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很是涼爽,輕輕吹拂而過,蔣澤楓跳下了小山坡,一路往下滑了下去,顧引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伸出去的手抓了個空。
“哥!”他在下麵招了招手,“下來看看。”
清朗的嗓音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那般生動活躍,高昂的情緒仿佛會隨著他的聲音一道的傳達過來。
顧引舟抿了下薄唇,跟著他胡鬨了一回。
近處觀賞,周身似被螢火蟲環繞,朦朧夜色裡,恍若處於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中,叫人覺得分外安寧。
“哥。”蔣澤楓不知從哪鑽過來,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偏過頭,借著月光看見了蔣澤楓雙手合十的手,接著,他慢慢的鬆開了掌心,裡頭兩隻螢火蟲便飛了出來。
顧引舟睫毛如鴉黑羽翼般,輕輕煽動了兩下。
兩人玩夠了,坐在小山坡上,蔣澤楓拔了一根狗尾巴草,纏繞著指尖,隨口問道:“哥,你想過往後,做個什麼樣的人嗎?”
顧引舟曲腿坐在一邊,被他這個問題砸得頭腦一片空白。
往後做個什麼樣的人?他連從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曉,到這裡以後,他嘗試過去尋找“過去”的痕跡,他去過他被蔣澤楓他娘撿到的那條河邊,順著河流往上遊走過。
但那邊隻是一處山崖,有什麼痕跡,經過那麼長時間,也早沒了。
至於往後,顧引舟一開始是打算照顧蔣澤楓,等把他安置好,便先離開這兒,不過這個計劃還未來得及實施。
顧引舟:“為何這麼問?”
蔣澤楓:“世上有好人,那也有壞人,但好人也會有壞的一麵,壞人也可能良心未泯。”
顧引舟偏頭看著他。
“螢火蟲亮著很漂亮。”蔣澤楓指尖輕點飛在前麵的一隻螢火蟲,螢火蟲光亮熄滅,掉落在他的掌心,變成了一隻在夜裡毫不起眼的小蟲子。
“哥,你現在,是亮著的。”他說,“我想你將來,無論碰著了什麼事,心裡頭都能惦記著一點善意,存著這一點的光。”
他偏過頭,抿唇笑了笑。
許是今晚夜色太美,顧引舟竟從蔣澤楓那張臉上,看出幾分陌生卻又撩人的“美色”來,似書上寫的一般,“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
今夜村莊熱鬨,篝火晚會人多,蔣澤楓和顧引舟之前悄聲離去,過了許久才回來,一兩個留意到他們的同村人過問了兩嘴,顧引舟下意識的看向蔣澤楓,蔣澤楓沒看他,笑著道白日吃壞了東西鬨肚子,茅廁太黑,便拉著顧引舟一道去了一趟。
蔣澤楓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爐火純青,旁人根本無從確認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像是料到了會有人來問,給的理由合情合理,旁人也沒起疑。
唯有顧引舟知道他麵不改色撒了謊。
似察覺到他的注視,蔣澤楓偏過頭,對他輕輕眨了一下眼,唇角似笑非笑,食指豎在唇邊,“噓”了聲。
顧引舟心跳漏了一拍。
他擦了藥粉的掌心虛虛攏了攏。
他莫名覺著,那是屬於他們——隻有他們兩人的隱秘地界。
蔣澤楓在小山坡那說的話,他聽的明白,蔣澤楓想要他做個“好人”,就像現在一樣。
這話,是否有深意呢。
篝火晚會上,男人坐在一張桌子上談天說地,女人替他們倒酒,蔣澤楓吃著宴席上豐盛的吃食,頓時有些體會到了食物的美味。
在沒有比較之前,再難吃的東西,他也會覺得是尋常的,而一旦嘗了彆的,那心裡頭就有了個高低。
蔣澤楓在一堆人裡頭看見了陳謙虎,陳謙虎坐的離他們遠,對上他的目光,抬手朝他揮了揮,蔣澤楓彆過了頭。
人聲喧鬨,他們圍繞著火堆,盤腿而坐。
辛勤多日的莊稼漢們今日敞開了喝。
顧引舟在同人喝酒,那是陳姑娘他爹,他看起來喝大了,拍著顧引舟的肩膀,道他看著是個可靠的人兒,“你小子,日後想娶個什麼樣的媳婦兒?說給陳叔聽聽。”
蔣澤楓豎起了耳朵。
陳叔家裡頭有個女兒,他女兒又對顧引舟有意,顧引舟腦子沒了過往的記憶,也不知從前娶沒娶妻,來曆不明,身上也沒個證明身份的物件。
按理說,陳叔是不想他家女兒和顧引舟扯上什麼關係的,那麼這麼問,便是打探顧引舟的口風了,看他對他女兒是否有意。
顧引舟人好是好,可一般人,是不會將女兒嫁給他的,首先便是他的來曆,其次是還有小傻子這個拖累,現在小傻子不傻了,有人心思活絡,也有人仍持有從前的態度。
蔣澤楓的視線存在感強烈,他端著碗,喝了一口酒,酒水熏紅了他的眼尾,清透黑眸瀲灩,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側耳傾聽他們聊天。
顧引舟瞥了一旁的蔣澤楓一眼,推辭道:“暫時沒有這個想法。”
“男人嘛,總要娶妻生子的,你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陳叔哈哈笑道。
旁人是在說玩笑話,男人答的卻認真,道他不記著從前的事,娶了人家姑娘,也是不負責,哪敢有什麼想法。
“叔跟你說,這家裡頭,有個女人,那是不一樣的,知冷知熱的,你這心裡頭也熨貼。”
“叔,你怎麼不問問我?”蔣澤楓笑嗬嗬的插嘴道。
“你?你啊……是啊,蔣二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可惜你娘去的早,不然……”喝醉了的人說話沒有邏輯,剛才還在說著媳婦,這會兒又說起了蔣澤楓他娘。
顧引舟留意到,蔣澤楓在聽到他娘時,臉上神情並未有片刻動容,要麼此人麵熱心冷,白眼狼,要麼就是深埋在了心底。
他垂眸斂了眸中神色,端著桌上的酒仰頭喝了口。
他從前應當是經常喝酒的,酒量很好,甚至還嘗得出這酒滋味的好壞,這是村裡熬的米酒,裡頭應當是摻了水,味兒有些淡。
但就是這摻了水的酒,都把蔣澤楓放倒了。
顧引舟起初沒察覺出什麼,看著蔣澤楓和陳叔勾肩搭背的說起了話。
“我哥多好的人啊。”
“是好。”
“身子骨結實,還會疼人。”蔣澤楓說,“從前都是他照顧我的,要娶了媳婦,肯定更疼媳婦了。”
“是是。”
顧引舟:“……”
“大壯,來,走一個。”一個年輕男人走到顧引舟麵前,給他滿上了一碗酒。
顧引舟也沒說多話,有人找他喝酒,他便喝,來者不拒,蔣澤楓往旁邊睨了眼,托腮偏頭看著,眼底似有水波蕩漾,看起來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顧引舟看出蔣澤楓喝醉了,還是他起身去放水時,腳下踉蹌了幾步,看他晃晃悠悠的往林子裡鑽去,顧引舟喝了兩口酒,放下碗起了身。
“彆走啊大壯,繼續喝啊!”一人喊道。
“解手。”顧引舟頭也沒回的低聲說了句。
蔣澤楓聽到身後腳步聲,腳步微頓,側過身,看到顧引舟,問:“你也一起?”
顧引舟:“嗯。”
蔣澤楓便放慢了腳步等了顧引舟一下,兩人並肩往林子裡走去,蔣澤楓問他喝了多少,顧引舟說不多,蔣澤楓又道那酒味兒還不錯,顧引舟“嗯”了聲。
想著方才不斷有人過來找借口灌顧引舟酒,蔣澤楓笑了聲,道他也不知道推辭一下。
顧引舟:“麻煩。”
“你坐那兒,人小姑娘眼神都落你身上了。”蔣澤楓嘖嘖的說,“他們可不就逮著你灌酒。”
顧引舟聞言一頓,說:“我怎的不知?”
“你能知道什麼。”蔣澤楓輕巧的勾起一個笑,語調似親昵的呢喃,“榆木腦袋。”
顧引舟:“……我知道。”
“知道什麼?”
“沒什麼。”
“吊人胃口。”
……
兩人走到了沒什麼人的地兒,正想放水,就聽到隱隱約約的傳來了說話聲,他手上動作一頓,喃喃自語了一句,“有人?”
裡頭聲音頓時停了。
蔣澤楓探頭探腦的想透過灌木叢看一看,下一刻,就被人捂了嘴壓在了樹上,他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顧引舟這是下意識的反應,隻覺不能叫人發現了他們在這兒,不然會有麻煩事發生。
而在他們躲起來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們最好躲到底了。
片刻後,一道身影從灌木叢中鑽出來,謹慎的四處看了一遍,蔣澤楓和顧引舟恰好在一棵大樹後,在對方走過來時,蔣澤楓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他鼻子以下都被顧引舟捂著,男人掌心乾燥而溫熱,粗糙的繭在他臉側貼著,緊緊扣著他的每一寸皮膚。
蟲鳴聲響,衣物掃動草叢的窸窣聲在這時特彆明晰。
那人隻在這兒掃了一圈,蔣澤楓和顧引舟的身影被樹乾遮擋,那人沒看見,便走開了。
“小月,沒人。”那人氣音的喊了幾遍,裡麵又出來了一人。
蔣澤楓和顧引舟的視線在黑暗中對上,蔣澤楓彎了彎唇,剛一張嘴,捂著他嘴巴的手就收緊了。
顧引舟手臂的肌肉緊繃,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掌心,讓他不由自主的,收緊了些。
“我都說讓你彆找我了!”一道女聲壓低聲音道,“我方才明明聽見了有人說話。”
蔣澤楓聽著有些耳熟,隨後想起,這不就是那位陳姑娘嗎,怎麼在這?
“肯定是你聽錯了,小月,你彆生氣,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會對你好的。”
“彆說了,我要回去了。”
“小月……”
兩人逐步遠去。
顧引舟這才鬆開了手,他一鬆手,蔣澤楓便張唇喘息著,臉上被悶出了兩團紅暈以及指印。
“沒事吧。”顧引舟嗓音低沉,他伸手扶了他一把。
“有事。”蔣澤楓覺著靠著挺舒服,就全身倒了過去。
顧引舟恰好收回收,於是他這一栽,就栽到了顧引舟懷裡去,顧引舟雙手搭在他肩頭,一時不知道是把他攬到懷裡扶穩還是推開他。
而不等他作出決定,蔣澤楓已經伸手圈住了他的腰,喟歎一聲,不等他說話,就聽蔣澤楓呢喃道:
“怎的做虧心事的還像是我們了。”
顧引舟:“……”
他摸摸自己的臉,“哥,你怎麼不知道疼人呢,這般蠻橫作風,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了。”
少年人鬆開摟著他腰的手,往後懶懶散散一靠,身體往下滑了些許,背靠著大樹,抬著下巴,白皙的麵龐在月光下越發的像那蠱惑人心的海妖。
顧引舟看了他半響,背過身,往外走去。
“你不解手了?”蔣澤楓問。
顧引舟悶聲道:“我去另一邊。”
*
篝火晚會這晚過後,顧引舟就覺得他不太正常了,他時常會有一種蔣澤楓很好看的錯覺——不,那應當不是錯覺。
他自從那次險些溺水被他救上來後,每天整理得乾乾淨淨的,一張白淨的小臉蛋俊逸非凡,顧引舟有次從河邊路過時,還聽著那洗衣服的婦人誇他。
婦人們聚在一塊,便喜歡東拉西扯的聊著,聊著聊著,便到了村裡的小夥子身上。
“蔣二那小子,模樣還挺端正。”
“像他爹,他爹便生的好。”
“蔣家那倆小子都生的不錯,不過啊,那大壯看起來是凶了些,一身匪氣,也不知從前是乾什麼的,蔣二就不錯,知根知底的。”
“你又想給他說哪家姑娘了?”
顧引舟扛著柴從小道走了,他回到家,蔣澤楓正在院子裡收穀和一些藥材,上回上了一趟鎮裡,蔣澤楓買了幾本草藥書回來,這幾日閒著沒事,便拿出來看看。
連著出了幾日大太陽,家裡的穀子曬的差不多了,農忙過去後會相對的輕鬆些,蔣澤楓思慮過後,想先賺點銀子補貼一下家用。
“哥,喝口水。”看到顧引舟回來,他習慣性的給顧引舟端了水過去。
他這些日子惦記著賺錢,也沒太留意顧引舟的異常,更沒注意到他在做某些事時,顧引舟看他的眸色格外的深。
在從前,顧引舟眼裡隻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他的眼中並沒有美醜之分,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明明一樣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可這生在蔣澤楓臉上,就格外的好看。
像是被下了蠱一樣。
“你明日上山小心些。”蔣澤楓說,“那東村頭的劉叔,今日在山上被野豬頂了,斷了一根肋骨,瞧著可疼了。”
顧引舟喝了口水,“嗯,知道了。”
蔣澤楓又拿帕子給他擦擦汗,“我今日去抓了兩條魚回來,在裡麵燉著了,還要一會兒。”
他就是去抓魚的時候,碰著了那被野豬頂了的劉叔,還是他把人背到村裡王婆那兒的。
王婆是他們村唯一懂點醫術的老婆子,平日大家有個什麼傷痛,一般都是去她那兒,他采摘藥材,還去過王婆那裡幾次,問過顧引舟失魂症的具體事宜,王婆說顧引舟這是腦子受到重創才會如此,可能過一陣會好,也可能一輩子不會好,還有一種辦法也許會恢複,那便是腦子再受一次重擊,但那隻是也許,並不值得去冒險。
顧引舟心神不屬的“嗯”了聲,瞧著興致不高,拿著斧頭去一旁劈柴去了,一聲接著一聲,聲聲震耳。
蔣澤楓後知後覺的感覺到,顧引舟似在憋著股什麼勁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