去走走吧。”
“也好。”溫以瑾起身。
殷玄夜同還小時一樣的牽著他的手,但這舉動換了個年紀,意味便有些不同,溫以瑾這幾天被他牽習慣了,也沒放在心上。
“聽祿喜說,你今日早膳沒吃多少。”殷玄夜說。
“沒有什麼胃口。”
“為何?可是哪不舒服?”
“沒哪不舒服,隻是沒有陛下在身旁,吃飯都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