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呼吸一次,胸口的疼痛便會尖銳一分,如同刀絞。她一度在鑽心的疼痛中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心臟病,否則痛感怎麼會那麼真實。
當年衝口而出的分手,肖瑾沒有把它當真,木枕溪也沒有當真。她以為肖瑾隻是要生一段比較長時間的氣,退一萬步說,就算她不要自己,也不可能看著外婆躺在病床上始終不來看她。
木枕溪甚至數次去她家找過她,按過她家門鈴,但是一直沒有人回應。木枕溪隻好回到醫院,專心照顧外婆,可沒想到她真的一走了之。
渾渾噩噩地處理完外婆的後事,木枕溪回到學校上課,看著身旁空無一人的位置,咬著唇瓣歎氣。她又跑去肖瑾家找人,依舊被拒之門外。她開始給肖瑾寫信,一封一封地寫,給她誠懇地道歉,會讓著她,不會再吵架,向她保證會好好學習,一開始還語氣平和,後來便是卑微地乞求,求她回來。
距離高考12天,她忍受不住了,一次課間拉著一位同學,低聲問她肖瑾的下落。
同學詫異臉:“肖瑾出國了啊,你不知道嗎?”木枕溪可是班上和肖瑾關係最親近的人,她居然不知道嗎?
木枕溪如遭雷擊,她抓著救命稻草似的,手指緊緊地箍住了同學的胳膊:“你、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同學被她通紅的眼珠嚇到,懼怕地往出掙了掙:“她真出國了,不信你問其他人。”
木枕溪不信邪,一個一個同學地問,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木枕溪呆坐在座位上,被一瞬間抽空了靈魂似的,四肢冰涼,心口像是被人用鋒利的刀刃劃開了一道口子,心血漫無目的地四處橫流。
數學老師把卷子分給每組的第一排,從前往後傳,木枕溪前排的同學轉頭將試卷遞給她,看見她白得可怕的嘴唇,接著就像電影裡的鏡頭慢放,木枕溪從座位上軟倒了下去,頭磕在地磚上,咚的一聲。
桌椅響動,同學都圍了過來。
在校醫務室躺了半天,木枕溪悠悠醒轉,按著頭上的繃帶回到了課堂。
而後,高考失利,離開林城遠走。
她竟還沒有徹底死心,一直在往回寫信。
分手後的第四年教師節,肖瑾的生日,木枕溪請了一天假,用問殷笑梨借來的化妝品,對著網上的教程畫了個淡妝,在家裡從早晨等到黃昏,黃昏等到再一次太陽東升。
木枕溪將那張她和外婆、肖瑾的合照從相框裡取了出來,含淚裁掉了肖瑾,用打火機燒了,像舉行一場靜默的葬禮。火舌舔上來的瞬間,木枕溪蹲在地上,抱著雙膝痛哭出聲。
為了她親手埋葬掉的愛情。
……
木枕溪慢慢走到書房,凝視著相框裡她和外婆的身影,原本搖擺不定的心緒頃刻間鎮定了下來。肖瑾的再次出現,誰能確定是上天的恩賜,還是對於她的又一場浩劫?
破鏡重圓,到頭來如果重蹈覆轍,她沒有再承受一次的能力了。
她們之間的差異仍然存在,當年的分手也不完全是因為陰差陽錯,那段心力交瘁的時間,即使木枕溪刻意去遺忘,但那些歇斯底裡的、毫不留情的傷人話語像是利劍,早已在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外婆……”木枕溪的心漸漸冷下來,內裡卻有一絲火苗不甘示弱地躍動著,她撫摸著老人慈祥的臉龐,出口的聲音微微沙啞,“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
殷笑梨接受了肖瑾的請求,同時也不望旁敲側擊她們倆的感情進度,對得到的答案非常不滿意。
肖瑾隻能回個無奈的表情給她。
殷笑梨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直到春節假期結束,她踏上了返回林城的道路,正常上班。她單位因為性質原因,每周辦公室都要派個人去郵局,殷笑梨坐在工位上,看著那位同事,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來了。
她快步出了辦公室,連消息都不發了,直接給肖瑾撥了個微信電話。
肖瑾恰好沒在上課,在家裡書房寫論文,笑著接了起來:“怎麼了?”
殷笑梨呼吸急促,一個勁地說:“信!信信信!”
肖瑾茫然:“什麼信不信的?”
殷笑梨快瘋了,說:“啊啊啊就是信啊!木枕溪給你寫過信!你收到了嗎?”
肖瑾懵了懵,道:“沒有啊,我基本上在國外,怎麼收得到信?”
殷笑梨沒說話。
肖瑾心急如焚:“她都寫了什麼,寄到哪裡的?”
殷笑梨拳頭用力捶了一下牆:“我就知道!”木枕溪那些信都白寫了,話說回來,“等等,我突然記起來上回在她那裡看到的信封上沒有地址,說不定她根本沒寄出去。”
殷笑梨捏了捏眉心,說:“是我太激動了,剛剛看到我們同事去郵局,瞬間聯想到這件事,就迫不及待和你說了。”
肖瑾想從她這裡得到更多細節,追問了幾句,殷笑梨愧疚地說:“其實我就看到了一封,不過……”她聲音頓了頓,“當時她說了幾句話,你要聽嗎?”
肖瑾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道:“你說。”
殷笑梨澀然開口:“我問她,信是寄給誰的。她回答,一個可能不在乎她的人,但她還沒有死心,她想……再等等你。”她眼眶倏然有點濕潤,低聲對肖瑾說,“她等過你的,在無望裡等過你四年,你一直沒有出現。”
四年……
原來……
肖瑾抬手按住了胸口,仰著臉輕喘了幾口氣,忍住了眼底的熱氣,才低低地說:“我知道了。”
殷笑梨說:“如果你真的是打算重新追回她的話,請你多一點耐心。”
肖瑾那邊隻有壓抑的呼吸聲,半晌,更加低地“嗯”了一聲。
掛斷殷笑梨的電話以後,肖瑾額頭抵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許久,她抬手抹去了眼角的眼淚,從手機通訊錄裡點開木枕溪的號碼,在撥號前遲疑了一秒,給她發了條短信。這幾天,木枕溪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態,兩人偶爾在咖啡廳相遇,不親不疏。
肖瑾:【你給我寫過信?】
木枕溪按在鍵盤上的左手一頓,拿起了桌麵亮起屏幕的手機,看著屏幕靜靜躺著的那段話,半晌回不過神。她握筆的右手也停下來,兩隻手一起捧著手機,好像不這樣,便承受不起小小一部手機的重量。
木枕溪簡短地回了一個字:【是】
肖瑾眼睫濕潤,手指不可抑製地發起抖來:【我沒收到,對不起】
木枕溪死死咬住牙關:【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了】
說著立刻將手機鎖屏,放到一旁。
柯基妹子起身倒水,無意間往這邊看一眼,頓時怔住了,她是看錯了嗎?老大居然在哭?
她瞬間慌了。
木枕溪察覺到她的動作,用手背在臉上胡亂抹了一下,匆匆出了辦公室。
肖瑾靠著牆無力地滑坐下來,臉埋進雙膝,手機丟在地板上。
大腦在混亂的信息試圖裡想理出一條清晰的思路,卻被更多的東西裹挾著,於事無補。肖瑾想大吼,想大叫,想把所有都宣泄出來,最終隻變成了一個機械性喃喃重複的字眼:“信。”
信在哪裡?木枕溪給她寄的那些信到底去哪兒了?!
腦海裡好像閃過了一絲靈光,想抓住它的時候便從指間溜走,肖瑾用力地砸了一下牆,控製不住地吼了一聲。
地板上的手機唱起了來電鈴聲。
肖瑾暴躁地撈過來,看到是肖母盧曉筠來電,心裡的憤怒升到了頂點,她接起來,沒說話,隻有粗重的如同瀕死野獸的喘息聲。
盧曉筠聽著她聲音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
肖瑾的聲音幽暗如同鬼蜮傳來,冷聲道:“你最好有正事找我。”
盧曉筠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題:“是這樣的,我不是打算把林城這邊的房子賣了嗎,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我今天來看看,發現了一點東西,你或許想看看。”
肖瑾冷冷地說:“什麼?”
盧曉筠說:“樓下咱家的信箱裡,有……木枕溪寄給你的信。”頓了幾秒鐘,她補充,“很多。”
信……
遲鈍地捕捉到這個字眼的肖瑾猝然睜大雙眼,連滾帶爬地衝出了門,邊瘋狂按電梯按鈕邊對著電話大吼:“你彆動那些信!”她聲音嘶啞,眼眶通紅,威脅的聲音變成了哀求,“媽,求求你彆動它們。”
盧曉筠聽她接近崩潰的聲音,愧疚淹沒了內心,掉了眼淚,柔聲應允她:“我沒動,我不會動的,什麼都不動,等你回來都給你。”
“謝謝,謝謝您。”肖瑾吸了一下鼻子,說,“我現在就回去,麻煩您……麻煩您守著那些信,那些對我很重要。”
肖瑾隻有十年前第一次從國外回林城,回了一趟家,發現所有有關於木枕溪的東西都被父母毀了,摔門而出,從此再也沒有踏入這裡一步。
肖瑾踏進樓裡,往旁瞟了一眼一樓的鐵皮信箱。現在已經很少人會寫信了,基本成了擺設。可在高中時代不是的,肖瑾定了幾本科學、自然之類的雜誌,定期會投遞到信箱裡。家裡的阿姨會定時察看信箱,把雜誌給肖瑾送到樓上去。
盧曉筠早就打開了家門,看著出現在門口沉默的女兒,她往後退了一步,指了指肖瑾的臥室,輕聲道:“信已經放到你桌上了。”
肖瑾想道句謝,卻卡在嗓子裡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她朝盧曉筠點點頭,快步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肖瑾背靠在門,這一瞬間幾乎沒有勇氣去看桌上攤放著的信,她深吸一口氣,最後還是慢慢地朝書桌走去。
木枕溪真的給她寫了很多信,一封一封地按照時間順序從左至右排列在桌麵上,大抵是盧曉筠整理的,信封上有蓋著日期的郵戳。
最早的一封寄出的日期是2008年5月10日,因為時年日久,信紙早已變了顏色,木枕溪給她寫:“外婆最近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你有空來看看她嗎?”
2008年5月13日,木枕溪在信裡給她寫:“我那天沒有要和你分手的意思,我隻是不想讓你那麼辛苦,我心疼你。在你說出分手以後,我竟然可恥地產生了順勢而為的想法,因為你和我在一起太累了,我向你道歉,我們能不能和好?”
肖瑾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突然一把扣住了桌沿,支撐著自己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2008年5月18日。
“外婆去世了,我覺得我也快死了。”
2008年5月22日,這張信紙斑駁不一,似乎被淚水反複洇濕過,裡麵隻有短短的四個字,“你回來吧”,連標點都沒有。
2008年5月25日。
“我聽同學們說你已經出國了?不是真的吧,你是……在和我賭氣嗎?國外開學不是要到九月份還是十月份嗎?我不會相信的,當然,如果你要我信也是可以的,這樣我就會哭,你喜歡看到我哭,我已經哭了,我哭了一晚上了,你高興一點沒有?你能不能回來了?不要再折磨我了,你想做什麼我都答應,我求你,求求你回來。”
肖瑾雙手劇烈顫抖,拆不下去了。
她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足足過去了十幾分鐘,才鼓起勇氣,繼續往下看。
2008年9月10日,分手後肖瑾的第一個生日,木枕溪去了外地,這封信裡寫:“我去外地了,買了個手機,手機號碼是15XXXXXXXXX,地址是X省X市X區X街道XXX,”詳細到門牌號,最後用畫筆畫了個肖瑾的小人,旁邊寫著,“生日快樂呀,肖瑾兒。”
肖瑾看著那副畫笑了,笑著笑著又滾下淚來,抬手用手背抹去。
此後三年,木枕溪給她寫了幾十封信,每封信開頭都是她最新的聯係方式和地址,一筆一畫,字跡無比清晰,生怕肖瑾看不清,就會找不到她。可她怎麼想得到,她的這些信,連帶著期盼的心,一起被靜置在了信箱十年之久,落滿灰塵,無人問津。
終於到了最後一封,這一封是最厚的。
肖瑾眼前模糊得厲害,不得不抽了紙巾,在雙眼用力地按了一下,慢慢地打開折著的幾頁信紙,照例是醒目的地址和聯係方式開頭,再切入正文。
“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可笑的,這些信寄出去你未必能看到,看到也可能不予理會,但我還是想給你寫……”
大概有預感這可能是最後一封信了,木枕溪寫了很長很長,講她的生活,講她的心情,講這些年很想她。肖瑾一行一行地看過去,每看幾段都不得不停下一會兒,張大嘴讓自己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不至因缺氧窒息。
信的結尾溫婉雋秀的字跡寫著:“雖然你不辭而彆,但我依舊愛你。我再等你一年,如果你還愛我,哪怕隻有一點點的在乎我,可不可以來找我?”
肖瑾往回翻到這封信的郵戳日期:2011年9月10日。
如果她那次回來打開過信箱,哪怕後來想起來看看家裡的信箱……
肖瑾攥緊這幾頁泛黃的信紙,連同那份失效經年的承諾,死死地按在了心口,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