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2 / 2)

皇後的寢殿裡微有些涼,迎夏勸道:“三格格您回去歇著吧,那邊還暖和些,娘娘且得睡一會呢,這邊不比那頭暖和,您再受涼得了風寒可怎麼好。”

“我再坐會。”敏若搖搖頭,坐在炕上,目光仔細打量著皇後的眉眼,想起初見時她雖瘦削,臉頰尚勉強稱得上豐潤。

幾個月的功夫,便已瘦成這樣了。

這段日子在宮中,皇後步步行事為她思慮周詳,可惜原身今生早已香消玉殞,前世更是因病未曾在皇後病中踏入宮門,才至死都覺著皇後心中並不在意她這個妹妹。

其實怎會不在意呢。

皇後睡著時眉心都是微微蹙著的,蒼白的麵色、有氣無力的疲憊。敏若想起方才她說宮裡的女人可憐,難道說的就沒有她自己嗎?

這宮裡的女人,各個都為了家族榮寵活了一輩子,最後自己活得如行屍走肉一般,為了存活,隻能將少時的天真明媚丟掉。

可她偏不。敏若替皇後掖了掖軟氈,動作很輕柔,心裡的想法卻沒那麼溫柔順從——她不可能為了鈕祜祿家活,不可能為了法喀和舒舒覺羅氏活,她承了原身的情,也隻會完成答應了原身的條件,除此之外,她隻為自己活。

那不是她的親娘,不是她的親弟,指望她如皇後、如宮裡的任何一個女人一般處處為家中考慮,將家族利益視為一切,那儼然是不可能的。

因皇後,她願意善待舒舒覺羅氏。而法喀,若是她做到這個地步還掰不正這根苗,那做再多也都是無濟於事了。

幸好如今看來,法喀尚不算無可救藥。

否則她也唯有舍棄。

辛苦從地獄中爬起得以重見天日,再度擁有鮮活生命的人,最懂得隻為自己而活。

沒有人比她更惜命,更珍惜平靜的生活、點滴的時光。

晚晌康熙來過,皇後昏昏沉沉地未醒,敏若匆匆行了禮讓過,康熙點點頭,留下在後殿陪皇後坐了許久,出來的時候天色已黑,天邊一輪皎月,點點寒星。

京師的臘月格外寒冷,迎夏按皇後的吩咐給康熙遞了手爐,康熙隨手接過,囑咐:“好生伺候你家主子,一旦有什麼事,定要叫人去乾清宮傳信。”

迎夏應了是,康熙頓了頓,又道:“若有任何需要,也隻管遣人去尋趙昌。”

皇後掌宮多年,在這宮裡,日用上的需要哪有用去乾清宮要的呢?

迎夏自認在皇後多年,算是練得處變不驚,此刻也確實沒有拉胯,試探著猜測出康熙話裡的意思,鎮定地應下了,康熙點點頭,抬步起駕了。

因皇後的身子不好,康熙來的陣仗不大,但一群人踩在院子裡的腳步聲是怎麼都無法避免的——畢竟時下雪厚,即便清掃了,也免不得有些薄雪在地上。

敏若整理著這段日子在宮裡攢下的香料——原料多半是出自皇後身上的。陸續調出的香料有一個小匣子裝,裡頭滿滿當當的白瓷瓶罐,她挑揀出一瓶養神定心的藥香丸來在鼻下嗅聞判斷品質,雲嬤嬤立在她身邊炕沿下,輕聲道:“皇上走了。”

“我曉得。”敏若頭也不抬,“糖蒸酥酪好了沒有?睡前想墊一墊再睡。”

托前世學來的健身功夫、每日步行來往慈寧宮與永壽宮之間再加上這身體正值青春年少的福,她如今還不怕吃了東西消耗不掉長肉,天氣冷了,睡前熱乎乎的一碗甜羹下肚,酥酪裡有淡淡的米酒釀香,暖胃安眠。

——主要是現在睡得也早,不怕消化不動。

雲嬤嬤見她這樣子心裡忍不住想歎氣,問:“格格究竟是個什麼成算——總是這樣怎麼成呢?”

“嬤嬤急了?”敏若終於抬起頭了,扭頭看她,眼裡似有幾分淺薄笑意,又似乎並不到眼底,“我如今還是未嫁身,是鈕祜祿家的格格,以皇後妹妹的身份入宮侍疾,急急忙忙地到皇上跟前獻殷勤,我成什麼了?”

雲嬤嬤道:“可您終究是要……”

“我知道嬤嬤急的什麼,姐姐對我確實有安排。”敏若道:“我也不想姐姐在世時就真成了這宮裡的人,容我清清靜靜地過幾年,彆在姐姐死前,就用帝妃的名分玷汙了她眼前的地方。”

雲嬤嬤急道:“話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怎麼說的?親姊病榻前勾引姐夫的小姨子,這麼說好聽了嗎?”雲嬤嬤少見敏若這般疾聲厲色的,她也是頭次知道一貫斯斯文文的三格格原來出口的話還是這樣難聽,一時不禁愣住,再凝目細看時敏若已經恢複素日的溫和容色,慢條斯理地合上瓷罐的蓋子。

雲嬤嬤嘴唇顫抖著,顫聲道:“您言語怎可如此放肆……”

敏若未曾被她打斷輸出,自顧將香料單獨擱在炕桌上,雙手輕輕交疊放在膝上,微微抬起頭,目光平常地望著雲嬤嬤,“您或許覺得我說話不好聽,但我還是希望您能清楚,我與您從前侍候過的前朝嬪妃不同,我入宮隻求平穩度日,不求盛寵在身,亦不求皇恩浩蕩垂憐,我也並不需要與人相爭,隻要我在宮裡活著一日,對家族而言,就已算是功德圓滿了。”

敏若緩緩道:“或許您聽得進去,或許您聽不進去,我隻想告訴您,我或許並非您想輔佐的‘明主’,我無爭鬥之心、無爭寵之好,哪怕入了宮,或許過得也不過是如從前一般的日子,每日種花養草,您若是覺著這樣的日子您過得不慣,強留在我身邊也不過是平添煩惱罷了,趁如今諸事未定,您還有選擇可做、退路可走。我本也未曾打算帶迎冬入宮,她與迎秋都會被留在宮外,多年情分,我會為她們兩個安排好諸事,您不必擔憂我會遷怒迎冬。”

雲嬤嬤從未聽她對自己如此嚴肅地說長長的一番話,她說的話也屬實稱得上是驚世駭俗,雲嬤嬤不由愣在原地,敏若見狀,心中微有些失望——這位原身記憶中的戰鬥王者,戰鬥力還是不怎麼樣啊。

虧她把炮都架好了,就打算這段日子尋機一舉炸掉這個可能會影響她以後鹹魚養老生涯的攔路石。

這彈藥才發了一半,對麵啞火了,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誰懂?誰懂啊?!

雲嬤嬤自然不知敏若這會心裡是怎麼“自戀”的,愣了好一會之後如第一次認識敏若有一半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她許久,半日方道:“服侍了格格這麼多年,還是頭次知道格格原是這樣的心胸誌向。”

“不想笑就莫笑了,怪唬人的。”敏若道:“我的性子您應該清楚,不是喜好遷怒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哪怕您不隨我入宮,我也會囑咐額娘善待您,依舊是按照奉養乳母的規矩奉養您晚年。迎冬的婚事我也不會插手,她與迎秋的嫁妝我早就備下了,蘇裡嬤嬤怎樣,我都不會牽怪迎秋,同樣,無論您怎麼選擇,我也不會遷怒迎冬。”

雲嬤嬤忽然跪下:“奴婢在您身邊服侍多年,縱然待您之心不比待親女,卻也實在將您視若己出,您又何必出此攻心之言?迎冬不陪侍入宮正合奴婢之心,您能厚嫁、厚待她,奴婢感恩戴德,但陪伴在您身側是奴婢自願的。若奴婢在宮裡混跡幾年的經驗能保您日後長樂無憂,是奴婢之幸,也是奴婢的心願。”

“嬤嬤您幾曾在我麵前稱過‘奴婢’?我又可曾將嬤嬤當過奴婢?”敏若傾身攙扶她,雲嬤嬤執意不起,又行一禮,“承蒙格格厚愛多年,正因蒙格格厚愛,奴婢才有一言,不得不說。這宮廷看似是和和美美一潭靜水,嬪妃間彼此稱姐道妹,是天下第一繁花錦繡富貴之地,可其實刀鋒劍芒遠勝沙場,嬪妃之間看似爭的是聖心寵愛,其實鬥的是自己的地位、家族的利益。無論是誰,無論你想不想爭,隻要踏入了這重宮門,一切就都是身不由己。格格,爭與不爭,不在您啊!”

敏若道:“我爭與不爭,在我,不在旁人。嬤嬤以為,我為何會如此急切地獻出牛痘之法?嬤嬤以為,姐姐這段日子真沒為我鋪半點路?嬤嬤以為,我真在意鈕祜祿家的富貴滔天,在意到情願自己在宮中身不由己與人汲汲相爭?”

雲嬤嬤呼吸一滯,被敏若的最後一句話震得僵在當地,久久未曾言語,半晌方囁嚅道:“那是您的血緣出處啊……”

“鈕祜祿家的富貴前程,他們當家的人自己去爭,法喀樂意上進,自有他的前程,若他不願上進,我在宮中再絞儘腦汁不擇手段地算計爭搶,又有何用?”敏若淡然道:“他已是國舅爺了,姐姐已經把能遞給他的梯子都鋪回他的腳下了,若是他還不能上進,我能做得比姐姐更多嗎?”

雲嬤嬤低頭良久無言,敏若繼續道:“我隻想在宮裡當一輩子的混日子人,這一點皇上知道、太皇太後也知道。姐姐一旦……我會帶著皇家封號於宮外待年,國喪之後依禮入宮,嬤嬤你還有幾年的光陰好生思忖思忖,未來的路往哪走。無論你怎樣選擇,我都不會阻攔你。”

雲嬤嬤默然無語,敏若乾脆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離開了暖閣。

年根底下,太皇太後親口稱讚烏雅氏“經文譯寫得用心”,懿旨封她為貴人,烏雅福晉可謂是一朝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直接跨過了答應、常在的品級,因而喜不自勝,先往慈寧宮謝恩後,忙來到永壽宮。

愈往年根底下,皇後的病越不好,這幾日每日昏昏沉沉地睡著,敏若放心不下,不肯離開一步。烏雅貴人來時也隻見到了敏若,知道皇後睡著,便道:“那我改日再來向娘娘問安。”

又將親手抄錄的經書、裝著寶華殿求來的平安符的親手縫製的荷包叫與敏若,請她代為轉交。

敏若不著痕跡地注視著她溫和秀麗的眉目,輕聲道:“我一定轉交,謝謝小主的用心了。”

烏雅貴人連道是她應做的,不敢擔“謝”字,與敏若略敘了兩句話,知道敏若必放心不下皇後,便起身告了辭。

敏若在這座紫禁城的第一個新年過得很叫人心安,一座永壽宮,寬敞熱鬨的宮殿,身邊遍是這兩個月來已經很熟悉了的人。

或者說宮廷這地方,甚至比外麵更叫她心安,因為在其中沉浸了太多年,她太清楚其中的各種危險門道,對她而言,這是一個“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地方雖不代表安全,卻能叫她心緒平靜,因為代表著她的絕對了解。

除夕這日,皇後一早起來更衣受了宮人們的禮,嬪妃們也紛紛來問安,皇後各有玩意賜下,敏若一直陪伴在側,也算真正見齊了宮妃們。

皇後未曾參加夜宴,坤寧宮祭祀也被她辭去,同時她向康熙舉薦佟貴妃代行職責。

康熙彼時閒坐與她說話,忽然聽她提起此事,一時微感詫異,又回過味來,望著皇後的眉眼,歎道:“你是個最心軟的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實朕本也不想與布爾和為難,隻是此事……罷了,隻是委屈你家三妹了。”

布爾和係佟貴妃閨名。

“三妹雖年輕,氣性卻不大,性子也平和,這事她都沒放在眼裡,怎談得上委屈不委屈的。隻是委屈您了。”皇後輕輕握住了康熙的手,眼中似有幾分悵意憂慮,“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咱們都不年輕了,皇上,您總是好與自己為難,叫我怎麼放心得下啊。”

她未自稱妾,也未稱呼康熙為萬歲,聲音輕輕地喚著他“皇上”,好像一下時光也回到從前,回到她尚還康健的時候,彼時他們正年少。

康熙一時凝噎,反手握緊了皇後的手,“放心不下朕,怎麼你們一個個的還要離朕而去呢?元芳走了,你也要……你也要舍下朕了……”

“皇上,您身邊還會有許多許多的人陪著您,元芳在下頭可隻有她自己,我先去陪她,我們兩個作伴,還能再等您許多許多年,您可千萬要晚些來,我們兩個才好弈棋對詩,有許多的清閒歲月相伴。”皇後言語間淚眼盈盈,康熙隻覺心中酸楚難捱,側過臉去不忍看她如今的消瘦病容。

半晌,他用力將皇後抱入懷中,“你走了,往後宮中,還有誰能真心疼保成呢?他先沒了親額娘,這幾年,隻有你真心疼他了。”

“太子總要長大的,他大了就會知道,他早有了天下最疼他的額娘,隻是他們緣分不夠,元芳才未能陪伴他長大。”

皇後輕笑著,“我隻是放心不下您,但佟貴妃待您有心,還有佛拉娜、舒舒她們陪伴著您,倒顯得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康熙連忙搖頭,“不多餘,你關心朕,掛念朕,朕高興。朕隻盼著這份關心掛念能拴住你,叫你永遠掛懷不下,你就永遠舍不得撒手。”

皇後聞言不禁發笑,“您這可是孩子話了。”

她的精神不濟,與康熙說了一會子話便很累了,康熙見她顯出疲態,便叫她躺下,為她掖了掖錦被,待她睡下方才起身。

走到外殿,他細問了敏若這幾日皇後的身子,敏若知無不言,言語間細致之處,另康熙身後的梁九功都忍不住側目。

還得人家是親姊妹,等閒人有幾個能這樣用心的。

康熙眉心微蹙,對著敏若還是儘量平緩麵色,“你照看著皇後,也珍重你自己的身子吧,不然她在病中也忍不住操心。”

敏若點點頭,似乎又遲疑一瞬,才道:“其實姐姐每日最關心掛念的並非奴才。”

其餘的無需她多言,康熙自己就會聯想,他忍不住長歎一聲,眼尾掛霜地走出了永壽宮。

除夕夜坤寧宮代皇後祭祀的人選本來到這就應該算是定下了。佟貴妃這段日子被康熙冷落,心明鏡似的知道緣故在哪,又僵持著,隻能儘量沉心靜氣,每日恪儘孝道,向太皇太後、皇太後請安,隔日探皇後一回,回宮中便極力沉下心來,甚至揀起了太皇太後舊日賜下的佛經誦讀學習。

也不過為學一個心靜罷了。

當日皇後開口請佟貴妃代為祭祀,其實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中宮有恙,本該由後宮中位份最高的嬪妃代為行職,由皇後開口,一則是走個流程,二來也算是給康熙和佟貴妃雙方一個台階下。

但令皇後沒想到的事,這事竟然還能出波折。

不等康熙向眾宣布這件事,佟貴妃卻先向康熙提出所請——她自言近日常夢姑母孝康章皇後音容,想到景仁宮為孝康章皇後齋戒祈福數日。

其實這是一步昏招,康熙本來心中對佟家就有厭惱之意,佟貴妃還明晃晃抬出孝康章皇後的大旗來,一旦煽情棋走得有一分閃失,都會得不償失。

這是皇後也不敢輕易用處的招式,偏生佟貴妃莽撞地用出來了,名頭倒是打得很響,請求康熙時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模樣、梨花帶雨的淒婉,康熙當時剛與佟貴妃一起懷念了一番孝康章皇後,酒意熏人,並沒拒絕,隻是次日醒了酒,心中難免生惱,直接下旨安排佟貴妃移宮,到景仁宮居住,並命人修葺小佛堂,令佟貴妃每逢初一十五為孝康章皇後齋戒祈福。

祭祀最終康熙請出了太後代勞,皇後聽了沉吟半日神色複雜,敏若遞給她一盞參茶,皇後接過呷了一口,長歎道:“佟貴妃不是糊塗人,怎麼走上這一步昏招了。……敏敏,你記著,與帝王相處,一舉一動都要仔細……或者是要上心,以心待他,才有好結果。可以算計,但不能往他的軟肋上算計,涉及孝康章皇後,若是平日,佟家會得好處,但前些日子佟家剛因野心遭了他的不喜,此時再用這一招,就是一步昏棋了。這不像是佟貴妃的主意,但有了這一遭,她或許也會更了解她的表哥一分了。”

皇後意味深長地說著,敏若將錦帕遞給她,“誰知道是佟國維還是隆科多的主意呢……貴妃是受了牽連了。”

“所以皇上不會真心怪她。”皇後指尖輕輕往半空中一點,“敏敏,這男人的心啊,是最琢磨不定,卻也是最好琢磨的。他心裡有一個人的時候,這人就是千般好、萬般好了,如今佟貴妃對他而言就是千般好、萬般好,但一旦有一日,這份好有一分變了,剩下的千分、萬分就也都留不住了。”

她輕輕握住妹妹的手,“所以你千萬要記住,男女之情、帝王之愛,在這宮裡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先後有過、我有過、榮妃有過,今日佟貴妃有,他日,又不知是誰有,總是留不住的,若是人先沉溺進去,就再也沒有退路可談了。榮妃當日何等俏麗動人的風姿,今日你見她溫順平和的模樣,可能窺得半分當年風采?”

“姐姐——”敏若衝皇後一眨眼,頗為俏皮地悄悄話似的說:“我沒有心!”

皇後忍俊不禁,朗笑出聲,用力拍了拍敏若的手,“好,好!”

她難得有這樣的精氣神采,一時眸光明亮,煞是動人。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